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羽舟低着头整理桌上的几本书,这是他不久前向驿馆官差要来的,打发时日。
“状元郎如何不担心?”
“鞭长莫及,若是伤得重,你怕是也不会在此处。所以我猜,他并无大碍。”
“那你可猜错了,教主伤得很重。”辰云盯着元羽舟脸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叹道:“亏得教主如此挂念你,你竟然如此无情,今夜多亏了一位世外高人相助,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元羽舟一脸困倦,狭长的狐狸眼已经蕴了疲惫的泪花,却仍是好脾气接着辰云的话:“世外高人?”
“……一位气骨冷贵的公子,罢了罢了,状元郎好生歇息罢。”辰云说完,又从窗户溜走了。
“好走,不送。”
元羽舟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眸光冷淡,看向窗外苍穹,这个时辰,是不会有长庚星的,所幸的是,不久后,启明星便要亮起了。
冷烛不照三更苦,罗裘难耐五更寒,霜欺老树,荒岁催老,何以怅惘,负此良辰?
青光刃影血藏泪,残纸卷黄字托情。一壶花酒春意冷,半生江湖不由身。
他将卸下惯有的容光,拭去一身风霜,告别旧日长寻,抛却旧日覆身枷锁,自这方月小山高处,阅尽嵚奇历落人,游遍沧溟不老川。
贺兰敬仍是无法入睡。
柳圣羽夜访苍釉寻事,恰巧三重山地牢柳圣东被杀,随后璇玑地宫青玉棺玉无忧不知所踪。
如何会这般巧?更令他难以启齿的是,在这关乎鬼方族未来的时候,他心里反反复复回想的,居然是另一件事。哪怕自幼持成稳重,进退有度,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重山崖下时尚能镇定自若,当紧事暂消,他却忍不住偷偷回想起今夜那个错乱缠绵的吻来。
明明当时那般神志涣散,也不过当做一个春梦来放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却是如此深刻,轻吻也并不是单纯的唇舌只交,他并不喜甜,在元羽舟唇上尝出了滋味,是甜的,从舌尖,一直甜进了肺腑,这种感觉陌生,前所未有,几乎将理智溺毙。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
“你身负重伤,我送你上崖如何?”
胸口犹在发疼,思绪纷乱,贺兰敬轻轻闭上了眼睛。
说者无心,听者却生了情。
如久治不成的水患,放置不行,疏也不是,堵更无能。
☆、圈套(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凤广盈以手作梳理着马颈鬃毛,“这柳如海好歹也是昆山派掌门人,怎么就落个被刺杀的下场。”
夏季的日头毒辣,长寻眸子半眯,“人各有命。”
“若早知道救不救都是死,当初不如不来,平白遭罪和受气。”
长寻闻言,“师兄,背后议人长短不妥。”
“要说起来,我觉着那柳如海也不怎么样,好歹你救了他的命,明明醒了,愣是连一声道谢也没有。”凤广盈有些气,一点也不为柳如海的死惋惜。
“生死有命,离了昆山,他之生死与你我皆无干系。”长寻肤白如玉,艳阳下显得尤为细腻,道旁高树错落有致,偶尔投下斑驳树影于他素衣间,时有清风灌来,自微微扬起的发间穿过,握马缰的手修长匀称,清骨俊雅,一眼望去,熠然若仙。
凤广盈觑着长寻,皱了皱眉,戏谑道:“此时此景,倒想来一诗谜——霓为衣兮风为马,你猜猜,答案与你特般配。”
长寻淡淡一笑:“猜不出。”
“猜猜嘛,”凤广盈无趣,身下又只有长寻这么一人,找不着人说话,憋得慌,“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
长寻嘴角噙着清润的笑意,不言,就是不着道。
凤广盈装模作样苦叹一声,“苍天,这么一个闷葫……师弟!小心!”
