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眉踌躇了一阵,心里不想接,但又觉得在人前这样耍脾气太荒谬,勉强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您是在生我的气吗?有什么说出来,别气坏了身子。”
“电影院那个炸弹是你放的吗?”沈寒清开门见山问。
“是,”沈慕枝供认不讳,“底下人笨手笨脚,让那家伙跑了。”
“胡闹!涂金元的儿子是你能杀的吗?”沈寒清把杯子狠狠一掷,茶水撒得到处都是。
沈慕枝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涩声道:“不过嫌他碍手碍脚罢了,爹要他活着,我不动他便是了。”
“上次让你找人教训他,是想给他个警告,不是要了结他。涂家根基颇深,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再说,你小子敢在电影院里动手,实在胆子忒大了些。”
他又怕沈慕枝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叹了气道:“我是怕你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被人寻仇。”
“爹在担心我,儿子省得。涉事的人我都处理掉了,不会让人查出什么。”沈慕枝柔声解释着。
沈寒清闻言脸色好看许多,却不愿嘴软:“谁担心你?”
沈慕枝清楚他的脾性,料他的火已经灭了,转而询问起南京之行:“您此次突然去南京,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有,”沈寒清疲惫地靠在汽车椅背上,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来,“傅啸坤要来上海了。”
“傅啸坤?”沈慕枝咂摸着这个名字,深褐色的眸子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冬至前后,曹瑞林从日本回了国。当晚他打电话到孟公馆,预备约好友见面,却听孟家的仆人说二少爷不在家。
此时,孟成蹊正窝在马斯南路的一处公寓里,跟一位白小姐打得火热。
白小姐大名白婉君,自称是晚清遗贵的后代,十八岁的时候家里把她嫁给一个倒卖古董的老头子,婚后第五年,老头两腿一蹬死了,留给她一笔非常可观的遗产。白小姐收起了再嫁的心思,自此流连花花世界,成了一名交际花。
她在跳舞场上和孟成蹊相识,对这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见倾心,使了浑身解数勾搭上他。孟成蹊一向喜欢风骚的熟女,这白婉君妖娆艳丽,委实合他的胃口,两人一来二去约会了几次,便开始出双入对。
房间里因为烧了热水汀的缘故,温暖如春,孟成蹊敞开睡衣躺贵妃榻上,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看白婉君挑出门的衣服。
白婉君比他大三岁,桃心脸,柳叶眉,梳了个时下最时髦的爱司头,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有股说不出的妩媚。
她来回试了手边的貂皮大衣,狐皮大衣和千鸟格西式大衣,嘟起小嘴道:“都是去年的过时款式了,不好看。”
“哎呀,衣服要看谁穿,”孟成蹊踱过去揽着她的细腰,满嘴甜言蜜语,“你穿什么都好看。”
“切,你少哄我。”白婉君乐得像喝了蜜一样,娇嗔地拍开他的手。
孟二少爷嘻嘻笑着在她嘴上香了一口,说:“先随便穿上一件,等下我们去买新的。”
各大百货公司逛了半天,孟成蹊花钱毫不手软,给白婉君买了一车的服饰鞋帽回来。白婉君见他对自己的大方态度,越发看他顺眼。
两人回到白婉君租住的公寓楼下,叫了两个小厮把东西拎上去。
听到动静的门房探出脑袋,对孟成蹊说:“孟先生,早些时候有位先生来这里找你,听说你不在又走了,他说只需告诉你他姓曹。”
“姓曹?”他一听,立马喜不自胜,“太好了,瑞林兄回来了。”
孟成蹊思友心切,跟白婉君告辞说有急事处理,乘上车直接去了曹瑞林家。
为了庆祝曹瑞林回归,孟成蹊做东在华懋饭店摆了酒席,唤来常一块儿玩的五六个朋友,替他接风洗尘。饭后众人觉得不尽兴,有人提议去赵四娘的会所推牌九,曹瑞林嫌那里的气氛太端着,连放个屁都要跑厕所里去。
孟成蹊对赌博兴趣不大,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遂迁就曹瑞林的喜好,几人去了饭店附近的一家荣晟记。
荣晟记的伙计领着他们进去楼上的豪华包间,隔间门一关,大家兴致盎然地玩起了梭哈。孟成蹊手气不错,一晚上下来小赢一把,曹瑞林就比较惨了,从头输到尾。
“不玩了不玩了,再输下去我要把裤子当了。”曹瑞林把牌往前一推,举手投降。
孟成蹊不忘调侃他:“瑞林,破产怕什么,有本少爷养你,包你吃香喝辣。”
他知道曹瑞林输了将近两千大洋,也觉得该适可而止了,就拿了外套,准备和他一道回去。
二人走到赌场入口处,被一个跪在门口磕头讨饶的赌徒吸引了视线。
那人身上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对着几位赌场看台子的大汉苦苦哀求:“各位大爷,我真的没钱,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没有钱?没钱你还敢来赌。”其中一个扎马尾辫的打手冷笑一声上前。
“你们给我点时间,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还。”
“没用的,你每次都推说下次,哪次做过数?”打手啐了一口,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可怜虫。
一双大手顷刻间夹住他右手腕子,赌徒顿时抖如筛糠,惊惧道:“你想干什么?”
