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员金将似乎也感受到了胡闳休的杀气,却并不避让,而是大喊着向胡闳休撞了过来。那金将身材胖大如一座小山一般压在坐骑之上。此时连人带马疾速奔来,声势真如移山一般地威猛。他右手高举的狼牙棒也与众不同,看形制足有旁人用的一倍之粗,一根根锃亮的尖刺突出挺立。金将靠近胡闳休身前时,先一声大吼,几乎同时狼牙棒挟带着风声轰然落下。
胡闳休眼见不妙,但只拨马一闪,尽力避开狼牙棒的打击,自己全力去封金将的归路。狼牙棒不偏不倚正打在胡闳休左肩肩胛骨的位置上。虽然隔着盔甲至少卸去了一半的力量,依旧传来喀喇一声轻响。胡闳休吃痛之下,左手一抖,铁锏掉落在地。金将咧开嘴大笑了两声,想要直接取下胡闳休性命。金军见主将博得头彩,也鼓噪起来。
胡闳休不慌不忙带马错镫避开了金将的雷霆第二击。战场的形势却又是一变。岳家军将士与胡闳休仿佛心灵相通一般,都拼命地扑向这千夫长所在的位置。一瞬间,已经将这员金将与他亲兵分隔开。胡闳休和两名亲兵反而包围了金将,变成了以三敌一。
那金将察觉形式不妙,气得哇哇大叫,抡动狼牙棒一阵乱打,却都被胡闳休等人招架开。一招过后,胡闳休使个眼色,三人合力攻向金将的坐骑。那坐骑头颅竟然被铁锏生生击碎。金将猝不及防摔落马下。他那胖大身体失去了马匹助力,又身着重甲,转动愈发不灵活,立即被胡闳休两员亲兵制服了,架到了自家马上。
胡闳休见一击得手,不再恋战,吹响了回军的哨声。三百骑兵听令纷纷脱离战团,重新整队,有序后撤。
王伯龙没想到只一回合(回合指一次冲锋)就被胡闳休擒了己方一员千户,气恼异常,立即亲自挥队追击。
胡闳休先还担心王伯龙不会上当,是以后撤速度缓慢。这时见王伯龙亲自来追方放下心,做出害怕的样子,加速后撤。两队人马追击不过片刻,胡闳休已经绕过山前。王伯龙随在后面,但见山势忽然变得陡峭,道路也狭窄了。他心中一跳,想起宋军最爱干的就是设伏兵。此地险峻怕有埋伏,连忙止住人马。再看时,胡闳休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孔彦舟,”王伯龙大喊道,“你立即将带步兵搜山。骑兵暂且原地后撤。”
就在此时,山上传来一阵鼓声,继而树立起了几百面的红旗。有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吼道:“晚了,金狗!爷爷在此等候多时。让你们也知道一下俺关爷爷的厉害。”
随着这声大喊,无数大木从山上滚落下来。金兵再不怕死,马却禁不住吓纷纷闪避。如此一来,被砸中的人虽然不多,但骑阵已经乱了,前进的道路很快也被阻断。王伯龙见状,下令金军也下马放箭还击。这下可苦了这帮重甲骑士,他们下个马非得一人帮忙才行。这回追得匆忙,辅兵被甩在了后面。好容易呼哧带喘下了马,放箭还击却又射不到宋军,乱了好一阵不见成效,反而又伤了大约十几人。
等到天色将黑,山上方才不再放箭落石。孔彦舟这时才凑了上来,冲着王伯龙作揖:“我的太尉,原谅我刚才路被堵上了,不能听命。”
王伯龙瞪了一眼孔彦舟,孔彦舟忙继续道:“这会儿搜山吗?太尉,这山虽然不高,可忒陡峭。大别山余脉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天这么黑了,我怕就算爬上去人却吗都看不清,找不出宋军余孽。”孔彦舟一着急,连家乡口音都带出来了。
王伯龙也是气急,他默然良久,忽然举起鞭子狠狠抽了孔彦舟四十下,命令道:“立即清理路障,准备明日搜山。”
……………………
金人却不知道,胡闳休一军已经在回军的路上。胡闳休被打的着实不轻,虽然左臂经过简单包扎,敷了伤药,但吊起来的胳膊已经动也不能动了。如果解开绷带,从皮肉裂处还会清晰地看见森森的白骨。
这队人马踏着朦胧的月色,快速行进在山路上。马背的每一次颠簸,都让胡闳休疼的嘴角抽动不已。好在黛骝心疼主人,跑得很是平稳,胡闳休的痛苦总算还能够忍受。
只是他身体虽然痛苦,心情倒是分外愉悦。那名被擒的金将叫做阿里朵,有个猛安的封号。这人对于擒获自己的宋将非常佩服,所以一问即招。据阿里朵供述,金军有大约五个万户的编制正在渡淮,准备南下攻取庐州城。而王伯龙正是第一批渡江的先锋。知道了确切的情报,宣抚使就可以进行军事调度。胡闳休实际已经在思索如何在庐州城下截杀金人了。他边用右手牵着缰绳,边时不时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老兄,你至于这么拼命吗?”关复古观察了一下胡闳休的脸色,悄悄问道,“这一狼牙棒该不会是你故意挨的吧?咱俩定的计划是诱敌深入,可不是拿命诱敌深入。早知道还要演苦肉计,不如让我去。我皮糙肉厚的,挨两下没关系。”
“哎,关兄,你这样问我,可叫我怎么回答好呢?”胡闳休皱着眉头回道。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跟那金将一样,说老实话就行了。”
胡闳休爽朗笑道:“关兄,那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得太多了。你看我,像是玩命的人吗?”
