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攸?”
云濯听到这名字,心中乍然一惊,差点向后一仰摔个趔趄,忙喘口气,方反应过来了司徒凛是何意。
他回忆着那镇里,永远夹在司徒泠和白晓之间打圆场的小少年,温润笑意之间,倒也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
难道说,这孩子会和那盗取信物的恶举扯上关系?
他想了想,却仍是不可置信,摇头道:“不会吧?你的意思是,宁攸这小子借亡故姐姐之名义杀人?”
司徒凛却又皱眉道:“当然不是,因为根本不对。”
云濯道:“哪儿不对?”
“年龄不对。”
司徒凛解释道:“他很可能是宁雁的亲弟弟不假,但那孩子看起来分明比子寒还小些……归离潭信物失盗之时,子寒才刚过完十一岁生辰,让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去盗老祖宗封印了快二百年的信物,还能谋划得让我们查不着,这根本不可能。”
“唔,有道理。”
云濯长叹口气:“那,既排除了这孩子的嫌疑,难道线索又这么断了?”
“那可不一定。不是他做的,却不代表他不知个中真相的一二。”
司徒凛起身拾起铺陈一地的名册,总结道:“虽说信物失盗之时,宁攸也未必还记得多少事,但不管怎么说,明日抽空找他探个虚实吧。”
君风堂之西,有亭名观月。
此亭依着云家边上的一方丘陵而建,青石长阶,碧柱灰瓦,翠柏掩映,浓绿之间还缀着几株紫藤萝,幽静得紧。
此亭颇有几分雅趣,当年云濯他们兄弟仨不练功比剑时,倒没少在这做过煮酒对赋,抚琴观月的附庸风雅之事。
可惜如今大白天,没琴没酒,更没什么月亮对什么诗,亭里统共两大一小坐了三人,来这儿,也不是当文人骚客的。
“司徒兄,容公子,你们找我来是?”
宁攸坐在石凳上,瞅瞅一旁端了盘炒瓜子嗑得正欢的司徒凛,又看看端着小碟给司徒凛接瓜子壳的云濯,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嗐,没什么大事。”
云濯随手把那一碟瓜子壳倒到脚下的瓦盆里,对那月白衣裳的小公子笑道:“就是跟你打听打听,你是不是有个叫宁雁的姐姐?”
“啊?”
虽平时同司徒泠与白晓掰扯拉架时游刃有余,宁攸到底也还是个半大少年,乍然闻言,也是一愣。
他眼里微微露出几分惑色,却还是点头道:“是,可你们怎么会……”
“这点先不谈。”
司徒凛倒没回复那小子,只将手中那盘子一放,接着问道:“且告诉我,她是不是有块绣着归雁的水红帕子。”
宁攸迟疑着点了点头。
司徒凛又问:“那再恕我冒昧,敢问你姐姐她当年是怎么死的?”
此语既出,那孩子神色却是陡变,深吸一口气,终望着二人摇了摇头。
云濯疑道:“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们?”
“不是,不是的。”
宁攸面露难色,又挠了挠头道:“司徒公子,容公子,当时我年岁太小,这事又太伤怀,有点儿记不清了。”
“哦?”
虽有点不近人情,司徒凛仍疑道:“连死于意外还是他人所杀都记不清了?”
“那倒没有。”
宁攸叹了口气,道:“姐姐是自杀。”
自杀?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有不可置信之色——原以为宁雁既与归离潭一事相干,其死必应是遭人毒手,可如今竟是自杀,实在与先前之推测相异。
云濯忙疑道:“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自杀啊?”
“不知道。”
这下,宁攸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司徒凛反问道:“你姐姐的人命之事,这还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因为她连遗书都没留。”
宁攸眼底悲色愈重,叹道:“听说姐姐是服了毒,死在自己的弟子房里的,当时房里没别人。更别说有人知道她是为何而死,姐姐孤苦无依,又不过是个低阶弟子,出了这事,拿草席一裹,便匆匆葬了。”
“啊?然后呢?难道这事就揭过去了?”
眼见宁攸咬着牙点了点头,眼角也泛出几点泪光,云濯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就算房里没别人,她也总该有些小姐妹好朋友吧?还能没人知道她是因何而死?你没想过调查调查?”
“查了,当然查了!可当时我年纪也太小,查来查去,一无所获。”
宁攸语至此处,忽哽住了,眼角积了好久的那泡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那些和姐姐一般大的师兄,对此事都三缄其口,吕掌门也护着他们,我若多打听此事半句,便罚我思过。”
“什么?!”
