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推了吕祉一把,打算把敬爱的吕先生赶出去,却发现吕先生纹丝未动,反倒差点闪了自己的手,不禁吃了一惊,笑道:“先生好大的力气。”
“不然呢?吕先生堂堂七尺男儿,让你推开,岂非成了笑话?”琴娘接道。此时,她已经舀好了白米,正在淘洗。“大姐不要胡闹,快搭我一把手。”
柳娘听了忙着应声是,又跟吕祉说道:“先生自回房间坐着歇息,这些事情奴家和妹子是做惯了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只给奴家一根柴火棍,奴家也能炖出一大锅猪头肉来。先生这样的君子,还是快些-远、庖、厨的好!”说着,她拢了拢鬓发,跑到琴娘身边,就拿起劈柴,投入灶下。她特意先捡的那些小碎木柴,待火燃得旺了,方才加入成型的劈柴,显然经验老道。
吕祉打量了一眼两人的架势,觉得两姐妹果然所言不虚。自己一定插手,反而给两人添乱。他转身走回去时,还听见琴娘的声音隐隐传过来、“吕先生真是个大好人,知道你这小蹄子会做这些粗活,才放心走了。”“这么好的人,你不如去……”冷风呼啸,掩盖了姐妹二人的私语。
过不多时,两姐妹就端了几盘菜上桌。一盘现炒的青笋腊肉,腊肉放得极多,只有数得出的三四块青笋孤零零地埋在腊肉堆里;一盘切成八瓣的咸水鸭蛋,一盘腌莼菜被切得极细了做咸菜,恰好一人一道菜。还有一钵熬得清水样的稀粥,以及三四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难怪这两人做得快,十足刘家军得糊弄处且糊弄的作风。
“可合先生的口味吗?”双姝垂手站立,毕恭毕敬地问道。
吕祉当着楚楚可怜的两姐妹,再也不好说没到大祥,只能茹素。再者,官家圣旨原也没做如此限定,这是他自己为官的忠心罢了。“真是香的不得了,快坐下吧,一起吃。”
琴娘柳娘原也只是做个样子,听到这句话立即喜笑颜开,抓起筷子只将腊肉往自己的碟子中拣。两人没过片刻,已经把腊肉吃下了大半,青笋却还剩在盘中。看来两人不只是平日里吃不到肉,这些日子也是实在饿极了。
吕祉看得一阵心酸。这年头,平民的日子不好过呀。他并不开口探问姐妹两人淮西一军的详情,只安静坐着,等她俩吃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平民很少能吃到肉,水浒里面的描写绝对只适合于绿林豪强。至于官员,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是没法顿顿吃肉的,即使赵构为了表现自己的勤俭,有段时间每餐也只吃一道肉菜。
第28章 千古英雄手(8)
柳娘琴娘两个人将馒头吃了大半,腊肉几乎一扫而空后,方才想起来吕先生几乎没有动筷子呢,柳娘抹了下嘴,哎呦一声,笑得弯下了腰。琴娘皱眉抱怨道:“大姐,不想你的食量这么大。”
“你的饭量也不小,还好意思嚼我的舌头?”柳娘依旧低着头不看吕祉,用手不停地在琴娘膝上拍打。“你快想想,咱们该怎么向吕先生道歉是正经。”
吕祉也没想到两人这么能吃,想必大丧以来饿的很了。两人本是长身体的年龄,大过年的却依旧吃不饱穿不暖,甚是可怜。他现在只怕两人没吃饱,自然不会去计较多吃的罪过。不过他却害怕两姐妹做场(演戏)的手段,几句话便会把正经话题岔开去,于是赶紧说道:“道的什么歉?真要说愧疚,也该是自家这样的,虽然觍颜做了朝廷的高官,却不能使天下太平,害的两个孤女流落异乡,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
琴娘本来正拿筷子夹那剩下不多的几片腊肉,听了这句话,当时将筷子戳在盘子里一动不动,随即眼圈又红了。
吕祉最怕女子啼哭了,赶紧道:“吃饱没有,没吃饱继续吃,你们的吕先生管够。”
柳娘解释道:“琴娘的亲娘当初就是过年的时候饿死在东京的。饿死前还给琴娘留下了小半个馒头,馒头里面还填着豆沙馅子。”
吕祉心中一酸,他虽然没见识过开封大掠后的惨状,但是前世楚地五镇千里荒芜人民沟壑的惨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然则琴娘是读过书的。刚才,她与你两人说起礼经的句子来,真是对答如流。一般人家的女儿都比不上你们。”
柳娘眨了下眼睛。她的睫毛极长又极浓密,垂下眼帘后便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先生,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姐妹便在军中诸位太尉面前表演类似的滑稽戏,那才是受欢迎呢。”她忽然飞快抬头,抿着嘴唇,灵动的目光只一瞥,“当然,不像我跟琴娘刚才说的那样文绉绉的。哎,我们俩呀,是一进门就发觉先生的脸沉得向要下雨的云彩,所以才要逗先生一笑的。”
“顺便赚一顿饭吃,是不是?”吕祉故意黑着脸问。
“不是不是,”柳娘摆着手否认,“饭是先生好心,赏奴家们的。”
吕祉不想在闲聊下去,毕竟天色渐渐晚了。他找两姐妹到家谈话,是因为怕茶肆之中谈到机密不方便。他心中磊落,但男女大防的事情上还是谨慎的。“刘宣抚一军中,谁最爱看这样的滑稽戏?”