“迟了。”玉无忧声音由远及近,瞬间落在长寻马上,朝凤广盈挑了挑嘴角,轻蔑至极,“美人我带走了,聘礼过几日会送去忘忧谷,好生候着。”
“放你娘的屁!”凤广盈刚骂完,只听得一声疾厉的马嘶,原是那天杀的玉无忧竟然朝自己马上拍了一掌,来了个人仰马翻,仗着身子灵活,仅些许擦伤和淤青,骂骂咧咧起来时,长寻早已叫那玉无忧携着行远,徒留满路尘埃。
“阿寻,你说我要如何罚你?”行了一段路,玉无忧带着长寻飞离马儿,一脚将马踢下山崖,衣前摆还沾着未干血迹。
长寻淡淡看了他一眼,“昆山派?”千里迢迢来此救人,离去时却为所救人派人追杀灭口。
早料到后山一事昆山派耿耿于怀,眼见这般倒也不足为奇,就是不知柳圣羽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阿寻真是聪明。”玉无忧笑道,“你那草包师兄说得对,柳如海死不足惜,我这救命之恩,你当如何回报?”
“教主又要罚我,又要我报恩,不如两两相抵,互不亏欠。”长寻径直朝前走。
“你这是何歪理?怎么能抵消呢。”
长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无忧,我无意与你纠缠,自重二字该如何写,回苍釉山好好练练。”
“行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玉无忧无赖紧随,快手点了长寻的穴,笑眯眯道,“前提是你得和我一起回苍釉山,不然你那师兄……”
“好。”
玉无忧却又不高兴了,凉凉道:“方才我好言好语说那么多你皆爱理不理,一提那凤广盈你便应了,我倒是想现在便杀了他了……”
长寻:“那你去罢,劳烦去之前将我穴解了,免得白救。”
玉无忧听他松口,又笑起来:“那便不杀了,杀了他,聘礼都不知往哪里送呢。”
长寻浅浅一笑:“无妨,这八字也尚未有一瞥。”
“阿寻,你要如此说,我今晚便可将那一捺添上去。”玉无忧言笑晏晏扛起长寻,御轻功而行。
不得不说,这玉无忧轻功也真是好,带着长寻行了几个时辰,面不见疲色,酉时刚过,便已到衡州,寻了客栈落了脚,要了两间上房。
长寻略有倦色,方熄灯阖眼,玉无忧却又进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睡得这般早,负了良辰。”玉无忧嘴里依旧吐不出象牙,往桌上放了几碟小菜和吃食,“未吃东西便歇下了,难怪这么轻。”
“我不吃,撤了。”
“行,那就不吃,”玉无忧又一碟一碟收起,俊美的脸上满是笑意,又往外走。
长寻睡意少了许,“慢着。”
玉无忧笑眯眯回身:“怎么?”
“放下。”长寻说完,披衣起身。
让玉无忧走出这道门槛,怕是又要去杀人了。
玉无忧桃花眼眯成危险的弧度,唇角似笑非笑,看着长寻慢条斯理用膳,言语切切:“霓为衣兮风为马,不贴切,人间花卉太俗气,不配你。”
长寻闻言,搁箸,淡笑:“各花入人眼,雅俗皆随人。”
“素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即便是俗人,你也喜欢得紧,是不是?”玉无忧拉起他的手。
长寻抽出手,“我有几个疑问。”
玉无忧开心道:“难得你对我有兴趣,说吧,我都告诉你。”
“你与金檀旧识?”玉无忧一心盼着柳如海死,自然不是个人恩怨,昆山派痛失掌门,他不趁机去搅混水,却将长寻掳去苍釉山,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长寻都必须另做计较。
“助他等上掌门之位。”
“为何要杀假金檀?”
“想杀便杀,需何理由。”
“你与金檀早有勾结,燕山之人有所察觉,那夜假金檀替他洗除误会,你承诺助他等上掌门之位,他便将‘移容’之术为交换。”
玉无忧:“假金檀与金檀为断袖之好,一切皆是他自所主张。”
“柳如海你杀的?”
“我说不是,你信吗?”
“有人见你杀了他。”
“谁?你吗?”
长寻淡笑不语。
金檀扮作玉无忧的容貌杀了柳如海,取走了《长琴》,顺便也为被玉无忧杀死的教众出了恶气。
“可歌可泣。”玉无忧先是冷笑一声,继而又可怜道,“阿寻都知晓了柳如海遇刺真相,来日昆山派来算账之时,可否倾身相助?帮我洗清冤屈?”
