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安抚好了沈长流,抽走了他手里的蜡烛,自己举着。拿着一根小棍儿,慢慢挑开了外袍的一角。
杨七招呼沈长流,“过来,脚步轻点。”
沈长流僵直着走过去,杨七稍微把蜡烛放低了一点。那被挑开的外袍下,密密麻麻抱团取暖,微微蠕动着,都是蚕豆大小的蜘蛛,不仅有常见的土色黑色,更多的是一种没有外皮的紫红色,像是刚孵化仅仅有一层透明的薄膜,里面裹着肉浆,他们就挨在这里取暖,不时动一下。
好特么吓人,杨七看见这些东西第一眼身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从那头走过来的时候看着了尸体,吓得躲得三丈远,做好心理建设之后想要给尸骨翻个个,却发现有什么会动的小东西往他摆蜡烛那儿爬。
不止一个,排着队,跟蚂蚁搬家似的,越来越多,杨七觉得不妙,遂掀开那尸体衣服一瞧,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杨七在这些恶心东西被火源温暖复活之前把蜡烛移开了。
“说书人那里的本子居然是真的。”
“居然真有吃人的蜘蛛。”杨七心有余悸之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沈长流怎么不说话。举着蜡烛照过来发现沈长流眼里爆红一片。有细小的铁片碰撞声音,越来越快。
“沈长流!”
杨七凭空大喝,沈长流不但没有冷静,而且骤然疯狂起来。带着疾风的一剑平削过来,杨七瞬间闪躲,剑刃从扬起的发梢上削过去,瞬间削掉一缕!
沈长流又疯了,剑来的又急又凶,杨七在狭小的阴沟里根本躲避不及,刚才打斗过程中扔出去的蜡烛躺倒在地上兀自燃烧,发出热量吸引着那些趴在尸体里的蜘蛛,源源不断往他们脚底这边爬过来,杨七一想一脚踩爆一堆那鬼东西就头皮发麻。
“别打了我认输!”
杨七身上已经被剑尖划破好几道口子,狗急跳墙。弯腰躲闪时一把抄起他来时带的树干,瞬间弯腰回身格挡住了沈长流的快剑,树干飞出去了一大截。
发大招之前,杨七在心里默默给陈碧,给终南山的掌门易回问个不是,这会真要替他们管教抽风徒弟了。
所谓斩狼一招,是天纵八刀里第四刀,脱胎于猎人和野兽搏斗时的技巧,对方兵刃刺过来时瞬间矮身下去,对准空门一刀豁下。天纵八刀前三道还是镜花水月,到这一刀就开始野蛮凶残,唯一的要领就是快,如果对方比你更快,就只能死在这一刀上。
“对不住了!”
沈长流直刺过来,杨七矮身,形如鬼魅,眨眼见就钻入沈长流空门,拿着刚被沈长流一剑挥短的树干,看准了沈长流的脖子根,一棍子甩了过去。
杨七看沈长流睁开眼。
“这么快就醒了?”
沈长流慢慢坐起来,僵着脖子,生硬的点了一下头,“嗯。”
杨七往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柴,“醒了就谈谈刚才吧,怎么又不受控制了?或者沈师弟你说实话,为什么你这么紧张,甚至走火入魔了?”
“不找到凶手我会死。”
“不像,你要是怕死那天就不会跳上祭台了,肯定是有别的事情。”
沈长流并不答话。
“你这样不配合我很受伤呐,说好了一同查案,但是你们终南山派始终对我遮着点什么,我们两个师门虽然是故交,但是这样信息不对等,对于我们现在的同盟来说非常不好。”
杨七真诚脸看沈长流,沈长流却接着转过去了。
“你是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谎……”,杨七知道也套不出话来了,“算了,你不说就算了,那我能问你用的是什么剑么?看你每次用完剑后,剑上都会有一层薄霜,很奇怪,我没见过。”
沈长流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游方。”
杨七愕然,“那不是你们掌门的剑?”
“我修的剑谱是遗世。”
杨七再次受到惊吓,抓起那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剑来,果真在吞口附近找到极细小的铭文,上次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没看见。
“游方和遗世都是终南山祖师爷留下来的,只有历来执掌山门以后才能修,易回掌门就算真要你继承衣钵,为什么会这么早。”
沈长流也不止一次疑惑,只能回答,“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怎么和我那把刀一个德行。所以你是扛不住遗世的威力,才几次三番被游方夺取了心智?”
