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气不错。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很精神。”岳飞笑道。
“是!”吴拱犹豫了片刻,补充道,“刚收到家信,正欢实着呢。”
“哦,看来你也收到了,给吴相公回信了没有?”
吴拱想到父亲信中提到岳飞的话,嗫嚅着道:“还,还没,正想回呢。”
岳飞笑了笑:“好好写。”说到这里,多少有些落寞地自语道,“我那臭小子从来都不给我回信。”
吴拱见岳宣抚心情不错,鼓起勇气道:“岳相公,是不是要打东京了,这次,这次下官想率军做先锋。”
“东京……”岳飞回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吴太尉,你不用愁没有仗打,等着吧,我保证让你给你爹一个漂亮的交代。”
吴拱对主将这样敷衍的回答并不满意。
事实上,拜岳飞所赐,鄂军每个人都知道,东京城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随时可能瓜熟蒂落。
每天的侦查、遭遇、千人级别的作战,都宣告了金军在河南平原的统治力日渐衰落。透过金军的骑兵幕,鄂军用不着谍报,就清楚地看到,兀术已经不复吞并南宋的勇气。他在加紧向黄河南岸运送东京的珍宝和作战负伤的士兵,同时搭设浮桥,预为大规模撤兵的准备。毕竟,十万级人马的撤退相当复杂,谁先谁后都需要仔细斟酌。
东京,这块死地,已经没有防守的价值。问题是,兀术是否还有再大干一场然后跑路的勇气。
吴拱瞪着一双总是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岳飞道解释:“岳、岳相公,我爹说了,让我好好跟着您学。下官到了鄂司已经一年多了,知道宣抚的部下没有一个是弱兵的。下,下官不想安逸地领兵做后援,下官想要当踏白(前锋),这,这方能对得起岳相公的教导栽培。”
吴拱极其紧张,话说得结结巴巴,但意思没有错。
安逸,打从出生起,吴拱就最喜欢这两个字。小时候,他经常舒舒服服地躺在屋子里,看那些弟兄们在院子里打打杀杀。他不是天生的斗士,总觉得那些男孩子的游戏太过危险,不如安静读书,甚至不如默默种地。而吴玠也因此对这个长子相当冷淡,觉得吴拱无法继承将门家风。
可是,自从来到鄂军,一切都变了。
如果说原张俊军是最安逸的军队,岳家军则不是在作战,就是在准备作战。
再没有其他宋将会跟岳飞一样,打完仗不好好地关起城门编捷报,而是继续游骑四出侦查敌情了。
这种小规模战斗绝不可轻视,反而正是千人级别的战斗,才最考验双方精锐的能力。宋军战斗技巧、战术组织都必须和金人所差无几,甚至略有胜出,才能保证每次的胜利。也正是这样接连的战斗,进一步磨光了兀术的自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种氛围下,任何一军都不敢放松精神,要继续厉兵秣马,时刻准备着大的动作。不然,被金军钻了空子或者被上司抓住把柄,都会有好果子吃。
反正左右是要绷紧了朝前看,吴拱索性想搏一个大的。
“前锋,”吴拱第三次提到了这个词,目光变得坚毅而安然,“请宣抚成全下官这个心愿吧。”
“吴太尉,你是我今天碰到的第五个请战的。”
岳飞身边的幕僚随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黄纵道:“我要替岳相公贺。相公的兵真可一用。”
吴拱脸色发红:“原来,原来有这么多太尉都在请战……”
岳飞轻叹一声:“现在如何战,还是要听从朝廷的吩咐。”
岳飞说得很隐晦,然而前线诸军共同抗旨,于大宋已是前所未有之事。岳飞一要顾虑朝廷,二要协调友军,也只能做试探性攻击,而不敢有决定性的军事行动。
“但愿君父早降诏旨。”
吴拱也知道诸军和朝廷(君父)大概的分歧,不敢多言。岳飞拿起吴玠随信赠送长子的宝刀,轻轻抽刀出鞘,又猛然插回鞘中。宝刀龙吟不止,良久方歇。岳飞横持刀鞘,将刀递还吴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君父果然没让前线将领“失望”。金字牌急递以四天跑死了六匹马的速度,将诏书递送到了岳飞手中。
这份诏书,是官家在备览了鄂州、淮西诸军捷报后作出的规划。诏书内容主要有三条:一是严令鄂州、淮西二军不可擅自出击,必须等杨沂中军到睢阳后,方可会同行动;二是交给了鄂州、淮西二军新的任务--鄂州一军应同时负责与川陕宋军的协调,收复关中,而淮西宋军则应配合淮东宋军,北上山东;三是诸军粮草供应不再有河南转运使司专一应付,而是改由诸司共同转运,剥夺了李纲凌驾于其他转运司之上的地位。
“娘的,杨胡子这是争功来了!打应天的时候,打郾城的时候怎么见不到胡子,这会儿跑来摘桃子。”徐庆直接骂道。
“徐太尉,你把刚才的话再大声说上一遍!”岳飞少有地疾言厉色。
这位小老乡还是很怕五哥摆出大将威严的,忙摆摆手,躲到了薛弼身后。
岳飞续道:“十哥好久没打过仗了。他的殿前军是辛辛苦苦征召良家子练起来的,练了也有三年多了吧,就是还差见个血,缺点火候。咱们帮十哥把这场顺风仗打得漂漂亮亮的,上对得起君父,也对得起咱们的良心。哪就有些有的没的怪话!再有这样子不识大体的,不要怪当职不讲情面!”