“好,兄弟,我信你。”关复古也是个爽快人,“不过下次再有危险,换我去。”
“一言为定。”
两人的右手击在一处,尽皆大笑。
“先给我好好讲讲,你是怎么捉住这条金狗的……”
第86章 五年平金(16)
吕祉见到胡闳休憔悴的模样,着实心疼。他扶着胡闳休坐上木椅,又命令亲军将煎好的汤药拿来,效仿吴起亲自端着药碗用小匙给胡闳休喂药。
宋代军法森严,军中上下级之间有一道天然的鸿沟不可逾越。岳飞经常有为士卒亲饵医药之举,已经被同僚视为异类。胡闳休没想到吕宣抚竟也是这样的作风,紧张地不啻于与金兵对垒,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朵尖。他连称不敢,却终究拗不过吕祉,乖乖喝下一匙药。吕祉这才将药碗递给岳云,自己坐回帅帐正中。等胡闳休将伤药尽数喝完,吕祉方才问道:“胡太尉,可曾探听的实金军出兵的方向吗?”
“据那个阿里多供述,金军实有五个忒母,也就是万户的编制。这五万人俱为精锐,分别由王伯龙、韩常、赤盏晖等人率领,另有数千伪齐精兵做仆从,以盖天大王完颜赛里为前锋,四太子完颜兀术为主将,正渡过淮河,意图取道庐州、和州自采石渡江。虏人这回又打出了搜山捡海的口号,号称要一统寰宇,声势着实不小。”
“来得好快!”刘锜感叹了一声。若非吕祉催促,他那一万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庐州!若是在平原旷野中碰到虏人大队骑兵,后果着实不堪设想。刘锜难免心有余悸地补充道,“虏人兵锋所向果真是直指庐州吗?没有在濠州分兵?”
濠州是另外一条渡江的通路,该区域被宋廷划给了张俊管辖。刘锜这样问自然是为了划清淮西江东两宣抚司的责任。
“启禀刘太尉,阿里朵言道,濠州据他所知只是韩常派遣了一只疑兵,绝非金军主攻的方向。”
这个结果跟岳飞在平江府会上的判断不谋而合。吕祉的脸色愈发凝重。
靳赛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他强撑着试探道:“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咱们虽然不怕虏人,可庐州城里毕竟只有两万人,正兵才有十分之七的数目。宣抚,还是要请求援军吧?”
吕祉听到靳赛战战兢兢说出的“女真不满万”这句话,真是格外的苦涩。这句魔咒一直流传到了他那个年代,依旧被视为真理无人敢打破。不过靳赛还算给他面子,只是建议请援,没说要撤军江南。
刘锜也道:“朝廷既然给了宣抚便宜调动的权力委任甚专,又金虏的消息也已探听确切,宣抚不如先求助江东宣抚司以兵来援。张宣抚与宣相同共经略淮西,他那分地与自家们唇齿相依,既是虏人只以偏师攻略,他便理应出援。至于鄂州,一是路途隔得远了些,二是尚不曾接到鄂司的咨目情况不明,我看倒可以缓一缓。”
吕祉当此一众高级武将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却格外镇定,只悠闲地啜着官家御赐的团茶静听议论。
靳赛脑袋摇动得跟拨浪鼓一般:“我看,只宣抚调兵是不行的。那些个大将,哪一个不是只认皇帝诏令,连枢密院的文书都不肯听从。”靳赛对保命之道倒是颇有心得,“宣抚必须请官家的圣旨才行。”
“诸位太尉都是宿将,”岳云忽然插口道,“本来轮不到末将多言。然而大敌当前,作为武将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如何迎敌吗?刘太尉,您率领的八字军,当初在太行山上的时候,也是择密林而守,可并没有想着向东京留守司求援。”
岳云说的是建炎年间,河北招讨司被撤销后,原定的经略河北的任务无法执行,八字军统制王彦下令择险要自守的故事。
吕祉听得出,岳云口气非常生硬,显然是对自己没有让他做硬探耿耿于怀。这小牛犊立功心切口不择言,把比他父亲年纪还要大上一岁的刘锜教训了一顿。
刘锜是个温吞性子,虽然被责备但还不曾答话。他手下的柳倪先作色道:“俺们八字军从不是任人欺凌的怂货,那会儿尚且不怕姓完颜的,现在有钱有粮有人,自然更是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宣抚,你下令吧,俺们不管其他人,把第一波上城墙的任务交给八字军就成。”
吕祉笑道:“当职早知道柳太尉英雄了得,今日一看果然是求战心切的好汉。到时候守城八字军少不得建立奇勋。”他又转向岳云道,“岳机宜,当职身为宣抚使,调动兵马运筹帷幄以收全功,原是应有之义。岳机宜,当职谅你刚才所言只是杀敌心切,以后可不许再犯这样的错误。否则,等金军大兵压境的时候,当职罚你不许上阵。”
吕祉这惩罚也算别开生面了,可谓只对岳云一人适用。果然,岳云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我们后护军从来不请别的军队援助。”还是乖乖按吕祉示意道了歉。
