黎九在听到这句话后,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十分听话地跟着沈绿进屋坐下。
一时睡不着的沈绿看着摇曳的灯火,问黎九:“你说你相信轮回转世之说,那么……‘他’呢?”
入夜不说“鬼”字,黎九显然也是信这一套的人,所以瞬间便明白沈绿的意思。然而黎九却并不提那人的前世今生,而是道:“此时,我倒宁愿死的人是我。”
“为何?”
“用死亡这种最简单最懦弱的方式,便能换得你瞬间的全部关注与半生的刻骨铭心。”
沈绿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死者。别的人死去,我并不会如这般连做梦都不得安宁。”
黎九略微低下了头:“是吗……”
“这个人,就好像深藏在暗面的另一个我,看到他的死,就好像看到我自己的死一样。”沈绿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黎九愣了一瞬,沉默了。
沈绿没有询问黎九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大概能够猜到。
平日里的沈绿性情温和人畜无害,至少表面是这样。这样的沈绿和张扬跋扈的司徒大公子看上去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沈绿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时,已卸下了温文尔雅的皮,露出乖张任性的骨。
转身,按下黎九颀长高大的身躯,将黎九抵在自己与床榻之间。
沈绿垂下的长发扫在黎九脸颊上,惹得黎九眼睫轻颤,却又倔强地不肯闭上眼。借着灯火,依稀可辨黎九眼眸中占据绝对位置的倒影,那是沈绿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沈绿开口,声音如从地狱之中爬出一般沙哑而低沉:“人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的一生只会持续到死亡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别人爱你恨你记住你忘记你,那都是别人的事,你不会知道也不会与你有半分关系。死后才得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曾属于你。哪怕有一个与你互不相识却继承了全部意志的来世得到了你用死换来的一切,也改变不了今世的你死后什么都没有了的事实。”
黎九抬起手,抚过身上人紧蹙的眉头,将那眉间的死结一点点打开抚平:“既然如此,那就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得到我想要的,可好?”
沈绿一双眼死死盯住黎九,仿佛按住挣扎着的猎物:“那么,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达成‘黎九’这个名字所承担的夙愿,还是满足名为‘赵某某’的人所产生的期望?”
“我……”黎九双眼变得迷茫起来,“我不知道我究竟算是谁,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沈绿俯身,在黎九耳边低语:“这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思考。给你想要的,我可以马上做到。”
云破月,雨穿花,浓雾裹枝桠。
瓦间珠落旧苔潮,风急暗魂销。
灯花坠,人不寐,已忘是千年醉。
竹帘分隔静与嚣,迷眼看晴朝。
在这之后的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酿酒、卖酒、喝酒。
只是那梦魇却一日比一日严重,几乎让沈绿无法安睡。
加上冬季落水时落下的病根,沈绿的模样越发像个鬼一样。
终于,沈绿忍无可忍地拖着小尾巴黎九去到了司徒大公子的墓前。
司徒红叶之墓。
墓上只有这几个字,没有生卒年,没有立碑人,就连墓碑本身都只是一块破木板,就好像葬了他都只是施舍。
沈绿也不向墓中人先问声好,开口就骂:“你死了你很了不起吗!我也会死,我怕你个球!”
接着,沈绿将司徒红叶给的木匣用力摔在墓碑上。
木匣没摔坏,已经腐朽的墓碑却被摔缺了半截,少了“司徒”二字,只余下一个“红叶之墓”。
“拿走你的东西!咳……我不需要!”
原本装于木匣之中的西周贝币,也被沈绿拿出,一个接一个扔向墓碑上的“红叶”二字。
“我去你娘的古董钱!沈家酒坊只收现银!你还欠着酒钱没给,在阴曹地府也得给我备着等我来收!咳……咳咳……”
吼到嗓子疼的沈绿抚了抚胸口,将最后一样东西——玉杯也拿出,掷向墓碑。
“我的酒好喝你就拿钱来多买点,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己留着!”
