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来的时候,他忽然闲闲地想起景桓来。
也亏得他年轻俊美,否则以他吹毛求疵的毛病,金陵乐坊里面的小姑娘真是恨也要恨死他了。不过长得俊美便是好,饶是他老是好为人师地教人弹琴,那群小姑娘也爱煞了他,恨不能一首曲子从头错到尾,气得他来手把手地教。
不过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模模糊糊地记得元康九年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把家里的歌伎都赶走了,什么琴瑟笙箫都一股脑儿送给了纪王,打定主意要发愤图强一般——都是过去的事了,同他无关——我说,你们那香主到底来是不来。
来,自然来,您稍候。
醉醺醺地看着那人在面前落座,他眯起眼睛,酒喝得太多,看不清他的眉目。
黎香主?
黎纲进隔间的时候,闻到一股极特别的香。
风月场所,不缺熏香。满楼的脂粉花香都压不下这一缕,如石头墙上的月光,如栖霞山的松风,别是一般的清贵。只是有点特别,黎纲说不出这香里的特别,只是望着那个半卧在榻上的中年人。
我醉得太厉害了,便不起身相迎了。
无妨。
你们江左盟会做生意。
都是宗主远见卓识,领导有方。
也称不得什么远见,不过是钻了土断制的漏,整合了江左这些零散的江湖帮会,叫朝廷奈何不了你们,你们才能独占漕运、私盐、赌博、倡优之利,也自然,才能卖别人都不能卖给我的五石散。
若是旁人这样出言不逊,黎纲必会跳起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可眼见此人顾盼自如,湛若神君,虽是大醉,却气度非凡,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且这人说得都在理,与宗主当日收复海沙会之言不谋而合。
“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不当由朝廷来定咱们江湖的规矩。但是土断之后,江湖如一盘散沙,不得已,只能听着官府做事,跟他们打好关系。这是诸位想要的么?三五个人,官府可以轻易地把咱们关起来,饶是你武功高强,你能打得过一百人,一千人么?自然不能。然而如果是上百江湖人士联合起来,占据码头,那么便不叫游勇,而叫豪强,官府处理起这种事情,自然要上报给朝廷。自赤焰案后,朝廷对地方兵力的控制可谓十分谨慎,断然不会轻易派兵,而地方官,也不愿意让上头知道他治下的江湖门派竟已到了要出动军队的地步,如此,自然不得不相安无事。我江左盟无意统一武林,做什么龙头老大,这世上什么最重要?实惠。大家一起发财,划江而治,发些天高皇帝远的财,莫不是最值当的事?“
黎香主,我的五石散呢?我既出得起钱,为何不肯卖给我?莫不是信不过我?
那人忽然轻笑一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饮了一口酒,咳了咳道:“先生是刘先生介绍来的,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您要的太多,这东西浮华案后又算作违禁了,一时间不大方便。而且这几日上头不知怎么了,连江面都封了,只怕不那么容易。敢问先生到底有何用处,如果不着急的话,我帮您想想办法。”
“黎香主话里有话,把我的要求挡了回去,反还问我到底要怎么用?”他笑了笑,把麈尾缓缓放在一边,半睁着眼,凑近了他,“买五石散,自然是自己用了。”
他凑得这样近,那缕香也这样近。
这么多,自己吃下去,会出事的吧。
依黎香主看,在下像是怕死的人么?
