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也不动怒,只笑道:”孔彦舟这厮如今真是胆子大了,比我还小上两岁,竟然敢坐到自家头上撒泼。不过他这法子倒是不错,我军正可依样画葫芦。“
俘虏这才知道面前眼缠白布之人竟然就是岳飞,适才那些不敬的言语都被岳飞听到了,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岳飞却没时间跟他废话,立即让王敏求召回背嵬军,然后笑着问董先道:“董太尉打算如何行事?”
主将以身犯险,董先可没岳飞的镇定,他急道:“下官正想着通秉宣抚,不想宣抚亲到。我本军兵力不到八千,本欲行疑兵之计拖延时间,以待宣抚大军。如今计议不变。然而宣抚身处险地,还请与吕尚书速回。”
“不过半日的路程,绝不妨事。”岳飞此时已经扯下蒙在眼上的白布,认真打量牛蹄的地势,寻找设伏地点,“但是董太尉说得也有道理,岳云你火速送吕尚书返回大军。”
吕祉本来就是死缠着岳飞到的前沿,他有自己的打算:在未来的淮西事件发生之前,他必须以正大之姿昭示诸军,自己是实在上过战场的文人。何况此时大战在即,他如何肯退缩?几人正在争执,忽然有伪齐士兵按五代遗风叫阵。
“叛将董先出来!”
董先脸色就是一寒,曾经投降伪齐是他一生的污点。他低声向岳飞请令,岳飞当即用马鞭遥指前方一座破旧的木桥,以目光示意他单人前出,其余诸军则在树林中为他掠阵。董先也是英雄,提缰绳缓缓上前,据桥应道:“董先在此。”
“小贼不要走开,擒了你找大王换两千贯的美女。”这回说话之人换作了孔彦舟。
“我不走,你等自可放马过来。”董先也来了气,遥指树林道:“就怕你等鼠辈没这个胆量。”
回看树林的举动显然震慑住了对面的孔彦舟,对岸沉寂了半晌。岳飞命令背嵬军弓箭上弦,密切关注百步外对岸的动静,务必保证董先安全。吕祉也取了一把硬弓,食指扣弦,上了一只铁简。这铁简的重量比他前世所用要沉上三分,加之他心襟摇荡,第一次弯弓便割破了手指,献血一滴滴洒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之上,分外地刺眼。他却全然没有感觉。岳飞这回只斜着目光看向吕祉,却不曾开口劝阻。
对峙持续了炷香时分,终于对岸先有了动作。一个由彪悍军士组成的十人队奔袭桥头,董先当即拨马退向树林。为首的十夫长大喜,纵马追逐,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董先身上。在前世积累的军事经验中,这是偷袭的大好时机。吕祉瞬间屏气,开弓,放箭。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异常缓慢,铁箭穿越林间树木稀稀落落的空隙,穿越呼啸着卷起尘土与雪花的旋风,穿越了铁甲面罩的空隙,猛然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蓬花,在白雪映衬下幻出妖异的反光,敌将仰面以熟睡的姿势落向大地。此时他终于放心地吐出含在胸中的气,随即意识到,敌将中了两箭。顺着另外一箭的角度,他看见了岳云愕然继而开心的笑脸。
“必胜!必胜!必胜!”炸雷般的欢呼毫无征兆地响彻云霄。
吕祉回头,巍峨群山之间涌出一道铁骑汇成的银色河流,铺天盖地充塞于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按历史记载,董先耍帅这段是没有岳飞出场的,不过,为了让穿越者露一手武功,就顺带改动了一下历史:)其实变动不大。岳飞一军的战斗力还是与淮西诸大军有相当大区别的,单从襄阳追击到蔡州这点来说,就非常不容易。
第20章 淮西(9)
白塔牛蹄之役所获颇丰,岳飞一军夺马三千匹,俘虏上万人。要把占此次出战人数一半的俘虏运回宋境,真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何况岳家军本身就缺粮。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将头脑献与朝廷并收编少数精锐外,释放大部分俘虏成了唯一的选择。不过在释放之前,岳飞照例进行了训话,讲朝廷的恩德与岳家军的仁义。上天有好生之德对于这些被生活的苦难反复折磨的俘虏而言不过是句空话。他们本已怀着麻木的心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承想岳飞在讲话结束之后,竟然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索令其自便,并且真诚地希望将来大军前进恢复之时,他们能够各率豪杰来应官军。如此平等的态度无论在宋抑或是齐都是独树一帜。不惟这些不啻蝼蚁的战俘感激涕零,就是吕祉也大为震惊。想当初,他对那些流寇可从没容过情,向来都是追奔数十里。
不满的不只吕祉一人,牛皋低声道:“宣抚倒是便宜了这些无赖!”