大约是太用力,玉杯飞跃墓碑掉在了坟头的草上,没摔碎。
“你把我扔进水里的仇,我还记着呢!我现在就报仇被你看啊!”说着,沈绿直接拔了半截墓碑,用墓碑挖土,将棺材整个挖出,扛在肩上就走。
一旁全程围观的黎九目瞪口呆:“你不是怕鬼怕得睡不好觉么?”
沈绿不想回答,沉默地扛着棺材往曲江池的方向走。
黎九收起被沈绿扔了一地的古董,快步跟上帮着抬了半截棺材。
不多时,曲江池到了。
沈绿将棺材绑上石头,推进了曲江池。
曲江池面漾起数圈涟漪,一圈小过一圈。
黎九在一旁,将之前捡起的古董也扔进了池中。
沈绿累得喘了半晌,缓过半口气来才问黎九:“你不是说这些古董承载这你前世的记忆么?捡回来又丢了是做什么?”
黎九看着湖面的涟漪,答道:“帮你丢得彻底一点。”
“不迷信前世今生了?”
“别说了,我怕我忍不住会去把它们捞起来。”
“黎九。”
“我在听。”
“你这话说得……咳……咳咳……”沈绿苦笑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渐渐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被路人甲的评论炸出来,更一更……
第16章 长安其四
我死了?
还没死?
陶绿从梦中惊醒,有些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
明明只是睡了一晚上,却感觉好像过了一年那么长。
从收到黎九拿来当酒钱的各种古董后,每晚都会梦见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还一晚比一晚长,像要醒不过来了一样。
拿起手机直接一通电话拨向曾皓缄:“耗子我跟你说,你再不来帮我看看这些古董,我真就要死了啊!……啥?少来这套,今天就是天塌了你也得给我开店!”
软磨硬泡,总算是说服了曾皓缄。
打包带上那堆古董,直接去了白鹤古董行。
曾皓缄的黑眼圈隔着眼镜也很明显,看他那样子怕是站着也能睡着了。
陶绿将东西往案桌上一搁:“东西我拿来了。”
曾皓缄打开包袱,将所有东西看过一遍,尤其对着铜钱移不开眼,直接看得整个人都清醒了:“真的贞祐通宝!全品相!六枚!”
“铜钱而已,值得这么激动?”
“三百万起价。”
“哎?”
“南宋时期,宋国搞货币战争,周边各国甚至不收本国货币,只认宋国铜钱,这几枚贞祐通宝正是这一时期金国的铸币,所以才特别珍贵。”
“那另外两样呢?”
“西周骨贝不值钱,十块钱一个看有没有人要。至于这玉杯……看工艺和成色差不多是唐朝时候的东西吧,说实话真要卖还不如现在的新货好卖,但三五千还是值的。”
“所以说这些都是真货?”
“是真货没错。”
陶绿有些苦恼地道:“我总觉得这些东西很邪门……自从拿到了它们,我睡觉一直做奇怪的梦,但每次醒来又都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只记得梦里的感觉。另外,这些东西的原主也很奇怪,总跟我说什么轮回转世的。”
曾皓缄扶了扶眼镜:“你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么?”
“你别管我是不是,你就说说做你们这行的有没有类似现象。”
“我也是无神论者……”曾皓缄有点蛋疼,“不过类似现象我倒是遇见过。”
“说说。”
曾皓缄指了指架子上一柄铜剑:“比如说这个元朝的铜剑,我特别喜欢它,拿到它之后我曾梦见我在元朝拿着它杀人。我认为这种现象应该是对剑上的细节观察太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你也应该是想太多,就做了梦。”
“你说得有些道理,只是……我真的感觉这梦太长,好像要醒不过来一样。”
曾皓缄打了个呵欠:“醒不过来说明你睡太晚。”
正说着,一阵冷风吹来,白鹤古董行的大门开了。
一个西装革履一看就很有钱的青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里就是曾大少的店?”
“徐红叶?”
男人勾起嘴角:“你认得我?”
“会叫我这个称呼的都是圈内人,从衣着和年龄来看,你就是徐家的少主人了。”
“不愧是曾大少,眼睛和传闻一样毒。”
“说吧,你来做什么?”