琴娘此时擦干了眼泪,起身恭敬回道:“自然是郦琼郦太尉。”琴娘已经猜到吕祉问话的重点在淮西一军,是以答得极其仔细,不同于初次见面之时,多少还有些不情愿,故意隐瞒了些内容。
“郦太尉这人虽然也是武人,可骨子里呀,其实看不起那些粗人的。什么王德王太尉,乔乔仲福乔太尉,都是些不识字的莽汉,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逞些武勇罢了。他私下曾经言道,若是自家有心,都把他们玩弄于掌上。”
吕祉神色一凛,他绝想不到,看上去像个生意人的郦国宝,私下居然如此自负。他不禁追问道:“当真?”
“这是我们表演二圣环的时候,郦太尉小声念叨的。当时呀,他拿着个斗茶的建窑黑曜杯子把玩,说得是那杯子,指的可是旁的人。”
郦琼的确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吕祉默然片刻,示意两人继续。
琴娘说道:“可是郦太尉这人,虽然表面热内里凉薄,但其实他也是有佩服的人的。”
吕祉“嗯”了一声,其实他已经猜出琴娘所说的那个他是谁了。
果然,琴娘道:“郦太尉最服岳少保了。他虽然从没明面夸赞过岳少保,但是肯让柳娘学岳少保智破杨幺的书,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思了。这书,姐姐虽然从没在勾栏里演过。可有一天,靳赛靳太尉非得找姐姐点名要听,姐姐自然只有听从。然而靳太尉只听了个过场。忽然又生气地让姐姐停下,嘴里嘟囔着,这人有什么好的,难不成全大宋就他一人有本事?怎地如此看重他?”
柳娘插口道:“靳太尉和郦太尉交好,我自然就知道这个他是岳少保,看重岳少保的人便是郦太尉了。”
吕祉心中一阵痛楚,淮西一军由岳飞统兵确实恰当。现在看来,恐怕不用杀人立威,岳飞便可以镇住这帮兵痞。官家某些时候还是目光如炬的。可惜,这样三全其美的好事已经再不可能发生了。
琴娘不知何时倒了一杯净水递到吕祉手上,“先生的脸色不好,喝些水暖暖吧。”
吕祉摇摇头,拿火钳子拨了拨炭火,已经烧的外层结了灰皮的炭块,又红又热了起来。“郦琼管理的太平州仓库,你们可清楚些内情吗?”他一个堂堂兵部尚书,连屯驻大军自营的军需储备都不清楚,还要问两个逃人,也真是丢尽了面子。他想到此处,又不禁苦笑。宋时的军队经商与明末的军队肆意劫掠平民比起来,也不知道哪个法子更好些?
“一共十个仓库是错不了的。”琴娘回道:“十个仓库各自的名目,可就说不好了。大约不过是为了用于军队的赏赐,还有抚恤诸事。”
“琴娘琴娘,”柳娘不满意地叫了起来,“吕先生对咱俩这么好,你还替刘宣抚那些人掩饰什么?你刚刚说得那是岳家军!刘宣抚一军可不是这样。”
柳娘越说越激动,跳起来学着刘光世的样子,一捋胡子,用男子的口气学道:“想某昔日也曾征辽,疆场厮杀得血肉横飞,没想到今天在这太平州做起了陶朱公,坐享这天大的荣华好一场富贵,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柳娘跳着脚学完刘光世,又恢复了女孩子的声音,说道:“先生,这回你该明白了,这些仓库便是刘宣抚的私产。有多少只他与郦太尉两个人清楚,别人不能插手。刘宣抚在太平州开了几百间典当铺子,建了几千套房子收租,还有数不尽的酒库。为了管理这些产业,他又从军中抽出8000人当回易。“
琴娘小声道:“顶数那些酒最坑人了。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村酿,没滋没味不说,颜色还难看,却被刘宣抚起个好名头,卖出大价钱。他宣抚司宴请宾客,却全不用自己酿的酒呢,只买张宣抚军中的。”
宋代酒是专卖,私人不得酿酒,想买都要找官府才行。吕祉诧异道:“这是相当于又征了一道税?”