“牛太尉不用顾虑,既然能擒他们一次,也能擒第二次。”岳飞开玩笑地补充道,“若是还气不过,某就留下他们,让他们去你家吃俸禄粮,如何?”这话难免在军官团中激起了一阵笑声。
当然,岳飞对吕祉说话要慎重得多,仔细阐述了释放俘虏的必要性。吕祉勉强承认他的做法有理。大军返到鄂州已经接近年关。皇甫知常早已离去,吕祉自回平江府交差。大年初一宣抚司衙门开始正式休假。忙碌一年岳家军取得的成果颇为丰硕,作为主将正可以借机制定蓝图展望未来。不承想,就在大年初三,岳飞又收到了官家的手诏。
“官家这是不打算过年了,这早晚还让你前去行在奏事?”张宪欠着身子,一边转动着铁签子串好的肉在篦子上烤,一边耸着鼻子说道。他跟王贵都住岳飞宅邸附近,没有军事行动的时候,两个人时常来岳飞家蹭饭。初三这天两人正巧被岳飞叫来一起吃团圆饭。
“可见官家对宣抚的荣宠。”王贵正在炭盆边舒舒服服地享受温暖的炉火,他可没张宪那样好的耐心,自己烤肉。
岳飞接完旨,笑着招呼薛弼与黄纵坐下一起吃。
“直老,朝廷诸位相公这回是什么意思?”岳飞接过张宪烤好的肉串,先递给了薛弼。
“这下旨的时日甚是蹊跷,宣抚还是要谨慎对待。”
“哎,就是这日子口奇怪,虽说朝廷的假是放到十五,然而宣抚司也只能歇个三五天,新年劳问士卒之类的琐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倒让人没法子区处。”岳飞除了烤串,又递给黄纵一杯水酒。“何况洵卿献俘未归,就这几个人真是忙不过来。”
黄纵道:”“怕是大好事。”
“怎么说?”
“宣抚你想,新年谁不愿意欢欢喜喜的?让宣抚新年去行在奏事,就是要增加喜气呢。”
“有道理。”岳飞边想着,边伸手找张宪拿肉串,却发现扑了个空,不禁纳闷道:“刚人还在呢?”
王贵笑道:“被安娘(岳飞大女儿)拉去做灯笼了。”
“嘿,待会儿看怎么罚他。”岳飞说道这里,忽然皱眉:“你们觉得官家所以会下这道旨意,莫非是安老说了些什么?黄机密,你跟安老有交情,不如说说。”
时至今日,黄纵真不知道现在的吕祉与过去的旧相识还是不是同一个人,他边抹着羊油边道:“实话说,宣抚,这人我看不透。”
岳飞停下筷子,默然想了许久,郑重道:“我不会看走眼,安老带过兵。而且,他急着想让我知道这一点。“他转向黄纵,”黄机密,你也曾跟我上过战场,知道大多数人这时候腿都会怕得发抖。安老可不一样。在牛蹄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才让他摸了弓。嘿,当我看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他的箭法是磨砺过多年的。事情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人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呀。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想和云儿一起并肩作战,又是什么意思呢?安老什么都不愿意明说,只让人去猜。”
与座之人自然无法给出答案。还是薛弼道:“宣抚不如只问安老可是个诚实的君子否?”他其实是在提醒岳飞,吕祉是否值得信任?
