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风又起了,我想起了阿爸阿妈,没那么伤心了,虽然还会想念他们,那林哥哥,你现在想的是什么样呢?”
“我吗?”李若慈这才意识道,面前这个小女孩是在试图和他谈心。
见沙白认真地看着他,他也不能敷衍,只能道:“我也不知道,烤着虚假的火取暖?”
“哎?”
李若慈摸了摸沙白的头发,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从这天起,他再也没见过裴时。直到两天后,一封信被交给了他。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了是出自岑九的手笔。
荔州里修士太多,所以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消息。
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李若慈觉得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的衣服穿上,系紧了袖口,又把日常用的那一把扇子收起来,这把扇子已经很旧了,是在封州买的那一把,纯白的扇面,后来被裴时绘上了梨花。开的层层叠叠,繁盛的水墨丹青。
“题什么字呢?”裴时在提笔时踌躇了一下。
“花下埋新鬼。”他随口道。
“这么不吉利?”
“辟邪。”
“算了算了,写点好的吧。”
于是扇面上落下了花开明月圆五个字。
李若慈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把新的扇子,这把扇子上什么都没有,和他在敛夜天用的那把有点相似。
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不过有一根神经一直紧绷着。胃有些难受,像什么一直紧压着一样。
他决定先不想这些,默默地走了出去,与夜晚迅速地融为了一体。
城郊只有枯草一堆,风顺着北边的城墙呼啸吹来。
那间庙宇看起来已经破败许久,供奉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来颜色与面容。
神佑我大地,到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相信。天不开眼,每个人都是挣扎着生活在天空下命运不堪的蝼蚁。
他走了进去,脚踩在地上都已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岑九?”
岑九在远处呆呆地站着,半个身子都处在神像落下的阴影处。
李若慈立马意识到不对,抽身往门口走去。可几把长剑已经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随后形成了一个剑阵制住了他的行动。
“既然来了,就不必忙着走,我还没看到这面具底下究竟是谁。”
一个李若慈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出现了,随后裴时就轻轻地迈进了神庙。
裴时就是有这种能力,明明是很平常的语气,像聊天一般的话,从他口里说出便透着一股子寒意。
李若慈身体一僵,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当下便震开了身旁环绕着他的剑。
但裴时的剑下一秒就指向了他的眉心。
他身后的弟子也收回地上的剑,一起向他招呼过来。
李若慈黑色的身影在一众白色衣服的人里分外显眼,简直就是树了一个靶子。
他折扇打开,向后退去,与众弟子拉开距离。
刀光剑影间,李若慈试图撕开一个突破口,可裴时逼得太紧,一时间,他只能硬着头皮正面反击。
裴时出剑,每一剑都意图直接废了他。他尽力避免自己受伤和被逼到角落里。
李若慈抬手,手里的折扇带出一片银光,几个离他近的弟子当即伤的不轻,倒在了地上。
裴时见状,迎着锋利的扇面,也不管是否会被割伤,直接挥剑斩了过去,李若慈顿时脖颈下方一凉,便退到神像下面,立刻有温热的血顺着衣服流了下来。
裴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欺身上前,李若慈只能先避着面前的寒芒。
“扑哧”一声,时间暂停,什么被割破的声音。
李若慈感觉肩膀一阵剧痛,剑直接贯穿而过。
薛当归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李若慈抬头看向裴时。
隔着面具,李若慈并没想象中的惊慌,甚至还有点尘埃落定的欣慰。
“李若慈……是吧?”裴时缓缓道。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过,既然信都直接交给我了,我到底是谁你还不清楚?”李若慈的语气冷静,带了一丝嘲讽。
“啊,也是,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裴时似笑非笑,目光带着淡淡的悲凉,但下一秒,便消退不见,面上只剩下一片寒霜。
李若慈见他提起手中的剑,便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谁知只是面上的银色面具从中间被劈开,然后掉在脚下。
声音听在耳朵里清晰无比。
然后就是真正的坦诚相见,连最后一丝伪装都不存在了。再睁眼,他莫名觉得裴时比他还要绝望。
“我说了是他,你还非要如此波折,何必呢?”薛当归有些无奈道。
“为什么……今天你为什么一定要出来?”
