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万物,怕就怕在“只可惜”三个字上。
只可惜福薄寿短,英年早逝,且膝下无子,无以为继,百年后一群旁系左支的叔叔弟弟自相残杀争夺帝位,生生把千辛万苦挣来的国业家业给败光了。若是那西林王再多活个十几二十余年,这历史格局说不定就被改写了。
顾小西前不久刚读过那本《西林王传》,对西林王朝的历史还是略有知晓的。
西林国和重越国原本是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的封地,只是当父母的偏心,把富庶丰饶的重越封给偏爱的弟弟,贫瘠荒芜的西林封给了哥哥,自此原本相亲的兄弟两个便由此生了嫌隙。哥哥妒忌之心日久,便由生怨毒,屡屡派人到重越寻事讨荒;而弟弟也恃宠而骄,从不把骨肉亲情放在眼里。待父母百年之后,两国干脆撕碎了最后一点情分,弑天子,夺军权,分别自立为王,从此便开始了西林重越长达百年的交恶。
传至周甫年父君那一带,原本就疲惫不堪的西林愈发的积贫积弱,只落得个在强兵之下的苟且度日。
重越王照着祖宗留下来的那一点脸面,留得西林一点残喘之机。老西林王立即奉上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儿子到重越做质子去了。
说好听些是西林的王子,不过是个名号高贵的阶下囚罢了。重越宗室内谁不知道他是老西林王送来合战的牺牲品,哪里会有人正眼瞧他,更枉论精心照料了,只怕过得比浣衣娘的儿子还不如。
西林来的低贱莽人。
西林战败之国,便是国君也不过是卖子求安的无能之人,生的儿子又能高贵到哪儿去。
何况此人惫懒顽劣,不学无术,不是莽人又是什么?
只是个中细节书中都未曾详细提到,不过是游戏设计人的揣测演绎罢了。
顾小西正兀自出神,忽而听得学堂外一阵喧闹,学生们也顾不得正在授课的纪善,纷纷跑跳出门看热闹去了。
顾小西信步踱至池边,小荷塘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了不少人,顾小西知道,那被人群围在中央的便是吏部沈尚书家的大公子沈叶初了。
“求求几位公子都退后些,给我家公子留个喘气的地儿罢!”
沈叶初的书童小厮忙着将围观的人疏散开,又忙不迭地用衣衫下摆在一旁扇着风。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半合着眼躺在地上微微喘着气,湿透的衣衫紧紧裹在身上,衣衫上的水像小河般淌在地下,将身下的砖石洇湿了一大片。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不住地打着摆子。
“快别扇了,没看到你家少爷冷的慌吗!”教习的师傅将沈叶初扶坐起靠在自己身上,对那愣头小厮喝道。
那小厮原本见他少爷溺水,三魂唬的丢了两魄,脑子里早就没了主意,被那教习一骂,眼泪鼻涕一遛儿往下淌,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没头没脑便把自己身上的衣衫解下来往沈叶初身上盖。
“不用你的腌臜衫子”,教习师傅一把把沈叶初抱了起来,抬腿便踹了那小厮一脚,“还不赶紧回去禀报你家老爷夫人,去请大夫到府上!”
瞧热闹的众人眼看着沈叶初也救了过来,那小厮又是一副滑稽样子,嬉笑着也就散开了。
池塘边种了一排杏树,杏花开的正热闹,一阵风过,漫天红霞飘飘洒洒,像是哪位仙人坐在云里将胭脂盘打翻了一般。
那杏树下站着一个玄衣少年,他低着头垂着肩,远远瞧着,好像身上穿的衣衫有千钧重似的,脚下的方砖也被水洇成了深色。那飞舞的红色花瓣跳跃旋转着沾了他满身,却带不来他浑身上下一星半点的暖色。
第10章 第十章 退之
因着沈叶初溺水的缘故,宗学便休了半个月的假。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由于游戏的智能化设置,没有意义和剧情的时间便被一笔带过,就好比一部不断快进的录影带,只有遇到主线和支线剧情的时候才会正常播放,而这其中的差别只有管理员知道,玩家却丝毫没有异样的感觉。
第三天的时候,系统便提示顾小西到宗学去走一趟。
顾小西作为系统的管理员,大部分时间是不参与玩家的故事的,但又是玩家完成主线剧情不可或缺的角色,只在关键的时候对玩家进行指引、提点和帮助。
夜晚的宗学空无一人,幽暗寂静,月色的照耀下,嶙峋的山石树木看起来就像狰狞怪异的恶鬼,透露着一丝恐怖。
顾小西提着灯笼,在系统的指引下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周甫年所在的地方。
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周甫年也显得很不好。他被绑在马棚里,垂首佝背,垢面蓬头,透过杂乱的污发,可以看到他的脸上青肿一片,被撕裂的衣衫也褴褛的挂在身上,散发着马圈的恶臭。
周甫年听到脚步声,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看了来人片刻,一语未发,便又垂下头去。
顾小西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指长的尖刀,将缚着周甫年手臂的绳子割开,将身体已经快要僵住的他从马棚里拽了出来,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馒头塞到了他的手上。
周甫年怔怔地看着手里白花花的馒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小西。
“快吃吧,你应该三天没吃饭了吧。”