二人闻言,眉头皆是一皱。
——前任宫主吕掌门也与此事有关。难道宁雁这件事竟牵扯了如此之多?
“给,先擦擦。”
震惊之余,云濯又想起前世血洗云崖前的不少零散记忆,十指微微攥出白印。再看看那兀自落泪的小少年,更觉不是滋味,从怀里找出方帕子递给他,安慰道:“善恶自有天道昭彰,你姐姐在天有灵,自会让那些恶人自食其果的。”
“嗯。”
宁攸接过帕子,狠狠抹了两把泪。
而一旁的司徒凛沉吟片刻,却忖道:“再斗胆一问,你那些师兄不明是非袖手旁观,你恨不恨他们。”
“开始是曾恨之入骨,可后来也渐渐放了下……”
宁攸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压下了心中那些难受的往事,又道:“毕竟姐姐的的确确是自尽的。虽自尽之因不明不白,可当初若没有云崖宫,我们姐弟俩也早饿死街头了。”
“不是,你这也有点太容易满足了吧。”
云濯听得直愣神,心说这要搁了自己当年的性子,兄长亲友莫名其妙自杀,怕是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这孩子心性还真是老成随和。
结果,还没等他再开口,那袖子底下的手,却冷不防被司徒凛拍了一下。
得,这是嫌我说多话了。
云濯吃痛,连忙住了口。
“或许吧。”
宁攸自嘲似的一笑:“……可万一,姐姐之死真的只是因她自己一时想不开呢?反正都隔了这么久了,纠结于此,又有何用呢。”
“再问你件事。”
司徒凛靠在一方柱旁,一手暗暗扯着云濯袖子下的手,另一只手晃悠悠摇着扇子,神色却是波澜不惊:“天狼君云濯三年前曾血洗你云崖宫,害死你几百同门,你可恨他?”
啊?忽然问这干什么?!
乍一闻言,云濯莫名其妙,继而愤愤瞪了司徒凛一眼。
这不是废话?!
天狼君弑父叛师血洗云崖,江湖之上对本人愤愤不平咬牙切齿的都大有人在,何况他那么多师兄师姐都死于我手,这孩子不恨才鬼吧!
谁知,那小少年却低声道:“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不恨吧。”
“哈?”
猝不及防被打脸,云濯大为震惊,脚底一滑,若没司徒凛拉着袖下的手,便要从石凳上掉下来。
生前万人骂,死后没全尸,这话说的就是自己。
虽然,细数这江湖之上,部分恶人为恶,也是事出有因,但除了生前亲眷挚友,世上怕根本没几个人会关心什么别人作恶的缘由。
弑父叛师,还血洗别人门派,怎么听怎么大逆不道,怎么看怎么人性沦丧……
司徒凛同他是竹马之谊,段昭英和他有半面之交,白晓远居苗疆心思单纯,他们袒护自己,相信自己,还都尚能理解……
可宁攸和他们不一样。
谁人不知,这孩子的师门云崖宫,和他天狼君云濯之间,隔的是百条人命,是笔笔血债。
“你为何没对此人恨之入骨?”
云濯语带犹疑,声音低低。
宁攸亦一叹,可接下来的字字却说得坚定:“因为他虽杀人害命,罪大恶极……可他所杀之人,也未必个个无辜。”
司徒凛和云濯俱是气息一滞:“这……”
“再往下说,便关乎我门派机密。”
宁攸却摇了摇头,不欲再言:“二位公子,对不起了。”
“哎,无妨。”
强人所难非君子之道,何况还是要无缘无故强这么个十几岁的孩子所难。
眼见宁攸面露难色,云濯心中虽意犹未尽地挂着犹豫,却也只能强作笑颜,安慰道:“本来不过闲谈而已,揭了你这么多伤心往事,道歉的该是我们。”
“没事,我举目无亲,这段伤心往事憋了太久,今天能说出来,倒也舒坦了些。”
宁攸淡淡一笑,并没有怪他们的意思,恭敬施个礼,低声道:“只是下午子寒兄和白晓找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二人闻言,皆一点头,一番寒暄送走了那孩子,可待回了凉亭之后,一来一去的疑惑,却是愈发多了。
“没想到这仨孩子里,竟然有俩都不恨我,却是个什么道理?”
云濯托着腮帮子望着天,眼神十分迷茫。
司徒凛一挑眉,调侃道:“怎的?你还希望世人都恨你不成?”
