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布满皱纹的脸上,五官扭曲的吓人,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狰狞之色,程山水不禁想到,自己疯狂之时,是否也是这副样子,是否曾经吓到过天成。
“喂,你胡说什么?我朝律法可没规定,爹杀了人,儿子要偿命!你这老女人,长得本来就丑,性子还这么差,以后……”彭鹏继续发扬自己口无遮拦,专爱揭人家短儿的风格,一顿嚷嚷,却让程山水捂住了嘴。
没有女人喜欢别人说自己老,真老的,也不能说,而且,殷素柔这些年之所以衰老的这样快,也是因为思女心切。其实,她的遭遇也着实可怜,青年丧夫,苦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眼见她们出落得如花似玉,武功虽不算顶尖,也不算差,还都寻了好姻缘嫁到当时的大门派沧山派,婚后又是夫妻和睦,可算是幸福甜蜜。谁知,程东南一事,让沧山派陡遭变故,飞来横祸,二女和女婿都死在程东南剑下,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殷素柔辛苦多年,却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女儿,要她怎能不恨?她心中悲痛欲绝,差点随女儿同去,只是她心中还有不甘。程东南就这样死了,不是死在她手里,她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来得及砍上一刀,便得知了他被挫骨扬灰的消息。若不是流星门还要她支撑,若不是她还有几个年幼的徒弟要她照顾,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那段日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终日以泪洗面,直至再也流不出眼泪,心中是痛,是恨,是那样随时随地都可能将她撕碎的难熬情绪,让她不能自己。
偶然有一天,她听说程东南,还有个儿子留在世上,这便是程山水。
程山水不说话,他知道,她目前的状态,说什么都没有用。他默默低下头,压住心中汹涌的思绪。
这么多年来,像殷素柔这般疯狂的想要杀他的,何止一人?
“这位大姐,彭将军不懂事,你莫要跟他计较,我是荣华大街的名医,我这里有可以让皮肤变年轻的药,内服外用一应俱全,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若是有意要买,可以先免费试用,包您一夜之间年轻十岁!”齐广袖想来是仗着这边有几个会武功的撑腰,竟然不怕殷素柔,公然做起广告来,程山水本来满腔愤懑,被他这一搅合,顿时散去了一多半,竟然望着齐广袖,微笑起来。
这俩人如此一打岔,不知殷素柔心中作何感想。
他们细看殷素柔,发现她是一副抓狂的样子,左手挠着花白的头发,右手则举着铁棍狠狠砸地,双目赤红,怒吼道:“你们给我闭嘴!程山水,你少装好人,修玄夜的没有好人!我今天,就要除去你这个祸患!”
话音未落,她便一甩铁棍,数把暗器顿时从铁棍尖端激射而出,向着四面八方飞刺而去,一时间,众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暗器,根本无从躲避。
流星门绝技,流星乱舞。
程山水和天成默契很好,顿时背对背站定,手一挥,一把银针从袖子里飞出,在他们周围形成银色的墙壁,加上鬼笑和铁棍的挥舞,一时间,竟然挡住了所有的暗器。只听一阵急雨一般的响声,他们四面八方的地上,已经钉满了暗器,而一行人和那只鸡,居然安然无恙。
殷素柔望着他们,脸上并没有挫败之感,反而现出得意的冷笑,仿佛刚才的暗器,已经成功的将程山水剁成了肉酱一般。
程山水看她神情,顿觉不对,望一眼四下里散落的暗器,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大吼道:“快走!”
话没说完,只见离齐广袖较近的一支插在地上的飞镖,爆裂开来!
爆炸声很是震耳,大片沙尘扬起,扬了齐广袖满头满脸,若不是他身边的彭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他可能要被炸伤了。齐广袖吓得不轻,但还没等他喘一口气,便立刻听到,下一声爆裂声。
原来,所有这些暗器,都会爆炸,原来这才是流星乱舞的真谛!程山水终于知道,为何殷素柔独自前来,为何明知不敌还要出手,为何刚刚她脸上,是那样的神情。这爆炸范围波及之大,恐怕整个县衙都要遭殃,这殷素柔,竟然是来跟他们同归于尽的!
仇恨,可以让人疯狂如此吗?要知道,早年的江湖上,殷素柔人如其名,是个温柔可人的好女人,可是,可是……
“殷掌门,你要我的命就算了,他们三个是无辜之人,你不要滥杀无辜啊!”程山水冲着她,高声吼道。此刻,他心中再无冷静,而是极度的慌乱,握住鬼笑的手都在瑟瑟发抖。
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要别人跟他去死,尤其是,天成还处在包围之中。
“滥杀无辜?我女儿难道不是无辜?你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殷素柔也身处爆炸之中,未曾躲避,一条手臂的衣袖已然被血染红,却丝毫不觉疼痛,整个人,呈现垂死之前的癫狂之态,怒吼之中,语调愈加尖利,仿佛地狱里蛰伏多年,骤见天日的恶魔。
插在他们周围的暗器一个接一个的爆炸,齐广袖吓得嗷嗷乱叫,彭鹏也是慌乱不已,只有天成还算冷静,运起内力,想要凭那一股气息压下爆炸的气浪。这样做不无可能,但绝不容易,以他玄玉八重的内力,显然还不够!