李若慈盯了他片刻,忽然失笑道:“为什么不出来?凌云渡那个是我,封州那个也是我,事实如此,你不会接受不了吧?”
裴时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似乎在压制情绪,最后,他咬牙道:“栤州的路线也是你泄露出去的?”
“是。”
毫无悬念。
“那你知不知道……唐愿初她就在白石山?”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把李若慈打入无间地狱。
第39章 黑水牢
就像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的划着心脏,好久没有这么疼了。
上一次有此感觉,还是在十年以前。
每当有人过来,他都要问一问:“白石山那里怎么样了?”
可毫无例外,没有人会回答他,回应他的都是仇恨的眼神。
后来他就不问了,明白了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
终年累月的战争死了不少人,除了白石山,还有别的地方,战火烧完了所有人的安详岁月。
他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唐愿初在白石山,她再也回不来了。
疼,心脏还是疼,就像旧伤复发。
呼吸都要分成好几下,才能保证空气进去喉管不至于那么凛冽。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前来检查他手腕上的锁链是否完好无损,来来去去,李若慈在这里不辨日月,除了身子底下黑不见底的水偶尔反射一丝光亮,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他也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待了多少天。
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孤独把时间无限拉长,而肩膀上的伤却又提醒着他,连一个月都没有到。
他自从那天被揭穿以后,就被带回了无息天,严刑拷打倒是没有,不过他就此被锁在了暗无天日的黑水牢。
黑水牢处在一个密闭的石室里,如果门不打开,这里就透不进一丝光,只会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可以漫延到腰部的的水也是黑色的,是专门用来养一种名为黑水的巨大蟒蛇,它就游弋在黑水里,悄无声息。只有水流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水牢里时不时的响起,令人从心底发寒。
无息天自己的弟子倒是不会太在意,只不过也有胆小的一进来便挨着石壁处的台阶战战兢兢地走,生怕太靠近黑水。
李若慈下半身处在水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因为它游动而产生的水纹,虽然明白黑水蛇不会无缘无故地绕过来,但他下意识地还是觉得害怕,只是避无可避。他的后背只能贴在冷腻黏湿的石壁上,双手被铁链缚住,微微上吊起来,没有一点自由空间。
裴时自从把他押到这里后,就再也没露过面,李若慈猜他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栤州那里仗打的艰难,虽然白石山那里被劫,但栤州好歹守住了,接下来裴时肯定不能离开。
薛当归前几天来了几次,稍微问了他一点东西。刚开始,李若慈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不过后来便谁都懒得理了,身上被剑戳出来到伤口似乎就是为了折磨他玩的,迟迟不肯愈合,加上心头好像被凌迟的感觉,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张口说话。
“任凭处置。”对薛当归说完最后四个字,他就开始闭口不言。
薛当归在他对面,不动声色,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依旧温温和和的,他抬手阻止了旁边不忿的弟子,缓声道:“三公子若不想合作,那就不必强求了了吧。”
李若慈保持着沉默,不肯放弃他最后的伪装。
到了这两天,几乎没有人再来,他一个人在这里,听着他自己的呼吸,断断续续,周身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
他觉得他极有可能就会在这里死去,腐烂,化为一具白骨,然后成为蛇腹里的一堆养料。
黑水牢里又湿又冷,李若慈不可抑制的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随着他身体一起崩溃的还有他的精神。
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回到了他八九岁的时候,他做错了事,李成蹊把他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他虽然害怕,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喊大叫。
“义父,是我错了,我知错,放我出去吧。”
他小声地叩着门,却没得到任何的回应。他在里面饿了三四天,不得已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摔断了右胳膊,一身狼狈地走到李成蹊面前,在看到义父脸上掩藏不住的惊讶时,李若慈才发觉义父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没关系,我从来没有怪过您,只是我以为那就是爱,并为此甘之如饴那么多年。”很多年后,李若慈蹲在满身鲜血的李成蹊身边,神色从容地说道。
