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的烟盒并没有拿过来,也就作罢。无烟可夹的手指只好转起了莫斯克维奇的社保卡。“有这么几个选项——当然,如果保持自由职业的状态,这几种工作之间并不矛盾,甚至可以多一些收入。”
“哦?”
“其一,”史蒂文竖起了食指,“我有几个在危险地带工作的朋友——好吧,是线人,”面对莫斯克维奇怀疑的表情,他示弱般地纠正了措辞。“曾提到‘收尾人’之类的工作。”
“我理解你追求刺激的想法。可那太危险了,你想想卡洛琳。”莫斯克维奇打断了史蒂文的话。“而且这有悖于秩序。”
——你看,这个人明明如此期盼摆脱Sotopia这个秩序机器的控制,本质上却还是不自觉地以秩序为理念的中心。
史蒂文这么想着,但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且以后也绝不会提。他摇头补充道:“我又没说要干这个,只是受到了启发——你想一想,比起犯罪,他们其实更想打法律的擦边球;而我们对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再熟悉不过,深知他们的需求和阻碍。再往回推一步,这些人当中也有希望维持现状者。他们往往地位更高,更期望维持制衡。在这种时候,他们会需要知识和能力上的支持。”
这种属于城市社会学范畴的潜规则明显处在莫斯克维奇的知识盲区。他飞快地思考片刻,皱着眉头问史蒂文:“负责调停的中间人?”
史蒂文点点头,进一步厘清了范畴:“这不完全是危险的——我不打算碰越界的东西和危险的人物,至多是替警方提前预防一些小规模的纠纷。这样来钱快,也容易抽身。”
莫斯克维奇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或反对,只是简短的一句“第二个呢”。
“这就要轻松的多啦。你也知道我的教育背景。正在杂志社工作的同学给我推荐了自由的文字工作,具体的范畴可以另行商定,我想你对这更感兴趣。旅游文学,战地回忆,或是历史问题分析,你更喜欢哪个?”
“你这是在为我打算吗?”莫斯克维奇不禁笑了起来。“你这位前探员有保密协定在身,恐怕能写的抓人眼球的东西不多。”
史蒂文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我并不热衷于把见不得光的经历暴露给他人。”
莫斯克维奇提醒他:“克洛维镇的医院里,你曾经对我大吐苦水,还对自己的上司表达了不满。”
“说实话,我现在非常同情他。”
电视机传来了整点的报时声。史蒂文探出脑袋看了眼已经关掉电视的卡洛琳,回头对莫斯克维奇说:“这些就等到我们的德克萨斯探亲之旅结束后再说吧。”
莫斯克维奇把文件平整地收好,行为习惯颇有些严谨认真的意味。他向史蒂文确认:“开车去?”似乎对这种公路片式的浪漫情怀不能理解。
“是的,就开我那辆新索纳塔,目的地是我东南方的故乡。”
第30章 第三十章 无从安眠
动身之前,莫斯克维奇经过一番思虑,还是给弗兰克在他手机里预留的号码打了电话。
“威尔卡斯心理诊所的贝利科娃女士”——备注上是这么写的,莫斯克维奇甚至在城市黄页上确认了这个诊所的存在。接电话的也确实是一位女性,不过她的英语似乎带了一些俄罗斯口音,腔调过分有力而显得有些生硬。
“我将要去一趟德克萨斯州,和史蒂文一起。”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要跟踪还是护送?”