第233章 终章 燕云(63)
岳飞忽然发怒,手下的幕僚和将领都不敢作声。
没人比薛弼和黄纵更清楚,拒绝班师让作为主将的岳飞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岳飞选择了将官家旨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主要部将,没有任何隐瞒。虽然取得了众将的支持,但这也意味着,在朝廷(官家)眼里这一军的人都是抗旨的同谋。
岳飞要为所有人的政治前途负责。
白天,岳飞风淡云轻地处理军务,可是整整七个晚上,薛弼和黄纵轮流被岳飞深夜叫起。
他和薛弼谈论朝廷形势,奏议接连修改了几十遍,想着如何才能更委婉地表达衷曲。不是抗旨不遵,是机会太好,实难放弃。和黄纵谈论的则是军事形势。能不能吃下兀术的主力,能不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不虑胜,先虑败,这一点宋朝的大将中没人比岳飞做得更好。胜败不是闭门想出来的,是不断和金军接触后,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现在,日夜焦心的煎熬终于有了明确的结果,虽然不是最好的。岳飞借着徐庆的牢骚,总算发泄出了这些天积压的郁愤。
黄纵劝道:“徐太尉也是好心,摘桃子什么的是说得不恰当。可是换个说法,兀术怕也不是一捏就烂的柿子。兀术现在还赖在东京不肯走,依下官之见,大约有些缘故。一是有恃无恐,东京城高池深,外城、内城、宫城俱全,兀术不着急;二是仗打得太难看了,兀术不甘心,总想捞一笔扳回点面子;三是想看看我军的动向,再做去留。总之还是舍不得这块太、祖官家的龙兴之地。比如手谈(围棋),现在到了收官的阶段,怎么落子还得好好想想。”
“对对对,末将的意思就是这样的。”徐庆说道,“只有咱们军,才能在千人对抗中略占上风。别的军打不出这么漂亮的小战斗,他们就会结大阵,打呆仗。咱们要是让出了位置给杨胡子,末将怕杨胡子两眼一抹黑,吃大亏。末将原是为胡子着想,迟则生变……”
薛弼拽了一下徐庆的甲胄,徐庆一愣,不敢继续说下去。
“行了,刚说你贪功,现在你又瞧不起友军。你以为你带着自己那一万人能打过谁?”岳飞大声质问。
徐庆小声嘀咕道:“能干掉殿前司。”
岳飞不理徐庆,装作没听到那声自夸。他也是借着训斥徐庆,让诸将知道收敛,也怕诸将对朝廷心怀不满。现在,既然众人都已经明白鄂司绝不争功的本意,便也不再深究徐庆。
“迟则生变,现在,兀术已经修好了数道浮桥。徐文的船队也来了四五趟了,东京城内的家眷老小已经接的差不多了。四太子领着最能打的精兵,趴在东京城里,隔三差五出来一回。刚接到淮西宣抚司的申文,淮西军连捷之后,伤亡极大,骑兵损失了近三分之一,步兵除了刘四厢(刘锜)的八字军近万人尚可一战外,其余都需要休整。”岳飞顿了顿,苦笑道,“淮西军连二线的杂兵都拼上了。所以,我们从淮西得到的支援最多是一万两千人,扣除守城的士兵,实则不超过五千人。淮东、江东宣抚司已经合力北上收复了山东菏泽等地。他们本身兵力也不宽裕。杨太尉一军进发到睢阳,无论如何也得有十天的路程。”
有句话,岳飞没有说出口。凭借这样的兵力,其实拦不下兀术。兀术的精兵就算战败,也可以脱身退到黄河北岸。他比任何人都想一口气吃掉兀术,毕其功于一役。
薛弼笑道:“下官知道了,宣抚是既想等杨太尉开席,又想留下兀术吃饭呀。”
“是呀,这着实地有些难办。”岳飞几天没睡,手扶额头,眼圈发红,“四太子不是没有决断的人。薛参谋,你看兀术会不会再发起一场大战?如果兀术不动的话,我们,我们……”
官家禁止私自会战,大宋皇帝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收复一座东京空城。岳飞也实在不愿再次抗旨不遵。
黄纵插道:“宣抚,下官忽然想起一事,或许能让兀术继续留在东京。”
黄纵清清嗓子:“官家,文成武德,英明天纵,说句大实话,乃是我朝堪与二祖比肩的马上天子。即以此次北伐中原而论,举措得宜,所任用之人皆是一时之选。是以诸军才能连获大捷,一直打到黄河边上,兀术已成强弩之末,瓮中之鳖。”
调子唱得太高,众人都是一副闪了腰的表情。