“嗯,游方和遗世是一对,对于用剑的人来说,只是顺着遗世剑法使用游方,如果心神不定被游方钻了心窍,游方便会按着遗世的剑法不顾一切的斩杀,直到剑断或者使剑人气绝。这是一个驾驭的过程,控制不住,就会被游方要与遗世共舞的意志反噬。”
杨七忍不住敲了一下游方的剑锷感慨,“真是邪性的东西。”
“杨师兄刚才用的那一招是什么?”
杨七白牙冷森森一露,“斩狼,专治小崽子发疯。”
没想到杨七如此不客气,沈长流倒不好说什么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多谢杨师兄数次搭救。”
杨七真真儿在里面听出了十足的歉意,顿时心里就美了,自己挨了几剑衣服开花那都不是事儿。
“你要是不再失控,我们就再下去看看,刚才还没仔细看你就暴走了,他手上有个护腕很特别,也许可以是个突破口。”
沈长流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也没说出什么,乖乖从火堆旁站起来,随杨七再次下去。
杨七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拿着两根树枝把护腕从只剩下骨骼的手腕上摘下来,拎到两人跟前。
护腕不宽,料子发软,看着像是银,表面上黑成一片。上面浮雕着长着须子的东西和花瓣硕大的花朵,边上是细小的花边。
“这种花纹,中原不太常见呐。”
杨七看沈长流又要呆,稍微晃了晃那东西,“你见过?”
沈长流艰难地点了点头,“小时候。”
“那你知道是哪个门派的?或者中原又流进来哪个组织的人?”
“查不出来。”
“那问过你大师兄么?他博学多闻,总应该见过吧。”
“问过,找不到。”
杨七叹口气,“要是十楼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别动!”
杨七刚要往前走就被拽着了,被沈长流拽住了,回过头问,“怎么?”
“有毒。”
杨七把手缩回去,“我知道,我就抓一个看看,看完了我再放回去。”
沈长流却拽着他的手,杨七越往前下腰越觉得拽着他的力道越大,回过头来笑道,“怎么?怕我被他咬一口?”
沈长流不说话,手上却一直不撒手,拽着人的袖子隐隐有往后拽的趋势,杨七也察觉到了,权衡了一下,还是倒回来。
“那我们明天再看?不过还是要想办法捉几只带回去,尸骨的话最好也带着,这里蹊跷事太多了。”
“嗯。”
“嗳……你别拽我了我这就走。”
“尸体没有被野兽噬咬过的痕迹,衣服都还在上边好好挂着。看装束,也没什么特别,只看得出来衣料还不错,门派应该挺有钱,最蹊跷的一点,身上肉都哪儿去了,难不成他们用了化尸水?这邪道东西还有人能配?”
沈长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南疆养蛛人,杨师兄听过没有。”
杨七想了想摇头,城头说书人编过这故事,不过他嫌浑身不得劲,没仔细听。
“很久很旧以前,南疆有个好几千人的大部落,以蜘蛛为图腾,部落的神明是一对蛛王,雌雄各一只,蛛王的寿命是无限的,它们只会沉睡,而不会死亡,能活三百年,沉睡三百年之后再度醒过来。部落有专门的养蛛人,需要随时准备好血人来进贡鲜血给蛛王,以防止蛛王发怒,而蛛王也会保护他的部落。有一次,其余部落来侵犯,部落里的人求蛛王,蛛王便把方圆百里的毒蛛都召唤到这里,就在部落外面,把进犯的人都咬死了。”
“后来呢”
“后来蛛王沉睡,被咬死的部落的人后代复仇,就把部落里的人全都杀了,那个部落已经消失了。”
杨七挠头,“要是真的话,那你是说,可能真有人也会养蜘蛛让蜘蛛吃人?”
沈长流声音冰冷无比,“不仅如此,蛛王还活着,而且又有新的养蛛人出现了。”
杨七再次忍不住认真脸,“长流师弟,还有什么瞒着的一块都说出来吧,明明你们什么都知道!”
沈长流遥遥头,“有很多事以前也不知道,现在查到这儿才联系上。”
“比如?”
沈长流奇异的看了一会儿杨七,“十楼先生……”
“十楼怎么了?”杨七问。
天然苦大仇深的沈长流轻叹了一口气,又不说话了。
话说一半儿,这就非常没意思了。
杨七抛过去一根地瓜。
“最后一个了,再不下山,明天我就火烧连营把那片山头给烧秃了,非得逮着一只兔子不可。”
沈长流稳稳接过去,还烫手,正好揣手里暖和。
杨七自己吃起来没完,吃还塞不住他的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我的糗事,你不讲讲么?”