岳飞闻言朗然一笑,并未回答,反而道:“黄机密,这次要劳你陪我去趟平江府了,也算是探亲了。(黄纵平江府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岳飞对俘虏的处理在中古时期非常罕见,啊,这人也是穿越者吧
第21章 千古英雄手(1)
让岳飞“别无他事速赴行在”的诏书的确是吕祉的杰作。
他冲冒风雪回到行在之后,发现朝中局势已然大变。陈公辅真是一员悍将,弹劾折彦质一击即中,让张党诸人喜不自胜。偏生他又跟李纲交好素有忠直的名声,似这般明目张胆的以朋党意气攻击同僚,非但未让官家心生警惕,反而赞扬他论事剀切,增重了他士林中的名望。左相以下诸人,将他目为张浚的恶狗,却也无可奈何,新亭挥泪送别了折彦质。这边厢赵鼎援引李光入主枢府的诏旨因年关将近暂时未下,陈公辅又揪住殿前马军司解潜与前护军王彦麾下军士械斗的把柄,并参此二人。这举动表面上看不偏不倚,其实不问是非曲直,解潜原是受害者,但就因为是赵鼎引荐的将领,不免备受攻击。在这当口吕祉带回了岳飞牛蹄之役的战报,两相对比之下,赵构自然大喜。他趁机敲边鼓说,淮西之捷,张俊刘光世以及杨沂中都已经升差有加,但岳飞和韩世忠的牵制之功,陛下尚未有所表示。他这样说,原也只是劝谏官家对臣子应该一碗水端平。但不知官家出于何种考虑,竟然让他拟旨意,宣岳飞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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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张宗元大声喝彩,震得小小的格子间中回音不绝,“如此曼妙的太平调,我自从南渡以来,也只听到过两回,一回在韩宣抚的府上一回在张宣抚的宅中。”
“这么说奴家是第三人了?”文小娘子将琵琶挪了个位置,半遮住粉面,微微嘟起涂着艳红胭脂的小口,似嗔非嗔,着实有几分颜色。她却不看张宗元,只是用汪了水的眼睛盯住自己左手边一脸肃容的吕祉。“相公一定是哄我的,您的这位同伴可自始至终没笑过,连正眼都不曾打量奴家呢。”
吕祉叹口气。今天是休沐的日子,他和张宗元两个赁房住的,因家眷不曾搬取到身边,岁末闲暇无事被张宗元强拉到茶坊听曲,随意点了文家小娘子。这种声色犬马消磨意志的举动本已拂逆他的性子,何况歌咏太平的调子着实刺了他的心窝。
“不要管他。你就当他是坐怀不乱的木头疙瘩,只将一应本事都使出来,到时候他自然会给小娘子打赏。”
文娘子脆生生地驳斥道:“奴家不像相公们有脸面,这等事可做不出来。既然唱的曲讨不得两位官人的欢心,刚好奴家还有个姐姐,不如把姐姐叫来,给官人们说段金戈铁马的书。”她说着目光流转,向吕祉抛个媚眼,施施然起身走开了。
文娘子这柔中带刚的做派倒让吕祉想起了自家娘子,也不知道此时她气消了没有。他又叹了一声。张宗元笑着奚落道:“感情木头疙瘩这是动情了,要不我把文娘子叫回来?”他说着作势起身去追。
吕祉忙拽住他袖子:“刚差点被人骂到脸上,快别再讨嫌安静等着吧。”
“那也是骂得你,我可是无辜被牵连。”张宗元笑着呷了一口茶,“人都说姐儿爱俏,你就这么对她,她还依旧瞅你千顺眼万顺眼。”
吕祉咳嗽一声,掩饰身处销金窟的尴尬。重生以来,类似的场所他不是没去过,但那时抱有强烈的目的性,因为他要暗算高益谦,似这般纯粹的娱乐还是第一次。吴侬软语的甜美,几乎让人忘却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手执干戈跋涉于崇山峻岭,随时准备着流淌热血,以致于奉献上宝贵的生命。难怪岳飞总喜欢硬邦邦地重复“中原未复,做臣子的不该晏安。”
“我猜必是文小娘子斜眼的缘故,不如一会儿咱俩换个位置,看她是不是也那么看你。”吕祉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倒将张宗元的调侃一分不落地反击了回去。不过文娘子也确实有此缺点,但这斜眼其实增加了她的灵动之感,并不有损她的美貌。
张宗元恨不得用目光在吕祉身上剜出一块肉来:“安老,你这才干不做御史着实委屈了。”
这话倒提醒了吕祉:“我还是半年前看见的国佐(陈公辅字国佐),近日来怎么反倒不见他踪影?”