“至于调兵一事,必须三管齐下。”吕祉总结道,“当职立即向官家请奏,同时递送咨目与鄂州及建康。”吕祉用鄂州、建康分指后护军及中护军。“鄂州不必说了。但这去往建康见张宣抚的人选,倒是需要格外慎重。这人非得把金军的进兵说得一清二楚才行。”吕祉不好把所有实情皆告诉诸将。但他明白张俊对他受官家重用颇为嫉恨。如此则张俊对他派去联络的属官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待遇。所以,这人选要以大局为重,却又不能一味隐忍,其中尺度颇难拿捏。岳云是不用想了,胡闳休又负了伤,关复古是淮西老人战阵上用得着他,派他去吕祉舍不得。吕祉为难地审视诸将一周,竟没一个中意之人。
“宣抚,还是我去吧。”胡闳休主动请缨道,“硬探是我做的,金将是我擒的,连口供都是我问的。我去联络张宣抚,当可取信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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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西展开首战的同时,荆襄(指岳飞负责的从今襄阳北到蕲春、黄州一带的区域,大约是湖北全境加河南南部一小部分)战区也遭到了伪齐与金人联军的猛烈攻击。
荆襄在当时人的概念中被视作门户,不仅是江汉平原--这个南渡之后富庶之地第二大产粮区的门户,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两淮的门户。因为只有荆襄防线稳固,以鄂州为重心布防的野战部队才可能东援淮西。而一旦这一地区的精锐东出,金军攻击两淮的部队将陷入宋军夹击的包围中。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荆襄失守造成的结果对一个偏安政权而言也近乎是致命的。这意味着长江之险与敌共享。金军一旦挟上流雄踞之势顺江而下,南宋将无以抵挡。所以荆襄防卫与两淮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荆襄之防守有进无退。两淮可以退守江北,但荆襄必须寸土必争。南宋朝廷最终选择了岳飞作为这一战区的负责人,可谓是上天垂顾。
此时,张宪正站在唐州城楼上,好整以暇地弈棋。
原来,伪齐大兵倾巢而出,由刘豫的宝贝儿子刘麟亲自率领,兵分数路打算再攻襄阳。除了配合川陕金军攻击商洛的一路偏师外,其余尽数在李成的指挥下直扑唐州、邓州,尤以正当襄阳门户的唐州为主攻方向。
然而伪齐甚至都没有赚到攻城的机会,岳家军早已在城下布好了大阵准备迎击。
“黄机宜,你看今日形势如何?”城楼上同提举战守一行事务的前军统制张宪,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玉石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黄纵想了片刻,眼睛也不抬,飞快下了一子,继而笑道:“我看太尉这条狼奔豕突的大龙,忽长忽跳虽(注:围棋术语)起于一隅却一直盘踞到了中原,可还差一口气,不能腾云上天,着实地遗憾。”
“哦,”张宪看了一眼棋盘,也笑道:“黄机宜,你高兴得未免有些早了。你适才做出的不过是一只假眼(围棋术语,真眼可活,假眼终究会死),想要凭借这只假眼救你的危亡,真把自家当作无物了吗?”
黄纵抬头,眼中光芒闪动,捻须问道:“不知太尉以为,何为假眼?”
“我看荆襄就是这只假眼,不,根本是金人使出的障眼法。”张宪本来温暖如春风的目光忽然一冷,“这些伪齐的部队人数虽众,但不过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斥候虽禀报有一二金人坐镇,我看其中也不乏刘麟这伪齐太子爷让自家兵乔装打扮成的,都是些装样子充数的玩意罢了。”
“那真眼又在何处?太尉打算如何处置呢?”
张宪手指棋盘左下角,断然道:“真眼只在淮西。”他用右手再拈起一枚黑子。这黑子被张宪捏在那皙白如玉的两指间,愈发的晶莹剔透。“黄机宜你小心了。假眼留之无用。打吃。”
黄纵吃了一惊,随即笑着推开棋盘,起身道:“张太尉着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枉我教你弈棋之道,自家认输了。”
张宪也负手起立,山风劲急,他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太尉这回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李成吗?”
“不这样岂能破局!”张宪盯住黄纵的眼睛,“我看再过几日,咱们宣抚相公就该接到援淮西的咨目了。”
“张太尉,伪齐人马可是五倍于我。”黄纵警告道。是时,因为襄阳等地新收复地区转运艰难,后护军只留下了少量兵力驻守。唐州、邓州不过千人,襄阳略多不过五千。张宪城楼之上故做悠闲之态,也是大胆到极点了。
“哦,黄机宜提醒得是。”张宪以收扶额,展颜道,“我得让每人再备上四条麻绳。现下人手一条麻绳看来还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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