沈长流还当真思索了一会儿,并没有从乏善可陈的记忆里翻出丝毫好笑的事来,“没有,就是练功,读书。”
杨七无奈摇头,一根地瓜很快就下去,意犹未尽。
夜还长,怕冻死的话就得守着这堆炭火,还得轮流倒班睡觉,说不准有狼上来。而漫漫长夜,能多聊会天也是极好的,所以杨七又扔进去好几根木头,拿烧火棍给火底掏出一个空心来,准备再不死心的和沈长流聊聊。
“你生辰是多少,我给你算一卦。”
沈长流剥开地瓜皮的手顿了一下,复又继续,“壬辰甲辰丙午子时”。
杨七操起老本行手到擒来,摇头晃脑,和尚念经一般,“嗯……壬辰生长流水命,甲辰……!!!!!”
杨七此时屁股底下坐了个炮仗,一不留神就能炸上天。他正襟危坐,脊背挺直,战战兢兢,颤悠悠的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沈长流鼓着腮帮子,瞥他一眼,看在手里地瓜的面子上,咽下去之后又给重复了一遍。
天作之合,大吉大利,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杨七沉默了。
半天没念经,沈长流纳闷便看他一眼,正好对上杨七审视的目光。杨七和他目光一碰,被他现在眼里的疑惑和纯真击的溃不成军……
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杨七心里下着一场七月的瓢泼大雨,哗哗的,连他魂都给浇了。
苍天啊!师傅啊!怎么会是酱紫!我做错了什么!
沈长流看杨七看他的脸色十分微妙而且呆滞,便试着挥了挥手,“杨师兄……?”
杨七回过神来,坐直了,非常严肃认真的说,“没事,我刚才神游太虚,通过你八字看到你命里有缘人快出现了。”
这一套说辞连江湖骗子都说的比他专业,沈长流也不再听杨师兄瞎贫。
“杨师兄你守上半程,半夜后你叫我起来守下程。”
杨七巴不得他看不见自己,点头如捣蒜,“那沈师弟就快睡吧。”
沈长流即便对杨七的行为举止觉得怪异也不多问,外袍铺在地上,靠近火堆就睡过去了。
于是杨七得到了一大段时间来思考自己的人生问题,不,应该是终身大事。
首先,他得先让自己接受自己命里的对象是个男的,为此他以各种古往今来的例子安慰自己,有断袖的,分桃的,也有契兄契弟的,这些例子充分说明同性之间是可以#¥&……%*#@嘛!人家海里还有个叫海马的东西可以一会儿当男人,一会儿当女人,又可以带孩子,也非常方便嘛!
就是这样的心路历程,一位前纯爷们儿自行改变了自己延续二十四年的对身娇体柔好推倒姑娘的向往。
很久以后沈长流问他是怎么就如此迅速的接受了这样的剧变,杨七不在意地喝进去一口酒,“命里姻缘天注定,我知道我肯定抗不过老天爷,所以就先屈服了。”
为此,杨七和傻蛋徒弟挤了半个月的炕。
杨七思索半夜,觉得自己是没有问题了,只是如何在已知姻缘线的情况下,把自己跟沈长流之间打上个死结,这非常有操作难度。
况且他对沈长流实在是……无法下手……于是在已知命运的前提下,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杨七先生似乎发现他面临了更多的苦恼。
夜已经过半,沈长流睡得正沉,杨七一想想这是自己未来媳妇儿,就忍不住心情微妙。早过了换人时间,杨七看着他睡着的眉目挺久,最终也没动他,往火堆里加了些柴,又把自己外袍脱下来给他盖上,一言难尽地独自守到天亮。
浑身漆黑的蛛王就趴在那人指尖,猩红的眼睛。那黑衣人托着,像是拖着皇帝的御座。
“来啊,再往前走?再逃啊?”,那人狞笑着说。
“别都掉进去,小家伙们还没吃饱呢。”
退的最快的人已经陷进去了,挣扎着越陷越深,呼喊着:“救我!救我!”
而前边是潮水般的蜘蛛,涨潮一般慢慢逼近,无路可逃。鸟儿从天空飞过,那时候他只想长出一对翅膀。
有个人不想陷进沼泽,不再往后退,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大老爷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干过啊!”
然后,他从遮住眼睛的指缝里看着那些大蜘蛛,顶着大肚子,快速爬到那个人身上去,无数个蜘蛛都爬过去,渐渐地,像马蜂一样将他团成一个球。
那个球蠕动着……蠕动着……不断有新来的蜘蛛爬上去,不断有吃饱喝足的蜘蛛掉落下去,那个人形生前最后的挣扎是自己跳起来,一头撞到地上,拗断了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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