黄纵倒是没笑,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可是,兀术不知道,官家是如此有为之君呀。兀术身边围着的那群降人,什么孔彦舟、什么杜充,哪一个不是天天跟兀术唠叨,胡说什么-南朝主昏臣暗,即有一二大将肯于立功,但是权臣在内,断难成功-的鬼话!呸,下官这可不是指斥乘舆,下官是在说降臣的造谣。”
岳飞长吸了一口气,黄纵要说的,他大概猜到了。什么降臣的造谣,这就是变着法子的指斥乘舆呢。这家伙看来是要把主意打到官家身上了。“黄机宜,有话直说吧。”
“是,宣抚。下官以为,兀术若是受到这样的蛊惑,难保他会看不清眼前形势,产生非分之想。他可能选择留在东京,等我们撤军。然后趁撤军之时,狠占一笔便宜。宣抚,我这样说并非凭空想象。今时不同于往日,那些汉人降将在兀术跟前很吃香,兀术经常会征询他们的意见,比如孔彦舟、比如徐文。我们在这几人身上动动脑筋,或许行得通。”
岳飞真想拍桌子大骂黄纵一顿,可是……算了,黄纵说得也是实情。“孔彦舟不可能,他是死心塌地跟着兀术的。徐文也不要想了,没有合适的人跟他联系。倒是韩常,韩常郾城战后跟李成学乖了,不回东京,反而带着兵躲到了长葛,或许,或许能争取一下。”岳飞苦笑一下,“这种谣言,大概韩常还是乐于造的。”
“那么,”黄纵望着岳飞,问道,“杜充呢?杜充是宣抚的旧相,当初视宣抚为爱将。”
岳飞脸腾地红了,这段历史他最不愿意提起。“不是爱将,不过是有同乡之谊。”
“杜充也老了,若是金人退回长城之外,他的余生又有什么乐趣!宣抚不如一试。”
“是呀,宣抚,不如试上一回,反正又掉不了您的肉。您要嫌面子上过不去,让王大(王贵)去。”徐庆喊着。
王贵踢了徐庆一脚:“你去。”
“我去也行,不过杜充好面子,我去,显得对他老人家不尊重。”
牛皋道:“我看什么韩常、孔彦舟,都应该试试。”
诸将极其踊跃,浑不曾想到这是算计到了官家头上。原本高高在上君权天授的官家,成了众人戏谑的对象。岳飞以手扶额,苦笑不已。
“肃静。”薛弼代为喊道。
岳飞叹了一声:“黄机宜的建议可以一试。不过,只这样还不够。骗不了兀术的,除非,我们真的退兵。”
“退兵,退哪!”徐庆第一个反对道,“我们退兵了,杨胡子上来,该被兀术包圆下饺子了。”
“徐庆,你闭嘴。”岳飞呵斥道,“不是真退,是绕道开赴洛阳。”
岳飞指着帐中的地图,“现在洛阳是由李兴李太尉会同义军防守,他们的兵力不多,能战的只有三千人。”
这位李兴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义军出身,原本世代为农。靖康之变,李兴在怀州、卫州一带拉杆子抗金,后归附京西路安抚使翟兴。绍兴三年,李兴不敌伪齐声势浩大的南侵,被迫投降刘豫。之后,南北议和,李兴被宋廷任命为河南府路兵马钤辖。这次北伐,李兴拒守于西京一带,积极组织民众抗金,接连收复伊阳等八县和汝州等地。岳飞部下郝晸克复河南府城后,两军会合,就由李兴率军防守洛阳(即河南府)。
他曾和董先结下血海深仇,董先未曾投奔岳飞之时,杀了他全家。而今,在共同的抗金目标下,也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我们要率军支援李太尉。”岳飞拿笔在洛阳这一点上圈了一个墨圈,“因为,昨日,接到川陕宣抚司申文,吴宣抚言道,吴太尉(璘)杨太尉(政),与撒离喝在凤翔对峙。金军占据长安到凤翔一线,宋军占领宝鸡,双方小仗打了无数,却没有决定胜负的大战。我们若是曾兵洛阳,走豫西走廊,过函谷关,直插撒离喝后背,即成背刺之势。撒离喝前军不能撤,老营又遭袭,势必军心大乱,最终全军尽墨!”
“好呀。”牛皋喝彩道。
“是官家策划周详。”岳飞缓缓接道。
“对对,官家策划周详。”徐庆笑道,“宣抚,让我绕道增援吧。”
“你?你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是我人马不精,还是我不堪重任?”
岳飞笑道:“都不是,你们都不行。”
诸将面面相觑。
“别忘了,我们要做退军的假象,兀术在看着呢。鄂司如果真退军,必然是精兵断后。所以现在,我们也只能先撤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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