“哎,那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嘛!难不成我当年血洗别人门派,还真误打误撞,除了几个恶人?”
云濯摇了摇头,忽觉自己跑了题,又赶紧道:“算了算了,先说正事,这帕子归属可算是落实了,但幕后真凶仍是毫无头绪啊!更有甚者,还扯出了个宁雁之死的谜团来,还牵扯甚多,啧啧,这些乱七八糟的背后纠结,怎么感觉越来越摸不清了呢?”
“云崖宫内部,这些年肯定出了些问题。”
坐在他旁边的司徒凛总结道:“既然宁攸不愿说,我们就得自己查了。”
“哎哟,我的凛兄啊,你这话说的。”
云濯哭笑不得,摇手道:“既都说了,这是人家云崖宫的机密内事,你可怎么查?”
“怎么查?慢慢查。”
司徒凛漫不经心地抽出平平,展开扇骨把玩了两下,亦笑道:“别忘了,你凛兄现在是九淼的魔尊,更有小七小十等人在。而潜形匿影,刺探情报,这不正是我们门派最擅长的事儿么?”
第四十三章 半日闲
云崖宫这消息,说是慢慢查,果然就得慢慢查。
九淼弟子,虽有暗探情报之能,到底要查出那令宁攸三缄其口的陈年内事,也是颇需抽丝剥茧,渐耗时日。
自几天前望月亭中一别,司徒凛便匿在了客房之中,整日除了养伤,就是部署弟子查事情,传消息的信鸽放飞了不老少,人却不怎么见出来,真真又过回了少时在九淼“闭门不出窝里蹲”的闲散生活。
只是凌霜居里的那位少爷,却因少了某人的叨扰而百无聊赖,在屋里养好脸上那道伤的工夫之间,无端生出了点儿纠结。
纠结些什么呢?说来倒连他自己都想笑自己。
无非就是他心中的那头老鹿,被前几天回忆之境里清洛和丹朱情情爱爱,风花雪月之事勾得直痒痒,忽然就对自己同司徒凛的那股子“变味兄弟情”,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期许。
断袖也好,龙阳也罢,反正看上了就是看上了,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很想同那人携手一世的。
可,两厢情悦这事,说来容易做着难,头一遭入红尘风月的云三少思量来去,还是犯了难。
若他恋上的是谁家姑娘还好,一不做二不休,坦坦荡荡说出来就是。以他那性子,纵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终成眷属,也好过憋烂在心里做一辈子朋友。
可对方偏偏是司徒凛,这就有点儿不一样了。
一来,他二人同为男子,这本就不怎么合乎伦常,二来,那人还和他有着十来年的交情,算是从上一辈就结下了孽缘的异姓兄弟。
这段倾慕,来得委实太过突然,也太过荒唐。若真仗着当年自己那几分轴劲儿,去贸然应对,只怕会留下遗憾啊。
“哎,烦死了!”
越想越不得解,偏又看不惯自己畏首缩脚的怂样,云濯心思憋闷,斜斜将身子往太师椅里一靠,手中的线装小册也被随之向前抛去。
——啪嗒。
泛黄的薄本划过道弧线,在他身前的梨木雕花案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引得如小山般堆叠着的书册哗啦一阵响,可怜巴巴地抖了半天,终于不胜其扰,散成了乱七八糟的一摊。
而那些凌乱破烂的封皮之上,粗糙印刷着的名字,都甚为浮夸——从什么《一世桃花情》,到什么《佳人倾世录》,简直莺莺燕燕到令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君子世家的云家幺子的屋内,怎会有此等粗制滥造的风月小册。
然而可惜,这些册子还真是他少时闲着无事偷偷买的,虽说当年买来颇有些后悔,也不过看了两眼便丢去压箱底,但此时此刻,却偏又被他摊在了桌上。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想从中看看,人家别的人在心思暗许之后,是如何两情相悦的嘛!
谁知,这回旧事重做,云濯前前后后读了两个时辰,却大感这些在他少年时读来还有那么些趣味的册子,此刻简直是荒唐非常,太过理想。
什么秋波暗送,花前月下,扯来不断,莫名其妙就成了眷属,对于他和司徒凛这事,实在堪称毫无借鉴价值。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公子佳人,书生小姐!怎么眉来眼去了一番,就忽然两厢情愿了?”
一声哀叹,瞅着面前的“书山”摇摇晃晃往下塌,他更觉头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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