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转世……”李敬存轻喃,脑海中似乎是闪过某些悠远迷蒙的梦境。
服侍洗浴的宫女已经退了下去,李敬存从木桶里起身,又有侍女手持浴巾上前来,接着伺候穿衣。
礼服层叠繁复,侍女为李敬存披上最后一件衮袍时,李敬存后颈的一点红痣一闪而过。
临上轿之前李敬存漫不经心地问:“西华行宫,准备的怎么样了?”
罗生扶着上轿,轻声回答:“都安排好了,只等皇上下榻西华宫。”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
“翎枋”
“不,原先叫什么?”
过了一会儿罗生才想起来,“拈花。”
沈长流第二日醒来,目光已然清明,陈碧解了他穴道,沈长流却并未说一句话。
十一愤怒,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沈长流拿师兄的好心当做天经地义,从不感激。原先是念他小,现在把大师兄伤成这样还不吭声,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是什么?
沈长流站在一旁被骂了他半天无动于衷,恍若魂游天外。
要不是陆离拉住,十一险些把沈长流打了。
陈碧不在,十一负气出走,陆离怕他莽撞也追出去了。巴掌大的暖阁里就落了沈长流和杨七两个人。
杨七试探着往深长流身边靠了靠,似乎想找点什么话说:“你……”
沈长流猛然回过头来瞥他一眼,面若寒霜。
杨七拼了老命把自己提到嘴皮子边的话咽下去,变成了“你……想吃点什么?”
杨七满以为他会说句不吃,没想到沈长流沉默了一会儿却点开了菜,“烧鹅,笋干,叫花鸡……”
结局出乎意料,杨七只好在一片懵逼中带人吃饭去,“那……走?”
一场大火烧的人们心惊胆战,街上人少了一半,冬日寒风一吹过来,缩脖子的得有一半。
水塘里荷花都枯了,枯茎顽强的立在那儿,像在火中徒劳挣扎的死尸。杨七不由叹了口气,有点能体会为什么这么多人想长生不老了,人的一生就跟草木一样,先荣后枯,亘古如此,最无情是青春年少,就跟枝头桃花似的,说没就没了。
生命短暂如斯,若还瞻前顾后拈轻怕重,岂不是白白浪费韶光。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沈师弟。”
沈长流犹豫,点了点头。
“有一天一只王八趴在水边晒太阳,碰上了一个会算命的老头,老头说我夜观天象你命里另一半在南边,王八本来十分惫懒,一听说有对象就立马翻起来了,骑着汗血宝马一路南下,最终,遇上了……一颗绿豆。王八说不对啊,我的另一半应该也是个王八,这怎么是颗绿豆,夜里托梦给老头说怎么是颗绿豆,老头说天命如此,就是那颗绿豆,你改不了。”
杨七作为那只王八感慨万千,无限惆怅,“沈师弟啊……你说这王八该怎么办呐?”
沈长流忽然停住了,回头看向杨七,杨七悠然回视,嘴角似乎还含着无奈的笑意。两人目光交汇刹那,仿佛一道春雷击中了湖面,湖面上的枯萎荷花全都活过来,绿色自下而上晕染了干瘪的荷茎,继而从中央一点漫上整个荷叶,最后一池春水全都活过来,恍惚中看到有蜻蜓立在打卷的尖角,青蛙藏在叶底聒噪。
杨七陡然想起前朝那首词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逐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前二十几年的时光走马观花般在杨七眼前流过,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而在这一刻生生画上了休止符。
沈长流轻声问:“绿豆怎么说?”