“留下你一只手。”话音未落,扎辫子的打手抓起他的手踩在脚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大刀。
赌徒吓得啊啊乱叫,哭天抢地,眼看着刀子要落下来。
“停停停!把刀放下。”孟成蹊急哄哄冲上前,试图喝止辫子男。
对方动作一顿,收了刀扭头看向来人:“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他妈让你砍他手了?”孟成蹊自认为受过欧洲先进思想的熏陶,对江湖上的那一套甚为反感。
曹瑞林大惊失色,忙上前拖住孟成蹊劝道:“成蹊,这事管不得,我们还是走吧。”
孟成蹊嫌弃他危险时刻就成了软脚虾,语气不善地说:“要走你先走。”
“小兄弟,我劝你少管闲事,”打手满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没有钱,就只好用别的东西来抵。”
瘦骨嶙峋的赌徒近在眼前,孟成蹊想象着他腕口整个断开,鲜血直冒的场景,那画面太不雅了,简直丑陋,他瞬间起了教化这群愚民的心思。
“那好我问你,没有经过审讯而动用私刑,这算哪门子的天经地义?找你们管事的出来,我跟他聊聊。”
“成蹊,你何必管这档子事呢?”曹瑞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志气地躲在门口的广告牌后,浑身发抖。
孟成蹊不理他,气势汹汹和对面几个人对峙。
扎辫子的男人又想掏刀,身后的同伴拉住他,凑上来跟他嘀嘀咕咕说话,几人争执片刻。几分钟后,其中一个同伴奔进了荣晟记,像是找人去了。
孟成蹊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沈慕枝。
他不疾不徐地从里面款款而出,着一件拼色领灰色西装,头上戴同色系呢帽,面部五官犹如古希腊雕塑,深邃迷人。见对方是孟成蹊,沈慕枝脸上绽出笑来。
“少爷,就是他。”跟在后头的手下指指孟成蹊。
沈慕枝不悦地皱眉,厉声道:“下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转而又朝孟成蹊抱拳:“成蹊贤弟,下面的人不懂事,多有得罪。”
“没……没有,是我鲁莽了。”孟成蹊想起自己之前张牙舞爪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扶额。
曹瑞林瞧出来人是认识的沈慕枝,终于舒出一口长气,松了劲,腿软得差点站不住。
“哎呦,还有曹公子呢。”沈慕枝发现了躲藏在角落里的人。
曹瑞林虚弱地走近他们,嘴里不停抱怨:“沈兄,你们这动不动就砍人手脚的架势,实在吓煞人也。”
“噢,他们的做法确实粗暴了,”沈慕枝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佯装为难说,“可是我爹要他们追账,他们不得不讨啊。”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你若砍了他们的手,一个残废更赚不来钱还债了。”孟成蹊对此紧追不放。
“砍手是给他个惩戒,人贵有自知之明,玩不起,就不该来赌。”
“现在还不起,不代表永远还不起,沈兄为什么不能给他个机会补过呢?”
沈慕枝手指摩挲着下巴,略一思索道:“既然成蹊贤弟替他求情,我可以对他网开一面。”
他朝手下做了个手势,辫子男立即松开对赌徒的压制,上前将账单呈给他过目。
沈慕枝翻开册子浏览,默默盘算一番,接着低头对地上烂泥一团的欠债者说:“手你自己留着吧,你欠的赌债刨去利息,总共是一千一百大洋,我同意你分十期归还,每月五号你自觉把钱交了,也省得我下面的人去催债,如何?”
“谢谢老板的大恩。”赌徒如临大赦,哪里敢说个不字,感激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沈慕枝轻飘飘一挥手:“行了,你走吧。”
这事就此尘埃落定,欠债的保住了手,赌债也有了着落,可谓皆大欢喜。
孟成蹊在原地愣了半晌,半是羞愧半是恼。他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动静闹得那么大,还不及沈慕枝一句话有用。
曹瑞林是个会看眼色的,他心里一片敞亮,沈慕枝不是观世音转世,在这事情上那么好说话,无非是想跟他和孟成蹊示好,确切说是跟曹家孟家示好,毕竟生意场上多个朋友多条出路。
“感谢沈公子给小弟们薄面。”他怕傻乎乎的孟成蹊看不穿,率先表明态度。
“非也,是我手下的人冲撞了二位,在我们家赌场坏了兴致,该我来赔不是才对。不知二位是否肯赏脸,改天请你们去吃个饭?”
