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卫东心想,虽为守护艺术付出了血的代价,但这挺值,因为他保护了自己所敬爱的人们免遭侵犯。在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在看到世界的背面后,仍然保有爱与热忱,据称,这是世上唯一真正的英雄主义。
第二十三章 一九八八大事纪 二
坊间传闻,《欲海情魔》,这电影有鬼。
先是于片场爆发本港有史以来最惨烈的斗殴案件,三十余位武行师傅唯有一位幸存。
后又是那位开拍前急病入院的男配角,在电影上映三日后,病情突然恶化,经由圣玛丽安医院抢救,最终宣布医治无效,于当夜逝世,年仅十九岁。
甚至于导演本人也避讳不谈,高柏飞在此片上映后,即刻召开记者会,宣布金盆洗手,飞到他在英国置办的庄园过日子去了,甚至一分钱也不找公司要。也许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老骨头经不住风雨,还是就此告老还乡的好。
以上种种风声,被传至骇人听闻的地步。以至于有命相大师于芭乐日报上发表文章,拿几位主创的生辰年月进行预测。一说Christian与Mimi从不拍裸戏,这次为之破例,说明他二人星路气数已尽,这是没落前最后的放纵。该大师还称,由紫薇星盘看来,在《欲》之后,Christian命受刑冲,将有血光之灾;而Mimi则会为之肠断,遁入空门。虽然这场预测受到二人广大爱慕者的大力抨击,但该大师仍然嘴硬,坚持不改口,甚至发出更多谬论。
该大师又道,王丽军刚一出道,就受到这么多关注,堪称一步登天。可是少年成名,心性未定,他现已卷入三人桃色绯闻中,将来必为色所惑,前途尽毁。因此,全港媒体都在密切关注,要看看这三人的故事,到底要怎么演绎下去。
除了这一干人等群魔乱舞,又在放映十五天后,突然发生惨案:一行龙虎武师持刀径直闯入茄哩啡街,对编剧严涵进行辱骂与人身威胁,严涵不堪其扰,最终跳楼自杀。
在K周刊那篇报道上,附了一张严涵跳楼后的现场照片:地上洒了一摊污血,一副金丝眼镜破碎了,丢在一旁,并没一人去捡。
但这也无甚特别,本港新闻天天爆炸,人脑容量不过就那么丁点儿大,旧日惨案很快就被人遗忘,狗仔们又踏上新的征程。他们的最新目标是Christian。据风声传,Christian生辰即将到来,同时他为庆贺《欲海情魔》票房大胜,特邀圈内亲朋到他的私人游艇一聚。可以想象,届时豪宴上必将是星光熠熠,辉照公海。
山顶,金宅。
金如霖牢记曹大师赠言,坚信自己命中要双星镇宅,于是将王丽军接进侧宅,乔卫东也被套了个助理名头,连带着打包去了金宅住下。在金如霖看来,这样近距离镇宅的效果,想必是相当好了。不过也有外人捕风捉影,猜他这是为了管束王骊君,怕他不知江湖深浅,搞出毁前程的事来。这样一樽摇钱树,还是留在身边日夜监视好些。
女助理一手提一套黑西服,跟在王丽军身后团团转。后者对着穿衣镜,只自顾自地打领花,偶然瞥见助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他厌厌抱怨道:“我讲过咁多次,我唔中意黑衫啊师奶——”自钟卫红「飞砂走奶」一役后,他发誓再不穿黑衣服,否则与性感女郎站在一起,只能沦为陪衬。
女助理连忙点头,急急又去寻了套纯白西服来,这套是前些日子专程找英国师傅定做的。
半天打不好领花,王丽军急躁地把花一团扯开,扔给助理,又两步走进更衣室,从门缝里伸出手,向助理勾勾。
助理会意,赶紧将衣架挂上他手指。
王丽军换上白西服,从更衣室中出将来,他再望望镜中,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
镜中,他身材颀长,骨肉均匀,白衣倜傥,衬得那张瘦窄脸上腮粉唇红,颜色飞舞,但绝不至于沦为轻佻,梨园弟子的儒雅,在他身上仍可见一斑。
如Christian此时在场,定要欣慰一笑,夸他一声「官仔骨骨」,这广东俚语原意是夸人像新郎官一样光鲜体面,据说是Christian当年十九岁出道时,被人赞得最多的词语。现在这词则被Fans转送给王丽军,可见其中时间飞渡的厉害了。
王丽军接过助理递来的领花,在手里胡乱甩两下,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东仔喺边度?”他的粤语已说得很标准了。
助理小心翼翼道:“佢喺公司课室。”
前些日子乔卫东无所事事,终日在家中乱晃,不幸被金如霖瞧见,他说这样可不行,便将乔卫东安排进了电影公司学员培训班。王丽军也搞不清乔卫东到底石怎么想的,明明知道自个儿是色弱,绿和黄都分不清,居然挑个摄影班来上。王丽军叹口气,心道,算了,只要他自己喜欢,学什么都行。
王丽军试图再次戴上领花,他手指翻飞,同时道:“你去帮东仔请个假,这周五我带他去Christian那儿玩。”
助理被好几种语言搅得头晕,她抱起一大堆衣物,连连点头称是。
与此同时,乔卫东在课室里打个喷嚏,他正在聆听摄影老师对他作业的点评。老师说,他的摄影作品构图别致,色彩夸张浓郁,富有情感张力,尤其以红色的表达掌握最为纯熟。点评完,老师又问他道,东仔,你最中意影乜嘢?