长寻:“罪孽深重,不入地狱,难洗。”
两人相对无言,玉无忧面上覆来冷色,半晌,才道:“无碍,若有你作陪,我下地狱,也无甚不可。”
长寻轻轻眨了眨眼,避开玉无忧的靠近。
“会躲,说明怕了。”玉无忧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大力扣住长寻的后颈,“乖乖等我,你知道后果。”
玉无忧松开手,瞥了一眼长寻颈上青紫的淤痕,笑道:“你太能生事了,我还是有些担心。”说罢,便要去点他穴,长寻快手一挡,制住了玉无忧的手,修眉微蹙,如墨的眸子蕴着责怪意味。
“好俊的身手!”玉无忧低笑。
他话一落音,长寻便晕倒了。
玉无忧将人抱到床上,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在枕旁,淡淡的奇香萦绕,玉无忧手背轻轻抚过安详的睡颜,语气颇为中肯:“能救人,也能杀人。”
关门声吱呀响起。
与此同此,长寻缓缓睁开眼睛,长眸清澈,寡淡异常。
稍稍谨慎的人,都不会在一个地方栽两次。
下了楼,“这位小哥,请问最近的会馆如何去?”
今日客多,大早起来忙得足不点地,现时好不容易喘着口气,还有人来扰,连话都未曾听清,小伙计便没好气道:“不知道!快……欸,这问公子,你方才问什么?”
便闻这位生得秋水传神的公子笑道,“附近的会馆如何走?”
“会馆?有几条街呢,我带你去吧。”小伙计百无聊赖的神色一扫而光,“公子是外地来的吧,看着面生。”
长寻婉言谢绝,单问了地址,又向伙计讨了纸与笔,书了一封短信,托了会馆的商人送往烨城。
当夜子时方过。
错综杂乱的记忆无尽穿插,乱无章序,血溅在雪里,格外刺目,莲池圣洁的雪莲被覆上斑驳的血色,妖治,诡艳,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冰雕的塑像后面,听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那目光带着怜悯,居高临下看着彼时还是幼童的他,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轻而易举掌控了他生死,只稍轻轻一用力,便可将他的脖子折断。
那年,他才四岁。
不知爱恨,不知生死,却已经知道何为恐惧。
那样一双目光,在很久的时间里,都令他如芒在背,遍体生寒。
长寻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玉无忧双手托腮,靠着床榻,眉眼都是莫测的笑意:“做噩梦了?”
“水。”长寻顺手拔了玉簪,青丝倾垂而下,背后冷汗未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态,看上颇有几分病美之态。
玉无忧笑眯眯端了水过来,撩起他遮住半张脸的黑发,“倒是从未瞧过这样的你。”
长寻接过瓷杯,慢吞吞喝完,又将空杯塞到玉无忧手中,看也不看玉无忧一眼,躺下身子,轻合双目。
玉无忧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瓷杯,“阿寻,你还真是将我当小厮差遣了?”
“你杀了金檀?”
“未曾。” 昏灯下,玉无忧仔细端详着长寻容色,语气中带着得意,“金檀那饭桶是个孬种,谁当上燕山掌门都比他当上强,因此我更要助他当上燕山掌门……我这趟燕山之行,倒是没有杀人,只是废了赫连锦的四肢……”说罢,从怀中拿出《长琴》,“早在你狠心给我种绝功散之前,我便拿了《长琴》,阿寻,你被骗了。”
“赫连锦?”
“是呀,金檀央求我杀了他,可那夜你对他言辞温和,我便留了他半条命,阿寻,你说我这样,算不算造了七级浮屠?可配得上你?”
想杀便杀,没有对错,没有是非,甚至不需要理由。
玉无忧俯下身子,一时相近咫尺,“阿寻,你骗不了我。”
长寻睁开眼睛,透过玉无忧欢喜得未曾半分掺假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万丈悬崖,千里雪原,看见了被鲜血染透的雪莲,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唇角漾起笑意,缓缓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境地也因你一手促成,玉无忧,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无忧冰凉的手掣住他的咽喉,力道逐渐加深,低声道:“阿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之生死,何容你置喙。”长寻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幽深。
玉无忧脸色一冷,当即撤去了手,捏住长寻下巴上半寸,口牙间已见血迹,他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人便要将舌头咬断。
“你真的吓到我了,得罚。”
玉无忧语气阴恻恻,桃花眼半眯,俯下身子,辗转流连,轻扫皓齿舌尖,尝出腥甜,如滚蜜□□,生出饮鸩止渴的错觉,又恍若东风过境,万象骤生,落英缤纷处,伊人面比桃花艳。
一时情动,他有意加深这个吻,修长的手轻轻托住长寻后颈,指间穿过如水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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