黎纲忽然明白那缕香里的特别。
心如死灰,便是这个气息。
他曾跟着宗主同琅琊阁主一起,去收伏那岭南五毒教的叛乱。那人死前有一股气味,蔺少阁主说是心如死灰的气味。人还活着,却同死人无异。他只觉得玄乎,又从蔺少阁主的口里出来,十分也只能信个三四分。
说句不当说的,黎纲心里其实对于这个蔺少阁主可比对老阁主感激得多。
虽说当初是老阁主如有神助地救回了宗主,然而这老人家脑子拎不清楚,硬守着一条不知道哪儿跑出来规矩,坚持说什么“琅琊阁不得参与大梁朝堂中事”,不管宗主怎样求恳,都不肯提供大梁朝廷丝毫信息。还是这个少阁主看得通透,琅琊阁虽然在朝廷里一颗暗棋也没有,但是江湖和朝堂从来分不开,各国的朝堂也分不开,便是不想掺和,琅琊阁也已然不能从这其中抽身了。
天晓得这个任性放肆的少阁主同他老爹说了什么,老阁主一气之下出走了,至此,琅琊阁也才真正成了他们江左盟的盟友。
不过对于琅琊阁主这个人,他也素来是不放心的。
这人活得像个神仙,绝无牵挂,满心好奇,倒像是到凡间来历劫的。以黎纲的江湖经验,凡有所为,必有所求,可这琅琊阁主之所求,他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试探了几回,此次都是一句真心实意的“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么”,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人是个谈判的高手,黎纲最后还是答应三日内把他要的那些五石散交给他。走的时候,那人还买下了黎纲的坐船和船夫,要借着江左盟的威名,享着江上一日清静。
清静得太过,便叫人害怕,让人想起他此刻确实孤身一人。
从腰里抽出一支玉箫来,靠在乌篷船里吹箫。
月色昏沉,江上尽是回南天的雾气。灰蒙蒙的月色里,这江面暗如回忆,伸手却只是触手即碎的水波。
“何人吹箫?”太子问近侍,“父皇南下,不是已经封锁江面了么?快遣人搜索江面,把他抓起来。”
“孤寒高远,吹箫的是个雅人。”萧景桓冷笑道,“江南能人异士众多,太子这样,只怕失了民心哪。”
“能人异士,哼,不过是是些江湖门派,三脚猫的功夫。”
“我听闻近年有一江左盟兴起,更有琅琊阁的助力,实力不容小觑。”萧景桓抬眼看父皇,“父皇,依儿臣看,江左盟乌合之众,倒不足为惧,琅琊阁却是心腹之患。”
“吴郡郡守可在?”萧选仿佛没有听见两个儿子在争些什么。他也是夺嫡路上一路走过来的,这些个争执邀功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些低级幼稚的旧日重现。低级也好,幼稚也罢,多少还是旧日重现,总叫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些过去的事。
“传旨。”
先生,先生,快醒醒。
扰人清梦,也是你们的江湖道义?
快醒醒!您看哪!
醉眼朦胧地,把覆在面上的斗笠拿开,爬出乌篷船来。
这一年离梅长苏入京还有三年,也发生过许多事,书上也一一记了下来。不过,这世上没有一本书记载了,那一夜封锁的江面上,飘起了万千水灯,送着一顶乌篷船,直至梦里江南的最深处。
第一卷 梁帝(下)
第一章
金陵的江湖气是这两年多起来的。
作为一个旅人,他也不能免俗地去了鼓楼下的长乐坊。眼下,长乐坊是这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最好的乐坊,最美的舞姬,最阔绰的赌徒,最销魂的五石散,仿佛是在偌大的金陵城里独辟出一个江湖来。
自然,江湖里当有最落魄的江湖人。
同所有落魄的江湖人一样,他连一碗水酒也喝不起。不过他有本事,叫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小兄弟,你在吃什么?
什么人?
看上去挺好吃的样子,我没有带钱,翻花式跟头给你看,你给我尝尝好不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人呐!
周围都是亲兵,他如何能至此处?
“战英?”里间有人说话,声音很低,却低得好听,“你在同谁说话?”
“殿下,是个可疑的江湖人。”
“可疑?”
“说是要翻跟头给我看,来换这碗百合清酿。”
里头那人笑起来,笑声很爽朗,如同穿过檐角松木风铃的一丝凉风。
“金陵这几天也确实太热了,怕是在这里歇脚的江湖人。你叫人送他一碗出去喝吧,你也去隔壁等着,我们在这里要谈些事情。”
于是捧着一碗不花钱的冰镇百合清酿,坐在路边树下阴影里,南来北往的口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刀背上的金环丁零作响,连同佩着娥眉刺的少女摇曳生姿的耳环,乱了耳朵,晃了眼睛。
一碗饮完,浑身松快,两腋生风,摸摸口袋里的几个铜板,拍拍屁股上的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吉祥赌坊。
吉祥赌坊是江左盟在金陵的产业。全京城的赌坊里,只这家赌得花样最多,也只这家的赌徒最豪爽。他撞在一个人身上,顺手摸出一张火漆印,交给那愣头愣脑的小伙计,被漂亮的姑娘带入地下。
地下的赌局更加新奇。
你可以赌宫羽姑娘几时才会乐意让人赎她出乐坊,也可以赌言小侯爷到底何时才能娶亲,不过,最近赌得最大的,竟是当今圣上何时龙御归天。胆子之大,约莫也只有江左盟的地界了。