柳娘愤然点头,“可不,民谣说得好,自从来了刘宣抚,太平州里不太平。但凡得到珍宝,刘宣抚都要拿回自己家去。军中库便是他的私库,淮西军便是他的私军,他在太平州比官家还威风。”
琴娘揪了下姐姐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吕祉比两姐妹清楚,朝廷对刘光世一军不薄,月支钱25万贯米3万石,这个数字相当于25万户家庭一个月的开支。每逢出兵,还另有赏赐。刘宣抚这人,别的不行,哭穷是一把好手。当初,吕颐浩为相,刘光世便索要钱2000万贯,才肯出兵,真是狮子大开口。吕颐浩暴怒之下,建议官家杀人立威,却被官家一口回绝了。最后,给了700万贯了事。这样算下来,刘光世一军的赏赐加上私产,必然积累了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琴娘算是摸透了吕祉的心思,“太平州都在传说,刘宣抚库房中的米堆的山那样的高,面像海那样的多,金银珠宝便是面海上的岛,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到头。”
“这些库房守卫可严密否?”吕祉觉得头很疼,心绪烦闷之极。所谓无风不起浪,刘光世的军储虽然不会有童谣形容的那么夸张,但是几百万贯的数目是必然的,总也相当于朝廷一年岁入的小十分之一了。
柳娘两眼望天,就好像吕先生家的房顶有什么特殊吸引力似的,她能从房顶上看出答案。
半晌,还是琴娘道:“这可叫人怎么说好?刘宣抚那8000回易,自然有保卫库房的,可刘宣抚那些精兵是个鸟样子,先生您也清楚。”琴娘难得骂了次人。“再一说,人心叵测。”
“人心叵测这四个字怎么讲?”吕祉现在反而平静下来,呷了一口水。清凉的白水润过喉咙,略带着一丝甜意,心头的焦躁都被平息了。
“先生,奴家们不好讲。只是琴娘觉得,眼馋这宝藏的人,着实不少,关于这些宝藏的账目恐怕是不明不白的。”琴娘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偷溜着吕先生看,好像是怕吕祉听了又生起气来。
吕祉却只哈哈一笑,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撞到自家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各屯驻大军经商情况朝廷确实不掌握,连查个账都费了死劲,也只敢查岳飞的账目。
第29章 千古英雄手(9)
吕祉送走两姐妹后,一直在房中来回来去地踱步。也难怪,任谁知道将会有小十分之一的国库收入落到手中,大概都会兴奋得无法成眠。尤其是当时,每年国库收进多少钱税,便原样花出去多少钱税,根本没有半分积累。淮西一军的积蓄,往少了估算,即使只有五百万贯铜钱,也足够一缓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吕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安坐在书案之后。他剔亮油灯,自己挽起袖子将墨磨开,又铺开一张宣纸,俯身边写边算。
记龙门账是他的老本行了。前世他没少给皇帝陛下算征兵抚民之类的开支与收入。即按一兵一年需耗费钱粮100贯计算,500万贯也足可养5万人一年,何况这是宣抚司收敛的本金,尚有其他流通之中的钱财未予拘收。吕祉这辈子加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巨额财富突然落入自己手中。
他突然将自己点划了许久,几乎占满了白纸的账簿尽数用墨笔涂黑,团做一团扔到地上,随即哑然失笑。所谓习惯成自然,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大宋的军队可以经商了。这500万贯是本金,尽可以继续做些酿酒、典质的勾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又省下几多江南百姓的民力,可以让琴娘柳娘这样的可怜孤儿过上略微宽裕的日子。
未来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吕祉激动地生生一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刚走进都堂办公,就被张浚叫住了。原来张浚是打算拉着他共同去跟官家吹风。
张浚的心思精明的紧,吕祉有时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是真心为自己好。何况但凡官家喜欢的书法、射箭、养马之类的玩意,吕祉无所不通,很能跟官家话得投机。叫上吕祉,一方面凡事叫他出头,便于自己转圜;另一方面也能利用上官家对臣子的那点喜爱信任之情。
顶头上司如此盛情,吕祉自然也不能推却。两人一道入了内殿。
赵构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虽仍只着浅黄袍衫,但腰间系了条通犀玉带,未着冠冕,头上只系着条皂纱折上巾,服饰素淡反而显得精神奕奕。他见张浚与吕祉两人留身入对,当即笑道:“二卿来的正好,朕出了大祥就要去镇江检视韩世忠一军,这是朝廷第一件的大事情。以前的阅兵服饰,太不成规制,显不出天子承天受命的气势。朕便找人做了些改动。张卿吕卿,帮朕看看,可还有精益求精的余地否?”
官家说到最后,尾音无比轻快地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吕祉心中腹诽,官家也不知是怎地个想法,整日里跟个公孔雀似的,在手下的臣子面前炫耀天家威严。譬如对岳飞,知道岳飞宣抚司里马是从伪齐抢的,马力强劲,便从不赐岳飞骏马。这回难得大阅,又折腾上了戎服,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认真处理朝中大事。然而当这等时候,断不能忤逆了官家的意思。张浚吕祉俱存了一般的心思,一起撩袍跪倒领旨。
赵构吩咐道:“都起来吧,不用多礼。”
一旁侍奉的黄彦节早就让小太监去取天子的戎服了。这会儿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黑漆盘子,气喘吁吁地恰好赶到。黄彦节手中执着尘麈在条案上拂了几拂,才让小黄门们放下盘子。盘子里的事物用上好的丝绢盖着,显然官家极是珍爱。
“两位相公请过目。”黄彦节躬身将丝绢揭开,拿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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