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始平稳地向外驶去,视线所及都是自己陌生的环境。莫斯克维奇又一次接受了现实。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时运不济,即便想要安于现状,也总是找不到理想的“现状”。他揉了揉手腕,冷声道:“要抓我回去?”
弗兰克夸张地摊开手:“怎么会呢!不过如果你打算作为工作人员回归的话,我们非常欢迎。”
莫斯克维奇并不知道自己眼前的男人是否存在信任的价值,毕竟从言行举止上看,这人有着不知是否无害的恶趣味,外人在他眼中似乎都成了有趣的观赏品。
弗兰克刻意地表露出对方能够领会的无奈:“我还是简略地交代一下情况吧。授意将你关押的FBI助理局长罗伯茨·格里尔特因叛国罪入狱,与他合作的反Sotopia组织头子亚历山大已经离开了美国国境,你也就作为他们的受害者被释放。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是留在我们这儿,还是离开Sotopia,开始新的生活?”
见莫斯克维奇沉默不语,他颇有耐心地补充:“冷战之后,不少流亡科学家一直在寻找继续研究的机会,而学会给了他们理想的平台。七十年代起实行的科研支持制度更是直接向这些科学家提供了可观的物质基础,这也导致当时出现了不少现在看来非理性的,甚至以资金为目的的项目。很遗憾,把你制造出来的那个实验也处在争议之中。”
“哦,骗经费的。”莫斯克维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弗兰克还赠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说道:“不久前,伦理审查委员会判定‘洞察者计划’违规,你以前所在的实验室已经解散。现在我们各处都需要人手,而你这样的‘洞察者’很适合情报分析和计划评估的岗位。当然,如果你不希望再和组织扯上关系,我们可以为你安排新的身份——包上出国的机票和新家的安置,甚至还可以帮你整容,让你彻底改头换面。担心人身安全的话,我们也会安排人手暗中保护。‘洞察者计划’中一共存活了十四个样本。也就是说,你还有十三个同类。他们当中有七人留在了Sotopia,六人选择离开——不知道这个信息能不能对你的判断有所帮助。”
莫斯克维奇沉思良久,才抬头简略地回答:“我选择后者。”
弗兰克笑了:“我看过你的实验资料,你应该是个话不算少的人,怎么现在谨慎起来了?”
“如果你被那样拷问个好几天,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人造伪神冷漠地回答,语气比起内容更合乎“洞察者”出世的定位。
“我被人拷问过,也拷问过别人,对这方面我恐怕要比你熟悉的多。”经历复杂的男人似乎对自己的过去毫不在意。“按照雷诺夫人的说法,我们必须尊重你的决定。这一点我会做到。过几天,我们会给你送去出生证明和SSN之类的东西,这样你至少有了个合法身份。”
弗兰克给莫斯克维奇递来两个纸质购物袋。莫斯科维奇打开一看,一个装着双休闲皮鞋,另一个则装了套新衣服;稍作翻动,就会发现衣服底下还压着一大叠美金和崭新的手机。
“换上它,你现在的样子太显眼了。我可是昨天刚从华盛顿飞回来,就去给你置办了这些适合年轻人的玩意儿——虽然你大概不懂时尚,但我得说这些都是名牌。”弗兰克抱着手臂,示意莫斯克维奇就在车里换下那套病患的装束。
换上陌生的新装,莫斯克维奇习惯性地扯了扯袖口。他转过头,向弗兰克用陈述句的语气问道:“你们是不是打算继续拿我当诱饵,就像我在救护车上受到袭击时那样,刻意等着你们的对手露出破绽?”
弗兰克竟微笑着点头:“谢谢你,说出了我本打算当作潜台词的话。”
“他们想要钓出你们,而你们也在等待他们出手的时刻。我还在克洛维镇医院病房里躺着的时候,两方应该也同时隐藏于暗处互相下套。如果袭击者没被击退,你们该不会看着我死吧?”