乔卫东笑笑,他说,我阿哥。
老师还以为自己没听清,阿哥?你阿哥有乜好影嘅?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外头就有一人推门进来,将乔卫东叫走了。
就在这周五,游艇大宴准时举行。金氏电影公司麾下艺人几乎到齐,男男女女,蔚为大观。
甚至连上不得台面的《中环春上春》导演杜一兵竟也收到邀请,不过他在其中,并未受到一点关注。他只是穿着借来的不合身西服,坐在位中傻傻饮酒,在他身旁,一群来自无线培训班的女学生,争着要与王丽军合影。而乔卫东举起相机,要为她们影相,女仔们站成一排,为了全体入镜,她们笑着挥手,对他叫着:行后D!行后D!
乔卫东不停退,直到他的背顶到音响,不知戳到哪个按钮,音乐骤起。在靡靡之声中,白船身驶破黑海水,仿佛一转眼,他们就来到了公海。诸人进入状态,开始穿梭着饮酒作乐,你来我往,在甲板上,一片浮华如梦如幻。
杜一兵望着她们,眼底全是向往,他终于得以进入娱乐圈了,但娱乐圈的一切故事都同他没关。
他突然无限艳羡王丽军,这人无甚理想,又能有个屁的艺术才华?丫只是徒有色相,迎来送往而已。不过,杜一兵还是感谢他,是王丽军请了一队龙虎武师,去到严涵家里为他讨回公道,但这事让他心如死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不愿意再去创作任何好东西,因为那势必会招来别人的抄袭。他决定,此生就拍拍弱智喜剧好了,没人看得起他,却能以小搏大,赢个满堂彩,何乐而不为?
杜一兵苦闷之余,环顾四周,再仔细看看王丽军,能发现这人近来变得饱满挺拔,不复往日饥民形象,杜一兵心里明白,是名利令他越来越耀眼了。
那边厢,女仔们不停调换位置,以求得最佳拍摄效果,一首歌的时间过去,乔卫东终于得到指令,可以按下快门。而快门按下时,王丽军不去配合任何一个女仔的动作,他只是直挺挺站在中央,虚虚搂着两旁女子,嘴角噙着骄矜的笑,窄而深的眼睛里满是自豪,那张同光十三绝似的脸上,儒雅同艳丽一起发出光来。
杜一兵被王丽军的光芒刺了眼,他不再去看那些让自己烦闷的事,转而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尴尬咂咂嘴,长长久久地沉默下去了。
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八大事纪 三
及至影完相,王丽军匆忙退回舱内,他实在懒得同那些女仔浪费口水,其中不美丽的,他不爱搭理;美丽的,他更不爱搭理——他哪能容忍有人比自己好看呢?所以甭管好看不好看,全都一块儿滚蛋吧。
他由船舱一路向里,在路过餐车上顺了一杯香槟,再登上旋转楼梯,来到二层甲板的栏杆边。
往下望去,甲板上张灯结彩,男女穿梭,往外则是轻轻波浪,映着霓虹,粼粼发光。
王丽军正看着海上景色,突然肩膀被拍一下,转身一看,原来是常妙童这尊瘟神。他穿了一套红白赛车服,一身艳色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在人人着正装的盛宴上,是独一份儿。
王丽军瞥他一眼,讽道:“衣服挺漂亮!”
常妙童得意地掸掸衣领:“那是。”
王丽军转个身面对他,反手撑上栏杆。他说:“大哥,你再这么浪下去,不怕枪打出头鸟吗。”
常妙童佯惊,猛地捧住胸口:“我好惊啊?”继而又放下双手,飞个白眼,回归正常表情。他伸手指向下方甲板,嘲道:“你看看下面的人,听话,什么都按公司的话做,还不是天天被骂;我也被骂,但我不听话,我爽啊——”
尾音在风中拉成一条长线,王丽军听到这话,他心想,混江湖这事,怎么能由得你性子来。于是他嘴一张,还想劝点什么,但常妙童一手插袋,另一手在空中胡乱甩甩,示意自己不想听。
王丽军拿他无法,只得勉强笑笑,又由兜里掏出烟来,递给常妙童一支。
常妙童就着他手叼上烟,接着两人把全身摸遍,发现一根火柴也没。
常妙童两指一伸拿下烟:“玩儿我呢?”
王丽军把手摆摆,咬着烟乱笑一阵,等笑完了,他伸手拍拍常妙童的肩,这动作像认输,又像鼓励,总之显得二人十分亲密。
常妙童肩头一抖,抖开那只咸猪手,他又道:“跟你说吶,别太听话了——收唔收到?”