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莫斯克维奇捏着手机,等待对方的答复。几十秒后,似乎是获得了上司的指令,贝利科娃回应:“没有问题,你们尽可以自由行动,我们不会进行干预。”
——这仿佛是在向谁索取生活的许可,对现在的自己而言,简直再讽刺不过。
莫斯克维奇在心里自嘲着挂断了电话。抬起头时,他看见史蒂文正站在门口注视着自己。史蒂文显然理解在必要时候与Sotopia进行交涉的做法,尽管他们二人对此都不太情愿。
审视莫斯克维奇到来后的生活,史蒂文则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这位比自己年轻的房客并不厌世。准确地说,在确定存在“新的可能”之后,莫斯克维奇已经把那些自我毁灭的冲动暂时搁置起来。从Sotopia手里拿到新的身份之前,他甚至已经开始主动学习各种所谓在社会中生存的技能——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过去多么不谙世事,在史蒂文看来,这更像是一场将理论体系建构于现实之中的微观实验,而自己正是那位设置变量的人。
过去这二十六七年里,莫斯克维奇一度处于知识与信息流的中心,但他始终无法与外界产生任何真正的互动;如今,他已摆脱禁锢,却依然保持着微妙的旁观姿态。史蒂文注意到,莫斯克维奇对社交媒体其实有着相当浓厚的兴趣,甚至在卡洛琳的推荐下开始玩起了XBOX,只是技术很烂。但面对网络平台上的种种热烈讨论,即便是他最关注的话题,他似乎也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不发言,不评价,只是单纯的审视,史蒂文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读取哪怕一点类似于倾向与情绪的线索。
史蒂文猜想,这要么是因为莫斯克维奇不愿再像过去在Sotopia的实验室里那样,强行将自己当做一个信息处理的工具,要么是他依旧对现状持着谨慎的态度,尽可能避免在过多的接触中暴露自己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真正内核。
他让莫斯克维奇住在过去闲置的客房。床、衣柜、装着杂物的纸箱,不算宽敞的房间其实有些局促,但莫斯克维奇并未表现出抵触和反感,史蒂文也能从自己的经验判断出他的“欣然接受”并非伪装的结果。同时,他把那柄差点成为凶器的匕首还给了莫斯克维奇——虽然这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他们二人的东西,莫斯克维奇接过它的时候也笑了出来。
“你让我成为了私藏证物的共犯,史蒂文。”莫斯克维奇说。
史蒂文则是一副入戏之后假装纯良市民的表情:“你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同居”之后的第一夜,史蒂文差点被莫斯克维奇吓了一跳:他无比确定当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自己早已就寝,整间公寓只在客厅与过道的交界处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莫斯克维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间门,直接坐到自己床边的椅子上。史蒂文的睡眠一向很浅,在听到身边动静的同时,他一手探向装着私人枪支的床头柜,一手打开了柜上的台灯,却只见莫斯克维奇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身上还穿着自己借给他的衬衫式睡衣。
台灯的光从侧面照着他,投下的厚重阴影多于亮区,以至于史蒂文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史蒂文决定等他先开口,本打算摸枪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莫斯克维奇很快表明了这么做的原因。但必须承认,他的话比起黑色幽默,更像是辛辣的嘲讽。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抬起头,灰白的头发与苍白的皮肤在偏黄的灯光下像被着了色。“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这种环境下无法入睡。是的,我竟然无法习惯没被人全时段全方位观察的感觉。这绝不是什么过度依赖,更不是那种小孩似的撒娇,只是——只是这和过去太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莫斯克维奇苦笑着,这令史蒂文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我该说我很理解吗?不,这并不准确,我又不能说是感同身受,至多是共情感强罢了。但绝不能说“同情”,他一定不喜欢这个说法。话说回来,他的自白或许并不是在期望别人的回应,而是从自己身上寻找答案罢了。
正如以往的习惯,史蒂文想的很多,有时甚至超过了对方考量的范畴,给出的回应却往往是最直接的。比如说解决的方式。
“——要不这样吧。你睡着,我可以在一旁看。”话说出口,史蒂文自然察觉到了哪儿不对,但也只能顺势而为。“你或许可以尝试着想象自己依旧处在你所习惯的环境之中,甚至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当然,只是在睡觉时。”
这显然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甚至可以说很糟。“摆脱过去”必须是彻底、完全的,尤其是在心理层面。史蒂文这么想着,但事实上,他只有循序渐进。
史蒂文掀开被子下了床。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莫斯克维奇肩上,又轻轻拉了他的手臂一把。青年的躯体柔韧而温热,令他不由得产生一种极其微妙的悸动,像他少年时在德克萨斯农场上仰卧在阳光中入眠般惬意。“走吧。难道还要我半夜给你倒一杯热牛奶,小少爷?”他调侃道。
莫斯克维奇点头的动作很轻,台灯的光线把他稍微晃动的头发的影子投在墙上。他跟在史蒂文后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先前说的一样,史蒂文坐在他床边打着哈欠等候着。这让莫斯克维奇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已经二十七岁,但实验室外的他因缺少与这些时间相应的经历,似乎更像是一张白纸。这让他感到莫名羞赧。
“……你还是回去吧。这样我总觉得很奇怪。”在入睡前,他听见自己对史蒂文这么说。
前探员低低地笑了。莫斯克维奇模糊地听见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移开椅子的声音。
“晚安,莫斯克维奇。”
史蒂文安慰般地轻拍背对着自己的莫斯克维奇,离开了客房。后者条件反射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从洛杉矶到德克萨斯州西北部的拉伯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负责确定路线、准备行李的自然是史蒂文,莫斯克维奇顿时有种自己无所事事的错觉——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把史蒂文家里所有的旧报纸都看了一遍,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他压在柜子底部的成人杂志。
正是因为看出了这种想法,临行前到超市采购时,史蒂文特意带上了莫斯克维奇,以及热衷于对着购物清单比较价格的卡洛琳。
去德克萨斯的前一天,史蒂文去了趟唐人街,与他在那儿的线人围绕几个街区的地下斗争聊了两个小时,并试图从中摸索一些门道。“你可以去找那个叫希金斯的律师,他与警方和黑帮都有一些私人联系。”线人如是说。
掐灭了手中的烟、走向停在门外的车时,史蒂文看见了熟人:从对面咖啡店走出来的凯伊依旧是那副干练的造型,手中还拿着一杯冰咖啡。
“嘿,凯伊。”史蒂文主动向她打了招呼。
留在FBI的漂亮后辈走了过来。从凯伊的神情和装束不难看出她有公务在身,史蒂文也就不打算打扰她太久。
凯伊小跑几步穿过马路,走到他旁边:“一切都好吗,史蒂文?”