“Bingo。当然,你不会被他们杀死,这之后也是。我们会努力不被你发现的——这样的合作不也是双赢的吗?你有你的生活,我们也能借此达成自己的目的。”
“随便你们。”莫斯克维奇瞥了他一眼,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午后的洛杉矶。
大厦与道路之间狭长的绿地上,自动洒水器还在旋转运作着。白日里关闭的霓虹灯像是黯淡的城市纹路,在暂不需要自己的时刻作闲适的休憩。
“说起来,我借过一个人的书。”莫斯克维奇轻声说。
“那些书早就经那人上司的手还回去了。”
“……哦。”
“你打算在哪住?”弗兰克问道。
“就在这下吧。”莫斯克维奇没有说出任何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不需要我们安排?我不认为你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你们不是在手机里装了定位系统吗,等我快横死街头了再捡回去也不迟。”
弗兰克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司机就在路边停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可爱了。”
莫斯克维奇拎起装了美金和手机的纸袋下了车,无视了弗兰克隔着车窗的挥别。一身新衣服,一叠现金,一个手机,以及能够转化为实际收益的大脑——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而他现在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
话说回来,他甚至不曾有过“家”的概念。
莫斯克维奇就这么沿着人行道向前缓步走着,仿佛脚下和眼前都是一片空白的不可知领域。至于以怎样的姿态停留在哪儿,他并不打算考虑。
直到随着一声鸣笛,一辆轿车停在自己身旁,车主隔着副驾驶摇下了车窗。
史蒂文·克雷布斯在向他打招呼。
莫斯克维奇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他看着史蒂文的脸,几秒后才带着疏离的微笑说道:“克雷布斯探员,好久不见。”
史蒂文摆了摆手:“别叫我探员,我已经从FBI辞职了。”他示意莫斯克维奇看自己后排座位上的纸箱,里面装着他原先放在办公室的私人物品。在这之前,他正是用这个箱子,把放在自己家的所有FBI的文件连带一打笔记本交回了办公室。史蒂文打量着装束与以往不同的莫斯克维奇,很快发现了他手臂上的针孔痕迹,不禁皱起了眉。“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莫斯克维奇也低头看了眼那些已经不甚明显的针眼,回应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一点麻醉剂。”
史蒂文没有继续追问。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问:“你有住的地方吗?”
莫斯克维奇摇了摇头,嘴角轻微下抿。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我告诉他干嘛。
“这样啊。”史蒂文的手指在方向盘边缘打着节拍,但他的新车里并没有音乐响起。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场面凝固到莫斯克维奇准备直接告别、接着向前走去。
“我知道一个地方。”史蒂文突然说道。“三居室两厅,不过面积不大,装修甚至有些过时。目前住着一个刚辞掉工作的单身中年人,一个八岁小姑娘,过段时间准备添一条米格鲁猎兔犬。房主还在择业中,经济压力较大,恐怕得预支一些房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直接捎你到那儿。”
听见对方的话,莫斯克维奇不禁露出了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看着史蒂文的双眼,这位前探员、现无业市民的表情有着自己无法模仿的洒脱和惬意。莫斯克维奇突然觉得当一个实验体也凄惨不到哪去。毕竟在意识与身躯的牢笼之外,找到栖息之地的可能性依旧存在。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非典型可知论者
二十七岁的夏天,莫斯克维奇第一次体会到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愉快感觉。
这种愉快,一半是因为有人给他开车,一半是给他开车的人是自己中意的类型。但此时此刻,除却首次获得的轻松甚至空虚,他还有不少想对这个人提出的问题,可后天开发的出众洞察力和少得可怜的生活话题一样,似乎并没能帮助他找到发问的契机。
史蒂文如是。
“你这些天——”
他们二人同时开了口,并同时尴尬地住了嘴。
史蒂文手上控制方向盘的动作没有中断。一段时间下来,他已和这辆新车磨合了大半。他局促地笑了两声:“你先说吧。”
莫斯克维奇没有和他客气:“史蒂文,你离开FBI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客观地说,我不认为这全是因为我。”
“确实如此。”史蒂文点了点头。“部分是因为你,部分是我自身的其他原因。这些天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许多大事。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想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也不会想要深究。”
“我必须承认,你猜对了。”莫斯克维奇无奈地笑了。“我也要给你个忠告:无论你已经查到了哪一步,现在就停止吧,不要再往下追。那很危险。”