王丽军把脚啪地一跺,敬个礼:“收到!”
常妙童笑骂一声“痴线”,又道:“这儿好无聊,走啦,别来烦我。”语罢他转身离开,快走到舱门时,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以示道别。
目送他离去后,王丽军翻身又趴上栏杆,两只指头掐着酒杯,饶有兴趣地向下望,他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俯瞰芸芸众生的快感了。
他远望去,海的那头,港口上燃起一簇烟花,直直冲向天空。三秒后,焰火爆出,暗暗夜幕上,开出一朵橘红大丽花。
那花开得极尽绚烂,但很快凋谢。焰火烧尽,由半空坠下,徒留余烬降落在海面上,慢慢冷却。
“几靓喎?”有人在身后说。
王丽军转身,发现是Christian。Christian今晚穿了纯黑礼服,又梳了蛋挞头,手执一只酒杯,一身服帖潇洒。
他笑笑,挪挪位置,邀请Christian站到身边来。
也不知道今夜是什么节日,焰火一趟接着一趟,他们两人站在栏杆边,又看了几株烟花盛开。
王丽军看着烟花,有点疑惑:“今个儿是什么日子?”话走得比脑子快,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京片子。
其实Christian也听得明,他举起执酒杯那只手,伸出食指指向港口。他道:“今晚係观音菩萨嘅birthday。”
王丽军笑道:“Birthday——”
Christian说:“都係我嘅birthday。”
王丽军这才突然想起了,他惊喜道:“Happy birthday啊师父!”他张开手臂把Christian拥进怀里,后者一听师父这词就笑,虽然师徒关系是节目上一场笑话,但他真心把王丽军当徒弟。
此时,又一束焰火在空中炸开,化作漫天红雨。王丽军正抱着Christian,他背对着海,看不到这场景,而Christian看得到,他仰起头来望向天空,眼里有笑意,也有柔情闪动。
两人拥抱了一阵,即便是分开后,Christian仍看着烟花,眼也不眨,非等到望得眼酸才移开视线。
也许是视觉疲劳,Christian眼角滑下滴泪来。他说:“好靓。”他笑着伸手拭去泪,又接道,“不过都只得一瞬间。”
王丽军背靠栏杆,他看烟花已经看腻味了。他说:“系喎,白居易都讲,‘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Christian拍拍他手臂,说:“哎,无独有偶,我哋香港人就话,「有几风流,就有几折堕。」[1]”
王丽军皱皱眉:“乜意思啊?”他现在识讲广东话了,但一些民间俗语,还是不大明白。
Christian沉默几秒,又摆手笑说:“冇乜意思,你仲后生[2],以后大把世界。”
这时海风骤起,把Christian的领带吹飞起来,直往两人脸上打。于是他们忙退回船舱,孰料刚进舱内,王丽军就被剧组几个熟人抓住,说大家要就拍武戏请教经验,请他讲两句话,不管他如何推脱都不放手,一行衰人就这样吵吵闹闹把他架走了。
Christian站在原地,目送人群离去后,他也放下酒杯。接着他推开一扇侧门,门外是钢梯,通向一层甲板,只是这条路线较为偏僻,鲜有人知。
他自梯而下,这里乍看四下无人,但在楼梯背面,有人在等他。
他们躲在楼梯下,月光穿过台阶,洒在两人身上,一道一道。
Mimi靠在Christian怀里。她问:“你同军仔讲乜啊?”
Christian说:“我话俾佢知,有几风流,就有几折堕。”
Mimi把头靠在他肩上,她轻声道:“你讲得啱。”
Christian看着她,她一双眼里盛满月光,光摇曳着,如同含泪,看得出,她对未来颇为担忧。
Christian揽过她肩,摩挲两下,换作国语宽慰她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闹他们的,大不了咱们一起退出江湖。”
Mimi终于展颜:“得。”
他们总是饰演爱侣和好拍档,只要携手,在风波中也没甚好怕,大不了同进同退,一齐离场。
这边厢,王丽军好不容易从一干损友魔掌中逃出,他被灌了五六种酒,走一路吐一路,还没等回到客房,他就蹲着抱住栏杆,再也挪不动了,最终还是靠乔卫东把他架回了房。
两人进得屋来,王丽军没能歇上两分钟,又要往厕所跑,他抱着马桶狂吐一番,间或含混叫道:“东仔……帮我搵下,有冇筷子啊?”
乔卫东翻箱倒柜,只搵得一副刀叉,他把刀叉递给王丽军,问:“哥……这儿是厕所啊,你要吃什么?”
王丽军终于从马桶里拔出脸来,他酡然怒道:“俾副刀叉我做乜,我催吐啊大佬!”
乔卫东一手持刀一手持叉笑了两秒,王丽军懒得理他,直接伸手抠喉催吐——方才他亲眼看见有人落了happy丸仔入酒,分给大家赏用,当时他碍于朋党关系,没有戳穿,硬着头皮一饮而尽,现在趁药还没起效,他必须得吐出来——再怎么说,他王丽军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能折堕到**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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