他想起,十四五岁那年,他便可以独立执行任务,刀山火海下了一遍又一遍,实力也是突飞猛进地增长,终于,李成蹊担心那一日再也控制不了他,便在他心里种下了一味名为蚀心的毒。
发作时真是剜心的疼,让人痛不欲生。可等这一阵过去,他又跟一个没事人一样,该去干什么就干什么。
“父慈子孝,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候,自欺欺人可以让人好过一些。
其实,只要别太逼他,给他个活路,他十八岁的时候一定不会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为了破对面的阵,李成蹊直接拉他出来祭了血阵,甚至都没有多少犹豫。
他跪下为自己求情,他这么年轻,还不想死。卑微至极,也只求他念多年的父子情份,师徒情份。
“有什么不可以的?都是我养大的,难道我还不可以要一个回报?别忘了,蚀心还在你身体内呢,左右也是个死,不如死的有价值点吧。”
听到这句话时,李若慈大脑内一片空白,虽然早就知道他不过是李成蹊手下的一条狗,可也不至于如此。
用完之后,他就被扔在了原地,奄奄一息,别人都已为他没气了,也就没有管他。后来,是他自己一点一点地爬了回去。
他找了一个山洞,修养了一阵。他想到蚀心的作用,只觉得有一个软肋捏在别人手中,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一狠心,便直接自己挖心滴血,将毒硬生生逼了出来。
他想,如果他这次死了,就当是命吧。可血都顺着石阶开始往下流了,他还是半死不活地撑了下来,这也是命。
等好了之后,他便提了一把刀找上了李成蹊的门。
“小畜生,竟然如此狂妄!”李成蹊又惊又怒。
“那也是您教出来的。”
他不过十八岁,便将教导他多年的义父杀了。
“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当初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看着脚底下的血,他颇有些惋惜地说道,血液沾染了鞋子,他却毫不在意。
现在,那血穿过时空的层层帷幕,又流到了他脚下。
只不过是这次,他杀的是唐愿初。
他低低地垂着头,自然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蓦然一声苦笑自唇间逸出。
第40章 你我之间
很久没有人来了,李若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忘了。
手腕被锁住的地方磨破了,然后结痂,然后又被磨破,日日重复,他一动不敢动,一动就是钻心的疼。陷入昏迷状态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是天大的恩赐。
在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极为敏感。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然后狱门打开,一束暗淡的光透过半开的门照了进来,落在他身上。
这让李若慈的眼睛非常不舒服,因为长时间处在黑暗中,他实际上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下石阶,穿过黑水,来到他面前。
来人并没有检查他的锁链,只是站在他面前,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李若慈隐隐约约知道是谁了。
“真狼狈。”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
“是吗?”李若慈抬起头,看着面前眉间藏雪的裴时,似乎和以前一样,但似乎又不一样了。
裴时伸出手,拨开了贴在李若慈面颊上的头发。
“你回来……说明栤州荔州那边的事完了?”
“你关心这个?”
裴时停下手中的动作,轻笑一声。
“也对,你是应该关心,但不知是败了符合你的心意,还是胜了更符合你的心意?”
触到两个人都不愿面对的东西,对话戛然而止,空气重回安静。
裴时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但面前的人咬着嘴唇,黑色的眼眸如黑色水潭一样,无声无息。
“荔栤两州无事。”
李若慈听到后,睫毛微微动了两下,他低声问道:“白石山那里呢?”
“没有一个人回来。”
虽然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李若慈还是有些怅然若失,那个穿着绾色衣裳的女孩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想,落到徐晚手里,怕是连尸骨也找不到了吧。
没有防备,他感觉脸颊被狠狠地捏住。
“你这是什么表情?嗯?”
面前的裴时在昏暗不明的黑水牢里,光影在他脸上晃动。
李若慈有点喘不过气来,忽然的拉动让肩膀手腕上的伤重新疼痛起来。
他嗤笑一声:“裴时你又是什么表情?”
裴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松开了手,半晌,他问道:“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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