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跟吕祉说话,却也不肯闲着,就在御园中随意行走。他看到一枝春梅逸态轻柔,就顺手折下,递给了跟随的小太监,让他插到赏梅瓶里去,一边笑着问道:“卿今儿个说了几次甘领责罚了?”吕祉一怔,赵构续道:“朕可记着呢,足有五次。朕做这个皇帝,只有两个字,诚与仁。直说与卿听,朕对自己是诚,对群臣是诚;在外朝是诚,退居禁中也是一个诚。至于这个仁,朕不惟对臣子仁,对百姓仁,就是对一切活物都存了一颗仁心,所以臣子除非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朕是不会责罚的。”
这话,换以崇祯做年号的那位皇帝来说,大概差相仿佛,至少那位陛下宵旰勤劳,虽然仁字上差了些,但诚意确实可感天地。从赵构口中说出来,则着实是听不入耳。吕祉有意做出钦服的神色,问道:“不知陛下对宫嫔之时是否还只是一个诚字?”
官家猝不及防,停下了折枝的手,“这个……”这话既不好回,也不好说。他在东京搜刮五百洗衣女童以充后宫的事情可是尽天下皆知。
“如此便是不诚。”吕祉趁机道,“去声远色去谗节欲远佞防奸,都是中兴的根本。何况,凡为天下者,自非上德,严之则治,宽之则乱。”
吕祉说的这句话东汉崔寔的《政论》,听到这里,赵构的眉头微微一皱,已经预知了他的下文。“朕知道刑罚乃是治乱的药石,赏罚分明才能统御群臣。“
吕祉就是想借机旁敲侧击,让官家透个如何处置刘光世的底,可惜官家说到此处,忽然转了话题,“可今日朕把卿叫来,习练武艺,也是大有深意。昔年□□皇帝以马上而得天下,朕也要效仿□□,以马上中兴大宋江山。”
吕祉哭笑不得,却也必须首先歌颂官家圣明。他山呼之后,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陛下若是亲统六军,则金虏可灭,幽云可复,中兴之功,汉光武帝不足比肩。”
没想到赵构竟郑重点头。“卿这话是说到了症结所在。朕若将带亲军,何愁不能能扫平天下。”只是他说话时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透出了三分的不自信与七分的焦虑。
吕祉立即了悟,官家的重点在亲军,亲军的重点在“亲“人。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历史上官家的想法,与后来迅速的反悔。此时是“亲“人,彼时便是仇家,尤其是善变如官家。他心头一沉,感觉是时候和岳飞进行一番详谈了。
“陛下圣德,中兴可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借用了张九成和赵构的对话。至于如何鉴马,大概要到跟岳云比试的时候再揭秘了。(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听蹄声鉴马。)
第25章 千古英雄手(5)
吕祉从朝堂回家,万没想到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人跛着脚从巷子里面趸了出来。他一眼便认出这人是李跛子,不禁又惊又喜,大声道:“李跛子,你怎么来了?该不是鄂州军中辛苦,熬不住,跑回家了吧。”
李跛子唱个喏,“再苦再累,也不能给恩公丢脸呀。小的这是受岳少保差遣,特地将带了些土特产来,顺便也替相公的那匹大青马查一下马掌,看看可需要更换不。”
说话间,便有两名军士抬着个黑漆箱笼从吕祉身边走过去了,搭着天气早暖的缘故,两人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可也能从中推断,岳飞这份礼厚得很。
岳飞这是搞什么!吕祉原以为他跟戚少保不同呢,却原来也免不了俗。他牵着大青紧赶几步挡在了自家门前,拉下脸伸着左手阻止道:“李跛子,你来看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礼你原封拿来还原封拿回去。”
李跛子一点也不怕这位朝堂之上素有直名的吕尚书,依旧笑着道:“吕相公,您这不是给小的难堪。这若是小的送给您的,您拒了小的也高兴。可这是岳少保送来的,您要是拒了拂的是岳少保的面子。何况岳少保说了,他本该亲自拜访的,只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这些少物件根本不成敬意,吕尚书用着若是趁手,赶明叫军中多打造几把送来。”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毕恭毕敬地递上。
吕祉原打算书信也不看直接封还的(宋时不收礼的官场通例),听过李跛子的介绍不由动了好奇的心思,他不由接过书信,“跛子,你适才所说趁手是什么意思?”