张宗元哪里听不出吕祉的言外之意,他是在问陈公辅与左相关系日益密切,行迹上怎么反而疏远了呢?他嘬着牙花子笑道:“国佐那是跟六贼争斗过的人物,自然不同凡响。做他这个位置的,一定是得公正廉洁不偏不倚,甘心当官家的孤臣,一心一意搜罗同僚的过错。国佐当然自重,不能与我等混到一处。”他有意把中间那句咬得极重,吕祉朝他会意微笑。张宗元续道:“不过国佐如此尽心,马军司眼下出了空缺,想来那位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吕祉知道那位指的是右相,他道:“为国举荐贤才,是宰执份内的事情,若有属意的人,必也是经纬文武的大将才干。然而能够做到兼资文武的,国朝说多却也不多。”
“偏你说得这一本正经!直说,岳鹏举刘信叔(刘锜)韩良臣(韩世忠)你视哪个为栋梁?哦,是了,你跟姓韩的有隙,”张宗元故意掩住口,呵呵笑道,“难怪这次官家只叫了岳鹏举来行在。”
吕祉有苦说不出,天知道他提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也一直在琢磨官家如此安排的用意。现今的情势与历史不同,张浚并未独掌朝纲,刘光世暂时稳若泰山。难道即使如此,官家依旧有意让岳飞统率淮西一军吗?正在这时,门帘被刷地一下挑开,却见文娘子手拉着一女又进来了。
此女衣饰整洁,手中提着一副牙板,长相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足担得起清秀二字。她进的门来,也不道福。只大马金刀地作了一揖,就将牙板一拍,“今日给两位相公说一段铁骑儿。”
铁骑儿的意思是说杀伐的故事,吕祉精神一振,身子不由坐直了。文娘子斜睨着他,拉开架势道:“这可是一回新书,客官仔细听好。”
牙板女子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说得是国朝定鼎以来,天下太平。不意这一年金虏南侵,生灵涂炭,纷纷扰扰天下大乱。就有那一般奸贼,借机会自立为王,更有不晓事的愚夫愚妇,被蛊惑了投到这些奸贼旗下。且说这一年,湘湖赤地千里,竖起了大圣天王的妖旗,却恼动了朝中一位名臣与边塞上的一员虎将。……”
吕祉和张宗元听到此处,不禁相视大笑。这可真是大雪天里有人递手炉,挠到了痒处。吕祉支着下巴又听了一回,那少女已经讲到了尾声:“岳少保言道:都督且慢,为飞再留七日,飞以项上人头担保,担保七日之内必可破敌。张都督闻言大惊,问道,七天能做什么事情?岳少保你可想好了,军中无戏言。岳少保掏出袖中地图回道,都督不必忧虑,往昔以官军攻贼寇自然是难的,但是下官乃是以贼寇攻贼寇,却再容易不过了。这偌大的湖泊,便是杨幺等人的死地。张都督哈哈大笑说,若如此,你便是应了生翅肉人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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