程山水见状,也运起内力,尽量抗衡那灼热的气流,但二人合力,也只能抵挡一时,终究不能逃脱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厄运。
这县衙的墙壁已经开始晃动,砖石掉落下来,发出阵阵闷响。
“天成,对不起!”程山水一边用尽全力抵挡爆炸,一边迅速的说着,他的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天成听得清。
“你没有错。”天成回答的很快,很坚定,然而这坚定,却让程山水心中,狠狠的疼。
爆炸声中,一块人头大的巨石忽然滚落而下,就要砸到众人头顶,彭鹏见状,想要以内力震碎巨石,怎奈他那点内力,实在是做不来如此高难度的事情。
齐广袖抬眼望着头上巨石,害怕至极,抖若筛糠,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正要念佛之际,忽然听得一声巨响,那巨石,竟然从中间裂开,四分五裂成数个小块,落在众人身侧。
紧接着,包围他们的爆炸声也戛然而止,一股绝强的内力从天而降,竟然瞬间压住了所有爆炸的火焰和气浪,让这无数暗器,归于沉寂。
只听哗哗几声,几桶水泼在这些暗器之中,它们,便彻底哑火了。
“诸位受惊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老者的身影神仙一般降落下来。这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脸上的笑意却很平易近人。
潘龙行。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站在他身边,还拎着水桶的身影,便是柳元章。
潘龙行是玄照大圆满,当然可以轻易用内力压制爆炸,大圆满较之八重九重,是质的飞跃。
“潘阁主,是你!”殷素柔伸出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指向潘龙行,脸上是绝望而愤恨的神情。她发动的爆炸,她反而在爆炸中受伤最重,因为她是一心想死,所以根本没有躲,此刻,她计划失败,心中支撑着她的一股力量瞬间垮了下去,就保持着这样伸手指着潘龙行的姿势,一头栽倒下去。
柳元章上前,扶住她,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定她暂时性命无碍,在她耳边凝重的说:“殷掌门,你错了。”
“潘阁主,多谢!改日回到神安城,我定会带着礼品,到饮剑阁拜访!”彭鹏惊魂甫定,抱拳行礼,而齐广袖吓得站都站不稳,根本说不出话来。
程山水望着殷素柔,目光中翻涌着复杂的思绪,一时什么话也不愿说,倒是天成替他谢过了潘龙行和柳元章,拉着他便要离开。
程山水被他拉住袖子,却脚步迟滞,不愿走,顿了顿,才蹲下来,捡起那只落在地上,沾满尘土的烤鸡,抱在怀里,跟着天成,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53章 奇怪的鸡
“山水,不要了,明天我再给你烤一只。”
屋子里,天成望着抱着只灰色的烤鸡,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程山水,无可奈可的说。
那只鸡真是很可惜,本来烤的好好的,却造此横祸,烤焦了,表皮发黑不说,还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了好多沙尘泥土,端的是不能再吃了,可是程山水却抱得紧紧的,像宝贝一样。
“天成,你为何会做这种事情?谁教你的?”程山水转移了话题,却仍是抱着烤鸡不松手。
天成的目光有瞬间的暗淡,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他在暗夜岛上曾经受过野外求生训练,这是基本技能,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如何和别人对抗?开始他也不会,后来做多了,便自然而然的学会了。
后来,青蛟经常罚他禁食,他饿得浑身瘫软,曾经偷偷跑到岛上的丛林里抓野鸡烤着吃,却被人发现,告诉了青蛟,青蛟勃然大怒,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还剥下了他左手的两枚指甲,罚他禁食更长时间。
他疼得死去活来,倒是不觉得饿了,后来昏迷了不知多久,以为自己再也活不过来了,却又一次,在懵懵懂懂中,睁开了眼睛。
饥饿的感觉,那般深刻,仿佛与生俱来,不知何时,草根树皮的味道,都已一清二楚。
“以前,自己学着做的。”天成压下心中痛苦的回忆,尽量平静的说。
可是,他的情绪,如何能瞒得过程山水?看到他的样子,程山水终于放下手中烤鸡,抓住他的肩膀,说:“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顿了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事,继续说:“天成,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自己给自己烤鸡吃,答应我,好吗?”
听到这话,天成明显的全身一震,连忙说:“不行,你一定要在!”
他说的如此坚定,却掩藏不住,坚定背后的恐惧。他不敢去想,没有程山水,他将要如何活下去!