“咚~”一粒石子投入静止的湖面,命运之曲重新演奏。
杨七却不再说了,迎着远方角楼旁边的太阳,放肆的笑起来。
酒楼的幡子在不远处招摇,杨七觉得此生种种难题可能也没那么难解,譬如对一个暴力狂产生莫名其妙的感情,进而相携一生。
他仿佛极开心,大笑着对还停在原地的沈长流招手,逆光里他身影潇洒而倜傥,“走吧,再晚烧鹅就要被定光了……”
第31章 弹琴
饭毕,二人走出酒楼,杨七不打招呼便把人拉去了茶馆。茶馆里今日来了个角,屏风一拉,惊堂木一拍,一人一口,生生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博了个满堂彩。
杨七似乎没听够,从茶馆里出来依旧兴致勃勃,扯着沈长流的衣袖,“走,带你去听个好听的。”
沈长流面带犹疑却不由分说被杨七拉走了,杨七带人七拐八拐,竟是又跑回了曲水亭街上。
红底匾额上“兰苑”两个大字熠熠生辉,不留客那巴掌大的门口就在斜对门。姑娘们都换上了粉翠的夹袄,笑着把粉拳捶在杨七身上。
“哟,杨郎今日怎么又想起我们来了~”
“这旁边俊俏的小相公是哪儿来的呀?这模样生的真俊~”
杨七笑着拂了姑娘们的红酥手,他和沈长流挨得极近,宽袍大袖挡着,脸上笑眯眯,私底下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扯紧了沈长流衣袖,生怕这人临阵脱逃。
好不容易从香粉堆里滚出来,杨七一路上拂了无数姑娘心意,领着人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拈花姑娘的闺阁一直都封着,无人踏足,精巧的黄铜锁静静守着门。她人虽已不再,但成了风尘史上一段带着香气的传说,因此这地方也就跟那仙人羽化台一般被人给供起来。
杨七对沈长流笑了一下,“等着”,随即倾注内力,听得黄铜锁里面什么东西“砢哒”一声响,杨七食指成勾,弹了一下那块黄铜锁,锁芯稀里哗啦掉出来了,被杨七顺手接住。
杨七得意洋洋对沈长流晃了晃手里的锁芯,推开屋门,招呼沈长流,“进来。”
正巧一个小厮端着酒过来,见人撬锁刚要喊人就看见杨七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厮一看是他,笑笑就过去了。
屋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麽麽不做亏本生意,能拿去装点别的姑娘的早就尽数搬走了。沈长流在空荡荡的室内逡巡,目光扫过墙上的无名字画,他手里还拿着杨七的刀,是那会儿在茶馆里杨七交付与他的。刀袋是层粗麻布,上边还打了一圈绳结,杨七抛给他说是防身的,但看它包裹的这么严实,万一碰上紧急情况,拔起来都是个麻烦,杨七是拿他当烧火棍来使的么?
青瓷大缸里卷轴零乱插在里面,突兀地横着一把扇子,扇面打开半边,露出来几行飘逸草书,沈长流拾起那柄扇子,慢慢展开。
“匆匆相见,懊恼恩情太薄。霎时云雨人抛却。教我行思坐想,肌肤如削。恨只恨,相违旧约。
相思成病,那更潇潇雨落。断肠人在阑干角。山远水远人远,音信难托。这滋味,黄昏又恶。”
沈长流收了纸扇,知道这断肠相思的一首词是王才子写就的,除了他也没哪个人有这等才华。可对于拈花来说,王才子的才华再重,拿不出银子,就算把心肝挖来,又有什么用。
一声悠远,清雅的琴音从窗边流出来,沈长流一怔,循着琴音走过去。琴台上摆了一张琴,杨七坐在琴台前轻拢慢捻抹复挑,流畅,悠扬,让人内心宁静的调子从他手底泻出来,仿佛无风的湖面上微微泛起波澜。
沈长流琴台前慢慢跪坐下来,杨七却全副身心沉浸在琴中,周遭仿佛虚空,并不看沈长流一眼。
一曲广陵散,沈长流在时断时续的琴音中缓缓闭上眼睛,周遭杂音如潮水般退却,天地高远,天地间辽阔的只剩下这一尾琴,频率与天地呼吸相齐。沈长流仿佛化为虚空中的尘埃,察觉天海无边,自身苦楚在其中不过沧海一粟,于是心中虚火慢慢平复下来,平静如老僧入定。
不知杨七弹了多久,沈长流睁开眼时暮色已然四合,杨七在他面前摆弄一壶酒,笑着问:“怎么样,我操琴技艺还不错吧。”
沈长流诚心点头。
杨七推过一盏酒杯过来,“觉得好听,往后天天给你弹。”
沈长流接杯的手顿了一下,复又伸手握住。
杨七似是没看到他的迟疑,催促道:“快喝吧,就要凉了。
两人回到不留客,只有陈碧一人在里面,杨七问其余两位师弟在哪儿,陈碧说是去了出云派。杨七不解,陈碧继而解释说今日出云派的人送来了一封玉砚真人的亲笔信,信中说到在收拾徐起澜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与徐侍郎有关,事关重大。所以也没在信中细说。
“杀手还在这里,主要线索也都集中在这儿,加上司徒公子和衡南掌门一事,我暂时脱身不开,就让陆离和十一暂时跑一趟,把徐起澜的遗物取回来。事情紧急所以走的匆忙没有来的及告知你。”
沈长流沉默不语,杨七心下了然,没说一声就走了,根本不是事情紧急的缘由,摆明了是十一还在生沈长流的气,不想见他,所以正好由着这事先离开一段时间。
不告而别,这话陈碧说的再妥当圆满都没用,十一现在就是不想见他,杨七虽然不知道沈长流对陈碧的抗拒从何而来,但直觉不会太简单,所以在知晓他二人之间有何因由之前,他不会对沈长流和陈碧二人之间的相处做出任何评判,因此,他只安抚性地拍了拍沈长流的肩。
空气有些凝滞,恰逢酒仙从外边钻进来,看三人桩子似的杵在这里,随即撵人,“别在这儿傻杵着了,快找地睡觉去,司徒城的人就要来砸场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词,柳永的《凤凰阁》
带崽儿中,拼命更新,短小见谅……
第32章 司徒
司徒城的人来砸场子是三天之后。杨七与陈碧沈长流二人正在街上吃早点,热气腾腾的馄饨碗里飘着香菜沫子,辣椒面不要钱随便往里倒。轰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城门一路飞驰而来。杨七听那马蹄声气势汹汹,地面都被踩的颤抖,就知道揽秋月终于来了。
陈碧和沈长流也知该来的总是要来,随即默默放下了勺子。
杨七显然跟二位不同,他先是停了一下,接着就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喝起来,大约是嫌没什么滋味,拿起辣椒罐子哗哗倒了几下,汤面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摊主心疼他的辣椒面,欲言又止。杨七面不改色,继续加。摊主终于忍不住要伸出尔康手制止此等浪费行为,沈长流适时摸出一块银子来递到摊主手里,说了一句,“不用找了。”
就算把整个摊子砸了也值不了这些钱,何况是一点辣椒面,摊主当即眉开眼笑,收了银子招呼别的客人了。
也就在这时,司徒城的马队浩浩荡荡拐过街角杀过来。领头的女人一身黑,长发如瀑,肌肤如雪,人还未至眼前,一条长马鞭带着汹汹杀意先甩过来,三人早有准备,当即一踢桌面退开几丈。沈长流和陈碧的汤碗还在桌面上放着,被这一鞭子抽下去,接着就和桌面一起,炸裂成两半,里面馄钝先是扬上天空又落到地上,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钝就这么落进土里,杨七恼怒,“罪过,罪过!”