史蒂文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应:“正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我才选择结束这种不合时宜的探索。凯伊则不同,她还没被碰触到威胁生命的底线。梅纳德则是脱不了身,他的位置决定了他还要继续支撑这个系统的运作。”
史蒂文通过车镜观察着莫斯克维奇的表情。北欧血统的洞察者比第一次见面时要更瘦一些,五官轮廓更加鲜明,仿佛带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寒冬时节的凛冽气息。头发似乎长了些,但看起来更适合这幅长相。
“说实话,我还查到了一些伊莲娜·科莫罗夫斯基的事——其实她的公共身份是克里斯汀·雷诺,是位社会学家。”史蒂文试探性地说道。
“……是吗。”莫斯克维奇看起来对此没有太多兴趣。“Sotopia的人是不是找过你了。”
史蒂文点头,没有隐瞒双方有过接触的事实:“他们也劝我退出FBI,说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莫斯克维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痕迹已经褪去。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是不那么繁华的住宅区,充满生活气息的建筑不比市中心的大厦们,并不光彩照人,甚至千篇一律。“这确实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你说过我不用感到愧疚。”史蒂文目视前方,熟稔地向左打方向盘,将车转到停车场的方向。“你也不用。”
莫斯克维奇抬起了头,看向史蒂文的表情有些不解。
史蒂文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先说清楚吧。说实话,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也喜欢追求让人无法理解的刺激感,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与我重要的人不会受到生命威胁。在我过去生活的世界里,真相往往和危险并存;近日里的麻烦也不是你带来的,而是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可Sotopia会利用我,甚至把你和你的养女作为钓出反对派的诱饵——”
“所以说这是一场豪赌。”史蒂文耸了耸肩,莫斯克维奇却看不出这动作的意思是无奈还是并不在意。“卡洛琳是研究员的遗孤,而你是他们重要的洞察者,至少你们不会有事。我?我上过中东战场,当过FBI探员,最基本的保命能力还是有的。”
莫斯克维奇依旧不能放下心——不知为何,就连他自己都觉得离开实验室后不可控的因素实在太多,无论是外界的不可抗力,还是他自身内在的逻辑与情感。皱着眉看向史蒂文的侧脸,他压低了嗓音说道:“但这需要足够的情报资源和装备作为支撑。很显然,你刚刚失去了这二者,约翰逊小姐和你的前上司恐怕不会越过规定的准绳,再为你提供什么不恰当的帮助。”
“可你还是答应到我那去了——一边感动一边自责地上了我的车。”史蒂文笑着,直接堵住了莫斯克维奇的话头。他假装没看见对方一瞬间有些精彩的尴尬表情,自顾自往下说:“我有持枪许可,但你最好还是别碰这种东西,被抓到把柄会很麻烦。不过匕首和甩棍很适合你,我可以进一步教你使用方法。我们这个区域治安不算太好,基本的防备非常必要。”
“史蒂文,你面对来路不明的人是不是太没防备了,这不像是个前探员的稳健作风,比我还要冒险。”
“不,现在看来,你的背景可以说是再清晰不过了,而且比我想象中要更有趣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再追问什么。”史蒂文稳稳当当地停下了车,抬起手示意莫斯克维奇下车跟在自己后面。
牢笼之外、人世之中,莫斯克维奇平和冷静的表象之下,是他人难以理解的微妙的希冀与退却。这就像画家面对一片空白的画布,缺少灵感、毫无头绪,甚至无所适从。
不同于卷帙浩繁的历史资料和理论著作,现在开始,他所见到的不再是隔着记叙与加工的幻象,而是直接影响自己的真实生活。史蒂文或许就是他的反面——无论是出身还是职业,这个成熟男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却不一样。从诞生之初就被确定的有别于人的机器化定位,到当下暧昧不明的身份与生活,莫斯克维奇或许注定是个工具,但这个工具却本应是超然物外的,至少不该卷入立场和利益的冲突。说到底,莫斯克维奇或许仍是无法摆脱Sotopia深及人格本质的影响。伊莲娜曾经希望他能意识到“自由”的概念,但在这种概念真正成型之前,他就被迫以另一种方式习得人的社会性。
这几乎是一件悲惨的事。
史蒂文走在莫斯克维奇前面,从使用门卡带他走进公寓大门,到领着他乘电梯上楼,每一个行为的节点都刻意地放慢动作,似乎是面向纯新手的展示与引导。但这种“教学”看起来并不过度——史蒂文确实很擅长和人交往。他没有自认尊长、居高临下的指导,甚至只是稍微侧开身体、让莫斯克维奇看清自己的动作。莫斯克维奇近乎自暴自弃地猜测:这或许是在顾及自己的自尊。他甚至对此感到莫名的感激——虽然他不想承认,但这一切旁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于他的确是没有先例的。
一直以来,莫斯克维奇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自信,甚至于傲慢:只要有信息以及获取信息的渠道,所有的事物以及内在的逻辑在理论上都是可知的,并能够作为模拟和预测的基础。毕竟,“洞察者计划”的核心构念就在于此。对于这一点,他不曾有半点的怀疑,即便目前也是如此。至于离开实验室之后的这段波折,莫斯克维奇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解:连续的失算、不可控的遭遇,本质都来源于情报的不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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