徐红叶拿出一个叶子形状的玉坠,放在了案桌上。
曾皓缄看了一眼玉坠,又看了一眼玉杯:“奇了!”
徐红叶不解:“怎么?”
“这玉坠跟这玉杯,似是同一块玉做的。”
徐红叶愣了愣,问道:“这玉杯又是打哪来的?”
曾皓缄看向陶绿。
陶绿略有些不自在地道:“朋友送的。”
徐红叶盯着陶绿看了半晌,忽然道:“这就是缘分啊!要不要考虑做我的情人?”
陶绿看了看徐红叶的脸……
很帅,但很遗憾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拒绝。”
“给个理由?”
一阵冷风吹过,又一个人来到了白鹤古董行。
这人个子瘦小,留着长发扎着马尾,手里提了一个蛇皮口袋。
陶绿走过去随手挽起来人的手,说道:“我喜欢女人。”
“不好意思我是男人。”来人淡定地拿开陶绿的手。
徐红叶看向陶绿,一脸玩味。
陶绿有点尴尬,脑子一抽决定拿曾皓缄当挡箭牌:“其实我和耗子早已私定终身,你就别多想了。”
这回轮到马尾男看向曾皓缄:“我记得你昨晚可是清楚地说过你单身。”
曾皓缄立马卖了陶绿:“清涸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只是同学,没别的关系!”
曾皓缄这边还没解释清楚,又一个人来了。
“子青道长我错了,房租我给!别卖我的珍藏啊啊啊!”
这人还不是别人,正是黎九。
清涸一脚踢在黎九肩上:“说了多少次,我叫清涸,就算把我名字当谜语猜出来是青字,我也不叫子青,更不是道长!”
黎九退步让开,忽然看见了刚才被清涸挡住的陶绿。
“陶老板,你怎么也在这里?啊,那是我给你的东西……”
看着黎九眼里的失落,陶绿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
徐红叶还嫌不够乱地加了一把火:“陶老板,看不出来你的情人还有点多。”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陶绿。
陶绿表示很无辜。
明明自己还是个单身狗,怎么感觉好像来到了修罗场一样?
已经解释不清楚的陶绿索性拉起徐红叶的左手和黎九的右手,然后把这两只手牵在一起:“徐先生,那玉杯的原主就是这位黎先生,你们很有缘,祝牵手愉快。”
徐红叶和黎九对视一眼,同时嫌弃地甩开了对方的手。
黎九对清涸手里的蛇皮口袋念念不忘:“子……清涸啊,你冷静点把东西还我,我明天就给你房租!绝不拖欠!”
清涸不吃这套,直接当场打开口袋,向着曾皓缄说道:“估个价。”
曾皓缄有些犹豫地看看黎九,又看看清涸。
清涸瞥了一眼黎九:“年三十我可是说了,三天给不出房租,你的古董我拿去变卖。今天可是初三了。”
黎九一脸绝望地看着曾皓缄。
曾皓缄默默将口袋中的东西拿出。
是一大堆用盒子装着的古董。
曾皓缄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开,从最大的看起:“酒坛,年代不明,不是名窑,品相普通,侧有字……‘世间无轮回,亦无转世’?署名沈绿?”
陶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黎九。
黎九打了个哈哈,别过了头。
“这酒坛能值一百块吧。”曾皓缄放下酒坛,拿起另一样,“龙纹玉璧,黑沁古,西周风格,倒是个稀罕玩意儿。”
“这玉璧我不卖,你不用估价了。”黎九小心地夺回玉璧,放回之前装它的锦盒,护在怀中。
曾皓缄无所谓地打开了下一件的盒子:“青铜酒爵,铭文‘九黎颠覆’……”
“这一样我也不卖!”黎九伸手就要去拿回酒爵。
清涸拦住了黎九:“房租呢?”
倒是陶绿,若有所思地将桌上那堆古董一一拿起,一一放下。
入手是沉重的岁月,亦是飘渺的情绪。
蒙尘、刮痕、包浆、沁色,都是时间在脸上刻出的皱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难怪总有人期待着轮回之后的重逢,就如阔别千年的古物机缘巧合又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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