“吕相公先开门吧,大庭广众下不好看的。”李跛子继续卖关子。
“你去鄂州没几日,怎的变得如此能言善辩?“吕祉一边思索着岳飞的礼物,一边问道。
李跛子闻言直起一向驼着的背,挺了脖子,展现出前所未见的精气神,大声道:“小的在鄂州做了手艺人的教习,管着几百号人,白日里就领着他们做军中活计,晚上便较量手艺。小的从来没想到,李跛子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日子从没有过的舒心趁意。难怪荆襄户户挂着岳少保的像,就是活菩萨也不过如此。”
李跛子是否真领着几百人吕祉不清楚,不过这番话确实透着自豪。岳飞这人实在知人善用而且做事周到。他忽然想起来,两人临别之时,岳飞曾经无意或者有意地提起,看自己武功的路数,像是练大刀的。他急忙拆开书信,只看了一半不禁捶了李跛子一拳,让开门道:“都进来吧。”
两名军士知道这是收了的意思,立即打开箱笼。上面一层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腊肉,烟熏的颜色发陈,风干的色泽鲜亮,红的肌肉和白的脂肪层叠在一起,既喜庆又漂亮,让人把四散的香气都忽略了。吕祉心里苦笑,岳少保这是想起自己娘子不在身边,所以特地置办的不成?这半年的伙食不用发愁了。
李跛子却撅着屁股,大概是想从箱笼底部抽出一个匣子来。只见他吭哧了几声,朝双手上唾了两口唾沫,猛地一闪腰,想要借着腰力用劲,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得亏是冬天穿得厚,李跛子哼哼唧唧地站立起来,没有伤筋动骨。“他姥姥的,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却连毛也没捋下一根,白吃了几十年的盐。“他红了脸也不知骂得哪个。
那两名军士嘲笑道:“我等尚抬着吃力,你这厮倒想献殷勤,也要看有没有这样的力量。”两人说着便卸下上面的盒子,想要一起搬出底层盒子的物事。
吕祉喝到,“都住手。”
他撩起袍服下摆,走上前,微一用力便将一把宝刀从盒中取了出来。这到刀鞘装饰得并不华丽,待吕祉缓缓抽刀,即有青光万丈一点点自鞘内透出。他抽到一半,突然发力,环首大刀的光芒直冲霄汉。
吕祉一边吟诵着岳飞修书中的诗句,一边持刀漫舞:
“我有一宝刀,深藏未出韬。……时作龙吟似怀恨,未得尽剿诸天骄……使君一一试此刀,能令四海烽尘消,万姓鼓舞歌唐尧。”
吕祉本想趁着日头没落,就去岳飞暂驻的驿馆拜访。李跛子当时拉下脸,说必须要先完成岳相公的托付,方能回去复命,如果不把大青马的蹄子侍候周到,他们三人就只好露宿街头了。这大冷天的,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干出这等事情。再说了,岳少保本也不在馆舍,他亲自去拜访赵相公张相公了。吕祉闻言望望天又望望地,觉得还是有点不适应,难以想象岳飞亲自送礼是怎么个情景。这李跛子也让他刮目相看,自从去了岳家军能耐渐涨,居然有了军人的自觉,他在伪齐军中那几年比起这几个月简直是把日子活到了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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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少保,恕某看望来迟。”第二天吕祉并不当值,一早便去到驿馆。他特地拿捏了一下时间,这点儿如果谈的开心,正可以接上午饭。
“安老。”岳飞拱手相迎。吕祉见他依旧穿着麻布袍服,国丧期间礼貌恭谨而周到,大将之中真再没有比他更老实厚道的了。
“少保,昨天那样贵重的礼物,吓了我好一跳,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接受。踌躇良久,想到不能辜负少保的一片心意,只有勉强自己留下。今后需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品德,方能配得上这把利器。”说是不敢受,吕祉今日可是特意把刀佩到腰间,犀角玉带趁了红色的流苏随风飘浮,文人潇洒之余添了十分英锐的气概。
“不值什么。”岳飞嘴角牵动,大约是想微笑示意,但又转念国丧期间不宜如此,依旧表情严肃。“都是土特产。就连那把刀也是用楚地出的铁打造的,安老用着可还趁手吗?”
楚地产铁,吕祉记得清楚,上辈子满世界搜刮银钱建设勋阳的时候,没少眼馋过这宗收入。不过,岳少保对土特产的定义还是让他忍俊不禁,想来那些腊肉一定也是货真价实的楚地肥猪做的。“礼轻义重。我是怕辜负了少保“万姓鼓舞歌唐尧"的殷殷期待,不能不惕励自勉。”
大义大节,吕祉言辞响亮掷地有声,所谓英概不过如此。
黄纵慢条斯理地接道:“说得好。当此非常之时,正宜誓不与虏俱存,凡有心肝的都当乞发大军, 先取河南, 后复两河, 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之后百姓自然歌咏无尽。然而诏书于此大关系上隐忍不言,敢是朝廷诸公惑敌之计策吗?”
吕祉当时有些气馁,黄机宜一定是戳牛皮插刀专业户。他说的是赵张二相吵出来的官家罪己诏,里面着重强调的是“上帝降罚,祸延于我家”,确实只字未提发兵的事情。就不知道自己是被他归到已经没了心肝的还是暂时可以挽救的哪一类。哎,离午饭的时间有点长。
岳飞也说道:“昨日见过赵相公与张相公后,想是朝廷议论未定,两位相公并未与下官多谈进兵的方略。”
吕祉并不想把廷争的细节告诉岳飞,知道赵鼎建议遣使的议论对岳飞只有坏处,转移焦点这样的事情他做的驾轻就熟:“岳少保只仔细想,诏书上还有一句话呢。”
岳飞微一凝神,随即背诵道:“所赖以宏济大业,在兵与民,惟尔小大文武之臣,早夜孜孜,思所以治兵恤民。可是这句?还望安老垂示。”
吕祉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茶,他可没想到岳飞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必须再仔细组织一番言语,省得让他起了歧义。“不错,正是此句。此便是朝廷的进取之意。”
岳飞和黄纵对望一眼。黄纵先开口道:“若非安老详加解释,我辈愚鲁,简直领会不得朝廷诸公的妙算。安老是都督府参议,敢问进取二字所指何意?”