程山水望着那双深沉明净犹如宝石的墨绿色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不忍心离他而去,可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每思及此,心中都是哀痛难耐,他几乎要保持不住,那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
“天成,你说的对,这只鸡不能吃了,明天,就明天,我们再烤一只!”程山水仍是在笑,用笑容,掩盖自己满心的苦涩。
后来的一段时间,程山水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殷素柔。她袖子上都是血,看起来吓人,实则都是皮外伤,无甚大碍,但她一醒过来,便嚷嚷着要杀程山水,柳元章差点一掌把她再拍晕过去。
“柳掌门,沧山派有多少人死在程东南手中,为何,为何他不断子绝孙啊!”殷素柔绝望的吼道。
“你们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程东南死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他都已经带着所有的恩怨死了,而程山水,只是一个失去了爹娘的苦命孩子而已。这么多人追着他报仇,连血线阁都上阵了,他又做了什么?我是沧山派掌门,我都没做什么,你又待如何!”柳元章很没形象的怒吼,当然程山水没在场,不知道柳掌门还能如此为自己说话。
殷素柔语塞,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的,她一定不会听,但柳元章死在这场灾难中的亲友比她更多,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便无法再接下去。
心中仍是不平,只是表面上没有说话罢了。
潘龙行和柳元章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告诉了她,引她来这里的目的,还告诉她,引她来此,是因为她是江湖中用毒第一人,期望她可以想出解吸元毒草的方法,解救这里的百姓,而且,这是程山水的主意。
她仍然不愿松口,又说程山水修了玄夜,现在不杀,必留后患,这次堵她话的,却是潘龙行。这老爷子捋着胡须,慢慢悠悠的说:“能修习玄夜的,都是曾历痛苦之人。程山水,并不容易。”
殷素柔毫无办法,打起来又不是这两人的对手,便只能沉默不语。过了两天,她下床,看到被一堆老弱病残围起来,埋头诊病的程山水,再看到满大街的愁云惨雾,不时走过的丧葬队伍,终于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起吸元毒草的解法。
她并没有放弃杀了程山水的想法,只是暂时没有时机而已。
形势很是急迫,玉玺的下落没有线索,沙凉残党那经过正规训练,像模像样的军队,已经开始跃跃欲试,奇怪的是沙凉人无一人感染吸元毒草,尽管他们中,不乏喝过井水之人。
殷素柔研究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找到方法直接解了井中之毒。中毒人数太多,齐广袖带来的解药几天就用完了,程山水终于又闲了下来,有时间,一边望天一边啃着鸡腿。
天成看他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鸡腿,一边又是满脸愁容,这反差很是好笑,便不由的说:“山水,先别想了,吃完了再想,才有力气!”
程山水听他这么说,转过眼睛看看他,点点头,说:“好!你做的东西,一定要认真吃才行!话说这只鸡还挺肥的,看来养得不错啊!你哪里买的?”
天成伸手指了指,表示就是那边那家养鸡的。
那家店程山水也知道,专卖活鸡,而且人家养得就是好,公鸡母鸡都是肥肥壮壮的,近期这么缺水,人都病倒了,也没看它们怎样。
等等,鸡鸭鹅……程山水忽然灵光一现,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东西,赶紧站起来,问道:“天成,你可看见,那家养鸡的来排队打水?”
天成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家主人前些日子,还说下雨时攒的水足够用了,不用打水。确实奇怪,家禽又不是不喝水,下雨时那点水,日常生活是够了,养鸡怎么够哪?
这么说,这些鸡,平时喝的,多半都是井水!鸡的身体比人小得多,怎能不中了吸元毒草?难道,这些鸡无意中,接触到了解药?
“吃完这只鸡,我们去养鸡场走一趟!”程山水一边说,一边两眼放光,他感觉自己离解药,又近了一步!
此时的殷素柔,正在烟花楼闲逛,其实也不是闲逛,她是听说只有这一口井没有被污染,想在这里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一身劲装结束,满身戾气,一看便知和寻常女子不同,那些青楼女子看着她,都躲得远远的。她们听彭鹏说这人是疯子,怕她突然发疯,烧了自己这青楼。
殷素柔知道她们怕她,心中莫名有些难受,因为自己两个女儿身死之时,便是这般年纪。
想到女儿,心中的痛是那样深沉的难耐,她下意识的捂住心口,想要掐断回忆的洪流。
她还记得,两个女儿尚在襁褓之中时,是怎样的天真可爱,那样胖乎乎的小手小脚,肉嘟嘟的小嘴,让她那样爱不释手,一抱就是一整天。
多了这许多年,依然每每念起,都是泪流满面。
不过,这一次,还没等她流泪,便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一愣,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了时光,回到了自己还年轻,女儿还幼小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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