史蒂文给了她一个“自己揣摩”的表情。凯伊会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史蒂文知道现在自己已不能再去询问有关FBI工作的任何问题——当然,他一开始就决定不这么做。看着忙里偷闲和自己闲聊的后辈,他只是不痛不痒地问了一些无关的事情:“梅纳德没受什么影响吧?”
凯伊知道他指的是罗伯茨·格里尔特的事。“没有。只是最近我们又要忙碌起来了。”她答道。
史蒂文短促地笑了两声:“就说到这吧。我不会问,你也不能说。”
凯伊苦笑着点点头。
近期,梅纳德开始重启六年前银堡事件的调查。她猜测,这应该是梅纳德为了绕开罗伯茨的“污点区”重新行使特殊办公室调查权的折中之计。但必须承认,这种方式十分管用。只是离开FBI的史蒂文已不能再参与其中——当然,凯伊觉得史蒂文或许会为此感到庆幸。
“我走啦。”她摆了摆手向史蒂文告别,并突然意识到他们其实还没说几句话。
“回见。”史蒂文说着,目送凯伊回到马路的另一头。扎起的红发摇晃着,令他想起故乡的夕阳。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德克萨斯
克雷布斯农场远离拉伯克市区。毕竟地处德克萨斯州,与海岸线上的繁华都市相比,这里无论是城市景观还是人文风情都毫不掩饰其别具一格的粗粝性情。
史蒂文一如既往作为三人中唯一能开车的人负责驾驶——一千八百公里以上的自驾行程看着夸张,但经过一段段拆分,也就成了无数短途单程游拼凑起来的流动风景。莫斯克维奇和卡洛琳坐在后排,副驾驶座和后备箱里堆着三人的行李。叫作雷曼的小猎兔犬安静地伏在卡洛琳膝上,柠檬黄的耳朵耷拉着,已经睡着。
他们的行程安排确实如上世纪末的公路片一般,极为随性:量力而为地选择驾驶时间,在略感疲惫时就着手寻找公路沿线可以落脚的汽车旅馆。因为有未成年人同行,他们的选择自然慎重不少。远远看见指向史蒂文老家的路牌时,莫斯克维奇发现卡洛琳对此并不陌生。
“卡洛琳,你以前来过这吗?”他柔声问道。
卡洛琳刚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此时显得格外神清气爽,令史蒂文有些担心她晚上是否还能安静入睡。“是的,史蒂文以前带我来过。不过那时是冬天,看起来很不一样。”
与淡化了一年内气候差异的城市相比,乡村自然是四季分明的,也因此往往更能唤起人对时间与自然的感慨。再加上伴着乡村歌谣升腾的故土情结,这种感慨会进一步上升为老人回首往事的激荡心绪。莫斯克维奇静静地望着乡村公路外的景观——他感到难得的内心平静,并自然而然地认为史蒂文和卡洛琳也会有类似的体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到达克雷布斯农场时已是傍晚,他们甚至在屋外就闻到了德州牛排的香气。
从克雷布斯夫妇身上,莫斯克维奇不难看出史蒂文自其父辈遗传的种种特质。与“孤星之州”其他传统的德克萨斯人有所不同,他们的性格甚至是内敛的,但并不至于谨小慎微。他们同样身体强壮、作风果敢,西部牛仔式的坚韧、直率和追求刺激的部分依旧流露在他们的言行举止之中,以及粗粝豪迈的生活风格上。史蒂文的父亲约翰·克雷布斯与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对莫斯克维奇这位“儿子的友人”十分欢迎;对卡洛琳,更是如同对待克雷布斯家的孩子般,迫不及待地把她牵到身边,将她打扮成一位英姿飒爽的“小牛仔”。
克雷布斯家的墙上挂着画和照片,在那之中,莫斯克维奇自然看到了史蒂文更年轻一些时的样子。草编的阔沿帽,带着马刺的旧式长靴,手里还牵着一匹棕色的马,俨然一副西部片海报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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