吕祉必须透露更加详细的消息了,“朝廷想迁行在到建康。”这是他综合了官家与张浚的态度,以及后世的历史知识后,得出的结论。官家在跟他论马的时候,说起要去镇江阅韩世忠军,而张浚已经打算用同意遣梓宫使换取赵鼎对迁都的支持。
岳飞颔首:“建康!”是疑问的语调
黄纵微笑:“建康。”是肯定的语气。
吕祉立即意识道,两个人已经同时触摸到决策背后之核心所在,也是赵鼎的忧虑所在--迁都建康则淮西一军早晚必须妥善处置。
岳飞用目光注视着吕祉。以高官而论,这样的目光太过清澈,不够矜持稳重。吕祉下意识低了头,预感到岳飞即将说的话。
“安老,我到平江府已经有两天了,见过了官家天颜与诸位相公,也不过是些泛泛而谈。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我正打算请辞回鄂州。”这其实已经是在委婉地询问吕祉可能的人事变动。
“我不知道岳少保听见了什么样的风声。”吕祉有意将音调放平,他在说服人的时候,通常喜欢让自己的音色变得更加温和,“也不知道特别的安排会是什么。不过,我劝少保一句,不要将风言当真,一切都听从朝廷的吩咐,大计自有相公们主张。春风得意的时候要这样,若是自觉得受了委屈更要这样。就是相公们有些错处,还要扪心自问说了可有好处益处?若是没有,便不如不说,只悄悄去做,便如韩相公。岳少保还请善自体会。”
一番话说完,不要说岳飞,连黄纵都露出了惊奇地神色。韩世忠利用朝廷议和使传假消息欺骗金人,取得大仪镇之捷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不异于欺君。上一次敢这么说的幕僚,已经被他贬斥了。不过他不是三岁的小孩子,立即分辨出来吕祉绝没有恶意。只好道:“我都一一记下了。”
黄纵补充道:“岳相公如此说,便是一字不落地背下了。”
吕祉见识过岳飞惊人的记忆力,自然知道这是实情,也明白黄纵的警告之意。什么忠臣什么死谏,对于岳飞而言,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可他又不能告诉岳飞实情,看来,非常之世,武人不可泥古的道理,只能慢慢开导。“不只要记在脑子中,更要记在心上。”
吕祉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有探马传来军中飞报,说是抓到伪齐死间三十名。
“派出这么些探子,刘豫逆贼是打算干什么?”
“这些人聚集在鄂州意欲放火,烧毁大军仓储,不想尽数被张太尉前军拿下。已经查问明白,刘豫沿江各镇俱都派了死间,做纵火之事。”
黄纵冷笑一声,“刘豫真是涨本事了。”
吕祉心中一凛,若是刘光世太平州辎重被烧,怕是神仙也不能护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岳飞送礼情节综合他给黄彦节送钱给赵鼎送书信,给韩世忠送战船,不同的人不同的处理方式,虚构而来。
第26章 千古英雄手(6)
吕祉这顿饭着实吃的没有滋味。一是国丧期间,驿馆削减了肉食的供应。二则因为吕祉想着伪齐奸细入境,恐怕会造成重大损失,多少有些食不下咽。
岳飞看出来吕祉心不在焉的样子,安慰道:“张宪的军情探报同时知会了沿江各大军,谅来此时刘宣抚韩宣抚等人已经晓得了,断不会出什么大事。安老且着意加餐。”他说着给吕祉亲自布菜。
吕祉看着青绿的莴苣,心中更加烦闷。似刘光世岂是一纸通报可以调动的?何况岳飞也没担保其余诸军会像岳家军一样安然无事,而是说“不会出大事”。烧掉半座城池的大事自然不会出,可这些仓储尽是民脂民膏,被伪齐焚毁一个监仓,都会让他这种一分钱恨不能掰两半花的心疼不已。
黄纵作陪的时候是基本不吃饭的,往昔他还要替主将劝客人酒,这次恰好省却了这道程序。吕祉的窘态他都看在眼里,左右桌上也没几道菜,索性用手指虚画出一个棋盘,“譬如弈棋,伪齐这步棋到了岳相公这里就成了死棋,已是定局。在沿江各处,却下成了劫棋。所谓棋劫相持,争行先后,稍有不慎,或成彼利。然而朝堂之上,诸位相公都是各中高手,下一步可以观三步。安老,还是暂且先尽盘中餐,再做惊人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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