这话就有点过分谦逊了,他处理自家赌场的事,其实跟两个旁观者并没有干系,赔罪一说更是莫名其妙,好像故意臊他们一样。
孟成蹊听他这么说,脸上有点挂不住,忙说:“哪里好让沈兄破费,我这不长眼的给你的场子添乱,这顿饭合该我来请。”
沈慕枝云淡风轻地笑着,心想孟家这小儿子似乎不是个有城府的人。
一周后,饭局设在时下大受欢迎的都城饭店,孟成蹊请客,曹瑞林作陪。席间三人有说有笑地吃着法国料理,红酒佐餐,气氛融洽。
“成蹊,那边有个家伙瞅了你半天,不会是你的旧识吧?”曹瑞林指了大堂斜对面的那个方向。
顺着他手指的角度望去,孟成蹊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涂延。他遥遥冲他扬手打了个招呼,可今天的涂延着实反常,只见他眼睛瞪得老大,鼻孔喷张,犹如凶神恶煞的冷面金刚。
第7章
今晚上李老板约了涂延吃饭,是想跟涂家的太子爷好好联络联络感情。他跟几个洋人朋友合伙搞了个回力球场,位于法租界的亚尔培路上,营业执照领事馆已经批了,场地人力布置完毕,万事俱备,只等开业。但场子落在涂金元的地盘上,他们几个大股东一商量,觉得还是不能怠慢了道上的人。
李老板是个假洋鬼子,认为吃中餐不够端庄大气,便选了都城饭店的西餐厅招待涂延。他不遗余力地向对方推荐这里的招牌菜色,从每道菜的历史典故讲到做法,讲得头头是道,涂延却因为憋着一肚子火,胃口不佳。
他眼睛瞅向远处那三个人,银质刀叉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他吃的不是牛排,是人肉。
眼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李老板以为自己中途说错了什么,触了这尊大佛的逆鳞,段子再也讲不下去,只好静静坐着惨笑,后背一阵阵发凉。
孟成蹊一走进餐厅,涂延就注意到他了。许是冬天阳光照得少,孟成蹊的皮肤比前段时间还要白些,粉面桃腮,仿佛橱窗里摆着的日本瓷娃娃。头发整齐地往两边梳开,做成一个四六分的发型,显得他分外乖巧,像个还在上学的大学生。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衣冠济楚的年轻人,皆是西装配礼帽的打扮。涂延凝神一看,居然在其中看到了沈慕枝的脸,霎时感觉一盆冰水倒扣下来。
孟成蹊殷勤地引沈慕枝入席,和他面对面而坐,不时热切交流着,眼睛笑成了两瓣月牙儿。涂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满肚子酸酸涨涨的,一个念头困住了他:什么时候孟兄和姓沈的这样要好了?
他像秃鹫盯腐肉一样死死关注着餐厅的那一头,见孟成蹊举起高脚杯和沈慕枝干杯,二人眉来眼去举止亲昵,气得他后槽牙都要咬碎。
李老板不安地问:“您吃得太少了,是在下点的菜不合涂公子胃口?”
“没有,”涂延冷着脸否认,“李老板点的菜很好。”
说完他紧闭双唇,阴恻恻地盯住远处沈慕枝的后脑勺。李老板见他不想说话,催促侍者把饭后甜点上了,继续在一旁赔笑,惨笑。
涂延对孟成蹊的心思非常单纯。
孟二公子是温室里娇惯出来的花朵,没有遇过霜露的摧残,金贵的驱壳不曾在尘埃里滚一遭,所以身上充溢着昂扬的自信,认为世界就在他手中。涂延喜欢他的华贵精致,喜欢他的剔透无暇,也喜欢他清高的姿态,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低头。
孟成蹊经常肆无忌惮对涂延指指点点,不把他当回事,有时候极尽挖苦,脾气还大,但他只觉得对方坦率可爱。如果有人说孟成蹊仅仅样子好看,本质是个草包,涂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在他看来,孟二少爷聪明,有见识,还讲义气,是做他好兄弟的绝佳人选。“哪能让人人都识货呢?”他暗戳戳想。
可惜他所谓的挚友,现在正对着他顶看不上的人笑,他什么时候对自己那样笑过?涂延血气翻涌,简直要爆血管。
孟成蹊还不知道自己在涂延心里,被夸成了一朵花。此刻他和沈慕枝,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两人都是善思辨的人,凑一起不免高谈阔论,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中间孟成蹊去洗手间,急急忙忙出来,不小心撞上一个背脊宽阔的男人。他抬头,眼前一亮,叫道:“涂延,好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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