三人散开,揽秋月第二鞭还未至,只见杨七手里猛然掷出去一样东西,杀气腾腾直指揽秋月。揽秋月当即扬起马鞭拦截这“暗器”,“啪”一声,那急速飞行的物体被准确无误击中。
“暗器”炸裂,内里盛的辣椒面四散落下,纷纷扬扬,司徒城一行人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淋了一场辣椒面雨,惊叫声,喷嚏声不绝于耳……
陈碧回头看过去,杨七先前的倜傥潇洒之意全然没了,望着司徒城一行人,只发出一声冷哼。手里还端着一碗通红的辣椒汤。
揽秋月横眉怒目,还欲扬鞭向前,被随后来的马车里的人止住了,原来这马队后边还跟着一辆车,是整个马队里唯一一辆车子,里面的人显然也是唯一没受到辣椒面袭击的人。
马车走至与揽秋月平齐,随从跪下身去,马车帘子被掀开,有个富贵书生模样的人拿扇子挑开门帘,朝着杨七方向微微一笑,随后踩着随从后背从容不迫地下来。
下到地面时还稍微移了一下脚步,约是嫌刚才落脚的地方脏。
这就是传说中司徒城的“大账房先生”,城主揽秋月的夫婿“翩翩公子”司徒瀛了。
然而没有人比杨七更清楚,这位道貌岸然的“翩翩公子”,是个什么恶心玩意儿。
俩人是旧识,旧的不能再旧的老相识。
司徒瀛与杨七相隔数步,微笑道:“有人给我报信说济南府来了一名武功高强的洒脱侠客,却不知名姓,我想应该就是杨七你了,所以一直十分惦记想来确认。没想到刚来便相逢,真是十分欣喜了。”
杨七冷笑道:“滚!”
司徒瀛却不在乎,对陈碧和沈长流拱手,礼数周到,“两位侠士,司徒瀛这厢有礼了。”
陈碧还不清楚这位富甲天下的司徒瀛和杨七有什么旧怨,但是豁达如杨七都如此反感,想必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因此只是礼貌性的回礼。
司徒瀛对他二位的冷淡也不计较,“听说犬子在这济南府无故失踪,至今没有消息,秋月心急,见到二位失了礼数,还请看在她作为母亲的份上见谅。”
陈碧回道:“不妨事,能体谅秋月城主。”
司徒瀛不急不躁,微笑道:“那好,多谢侠士体谅,那我们详细谈谈犬子失踪前几日的情况。”
陈碧看杨七一眼,杨七冷眼旁观,陈碧不好贸然对这位一直彬彬有礼的司徒瀛横眉相对,只好另择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陈碧坐下来,沈长流却没有,和杨七一样抱臂上观,怀中还抱着杨七的“烧火棍”。司徒瀛对着妻子招手,这位名动江湖的司徒城主寒着一张脸过来,马鞭重重拍在桌子上。说是马鞭也不是,一般的马鞭根本没这么长,要不然也不会隔着老远一鞭抽翻了桌子。
陈碧据实说了司徒公子的失踪前的行程,就如他们所推测的一样,司徒公子确实因为某种原因所以去了后山,去验证一些东西,但是陈碧在这里并没说他们的推测。只说司徒公子听到了那日杨七和酒仙的谈话,所以与衡南掌门去了后山,而后山夜晚发生了一场大火,两个人不知所踪。
陈碧没有隐瞒杨七与酒仙交谈一段,是想看着两人的反应,结果是司徒瀛脸上挂着淡淡愁绪,而揽秋月几次三番起身欲杀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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