赌局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拿你的银子赌别人的生死。
这个别人还是这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想想也激动。
不过更有趣的是,这些赌徒,已经压上了他们最大的筹码,赌得是寻常江湖人所不敢展望的前程。
这前程正坐在苏宅里,望着残阳里的台城。
病骨支离地靠着门框,耐心地等待。
这个结局他等了太久了。他可以熬死梁帝,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愧疚里死去——这个事实比什么药都好用,他能保持灵台清明,等着台城的消息。
如果可以,梅长苏还是希望能亲眼见到这个人咽气。
他甚至有些好奇,这个背弃朋友,听信谗言,陷害忠良的皇帝,死前到底会在想些什么。人的心如果可以被挖出来,扑通扑通地跳在掌心里,是不是就能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还是想要顾及萧景琰同静妃,这两个和他的回忆血肉相连的旧人。他们是他的盟友,却也是梁帝的妻子。
死亡从来都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他很想知道这两个身份尴尬的人,在这场告别里到底是依依不舍还是惺惺作态。
萧景琰和静妃,连同所有侍疾的皇亲贵胄都跪在偏殿。高湛守着他。
在那个偏殿里,燃着香,压过他连自己都能闻得出的、越来越浓重的死人气。
其实有些丧气,人还活着就烧纸。
高湛按照他的话,往那个火盆里丢纸。都是些诗文,早年写的,翻出来了,有些批注,都写有些念头了。怕人收拾遗物看见,先烧了。
他耳朵不大好了,听不见哭声。不过料想静妃不会哭,景琰或许会。
景琰的性子很直,他为林家翻案的心是真的,孝顺君父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又爱哭,多半是要红眼睛的。
静妃是个绵里藏针的,他其实心里清楚。心里总是装着许多事,说起话来暗藏机锋。总是帮着林家说话,可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明明是为了自己,又句句说得你很舒服,仿佛站在你的立场上。
这个感觉让人熟悉。即使虚假,也想维持这种虚假的熟悉。
所以躺着应该做什么呢?
等死。
他就这样等死。
遗憾太多,并无后悔。只是有些不甘,竟至忍死相待。
他等了不知多久。和所有的等待一样,都没有结果,最后平静地死去。
然后大家进来,哭,礼节性地哀哭。
言豫津倒是难得有些真情实感,只因这殿内的熏香太过熟悉,叫他想起父亲,不由兴起些子欲孝而亲不在的胡思乱想,中心有感,不觉涕下。
第二章
夏夜卧在房顶上,有星星和蚊子。
半醉的时候,分不清星星和蚊子。挥挥手,只是挥之不去的光和嗡嗡嗡。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潮湿的水汽随着夜色一起垂下。透不过气,昏昏沉沉地睡不着。
父亲离开琅琊阁那日,也是这样的闷热。不过山中比之此处,彼此相较此刻,都要好许多。
那时候,江湖和天下,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典籍上的墨迹,舞姬踝上的金铃,现在,他却说不好了。
认识萧景睿是数年前的太湖边。
他和言豫津一起过来的,大家小船挤着小船,等着一睹烟雨楼花魁的芳容。也不晓得谁这么笨,从船上跌了下去,萧景睿想也没想,跟着就跳了下去,把那人捞了上来。爬出来时,头发散了,浑身湿透,活像是一只没洗干净的莲藕。
不知道南楚的水土养不养得活莲藕。
他把手里的这最后半瓶酒饮了,打算拍拍屁股,去梅长苏的私库里偷些好酒离开京城。
金陵太热,却太热闹。如同一个戏台,每天走马灯一样地悲欢离合,不知道该瞧哪出戏。他一出也不喜欢。
刚要翻身下去,听见屋里的人声。
梅长苏没睡,他知道。屋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他竟不知道。
内力既深,耳力便强过他人,院中叶落也听得清楚。他扶着脑袋又躺下来,忽然想起这个声音。
隔着帘子的轻笑,那个愣头青的主人,远山而来的松风。
再多留一会儿,只是一会儿。
第三章
萧景琰身着孝服,面容端肃,眼睛却红,哭过的样子。他脾气倔,容易被气哭,从小就这样。
他坐在对面的席上,嘴唇干裂,却不饮面前这杯茶。他是茶饭不思的孝子么?
肺里有什么烧得厉害,可不妨碍他上下打量这个人。
宫里怎样?
宫里半月前就备下了丧仪,父皇遗命,不坟不树,俭葬于紫金山。
哦?
沉默了太久,灯花劈啪炸开两个。
“宫外呢?”那个声音沉而迟疑。
“你想问什么?”
“我……”
“我料你有此一问。”梅长苏笑了笑,用咳嗽代替了回答。
京中有些传言。
你要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仍在江湖?
江湖仍在我这里。
话说到这个地步,却是别的也不必说了。蔺晨忽然很想把瓦片扒开,看那白衣人的神色。
梅长苏拈着一枚白子,枯瘦的手指拨弄着它。白玉在烛光下几乎透明,如同萧景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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