顾小西确定地看着少年,这宗学果然是不怕周甫年逃跑的,甚至连个看门的人也没有,因为他们知道,是不会有人滥施好心,让一个低贱莽人脏了自己的手的。
那少年便也不多说话,一口便将那馒头塞进了嘴里。馒头在嘴里鼓鼓囊囊的,撑的少年的脸像一个浑圆的包子。
“你为什么帮我?”少年吃完了一个馒头,抬起头来问道。
“因为我也是西林人。”顾小西将手里的水囊递给他道。
那少年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水囊,他低下头,好像低笑了一声。
“为什么叫‘也是西林人’,这里并没有第二个西林人。”
“那你是什么,你是重越人吗?”顾小西问道。
“啧!”那少年侧过头啐了一口,“宁当狗也不当重越人。”
顾小西笑道,“那你既不是西林人,也不是重越人,那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愣了一下,略想了一想道,“我便是这天底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
顾小西又笑,“你如今被绑在这马圈里,过着牲畜一般的日子。没饭吃,没水喝,我若不来,你便饿死了,还说什么自由自在的人,只能是自由自在的鬼吧。”
那少年有些气恼地将手里另一个馒头丢在地上狠声道,“谁稀罕你救了!”
顾小西看着那个白色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一滚,掉进马圈污臭的水沟里。
“你若不稀罕我救,我便将你绑回去。”顾小西说着,便作势要伸手去拿他。
那少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挡在面前。
顾小西勾了勾嘴角,“你躲什么?”
那少年意识到自己的防备,站住脚偏着头不发一语。
“你若想做天底下最自由的人,那我便告诉你,你就要有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利。不然你只能做重越人一辈子的玩物,像落水狗一样,被人嘲弄、奚落、被人绑在马圈里,活活饿死。”
顾小西看那少年浑身颤抖起来,便紧逼着说道,“我知道你都懂,你还没有认命,你也不必灰心。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西林的太子快死了。”
“什么?”
那少年猛地回过头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你那个名义上的哥哥快死了,你父亲也快不行了。”顾小西满意地看着周甫年脸上浮现出似痛苦又似痛快的复杂神色,“你的机会来了。”
周甫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沉沉看着他道,“你凭什么觉得我认为这是机会。”
“就凭你给自己起名叫‘退之’,以退为进,再图谋之,这难道不就是你的计划吗?”
周甫年有些惊异地看着顾小西,“你……”
“你别管我为什么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逃回西林的就可以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周甫年狐疑地看着顾小西。
“不凭什么,你只能相信我。”
周甫年有些无力地垂下头,“罢了,就信你这一回。”
顾小西“呵呵”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周甫年奇怪地抬头看着他,“你既然是来帮我的,那就走吧。”
周甫年往前走了两步,见顾小西仍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顾小西摇摇头道,“这世上的人,多是记吃不记打。只有付出沉痛代价,才知道要长记性。”顾小西指着那潭臭水说道,“那个馒头,是给你救命的东西,你却将他丢掉了,现在你去把他捡回来吃掉,我才会带你走!”
“你!”周甫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顾小西,“你别欺人太甚!”
顾小西定定地看着他,“照你现在的情形看,你是绝无可能凭一己之力就离开重越的。所以,吃不吃你说了算,带不带你走,我说了算。”
眼前的这个人,一瞬间从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爱恨交加的情绪在周甫年心里翻滚。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顾小西,几番挣扎思量,终于认命了似地跑过去蹲在那臭水滩前,将那个被臭水浸透了的馒头捡了起来挤了挤,盯了那馒头半晌,终于心一横,塞进了嘴里。
顾小西内心酸楚地看着吃完馒头的周甫年伏在树边呕吐,几乎不曾把肠胃呕吐出来。顾小西这才想到,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跟那晚来店里的几个中学生一样大小,甚至连去游戏厅的资格也没有。
史书上提到的不过就是“周甫年少而为质,性刚毅,命多舛,幸未移志。”寥寥数语而已。
而眼前的他,却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愤懑,不甘和痛恨,还有活生生的煎熬和苦难。
顾小西叹了口气,幸之,生在帝王家,不幸,也生在帝王家。
顾小西和周甫年一前一后地往外走着,一路上两人都未发一语。
“我没有推他下水。”经过那小荷塘,周甫年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顾小西不解问道。
“我没有推沈叶初下水。”周甫年又正色答道。
“这重要吗?”顾小西头也没回的说。
身后的少年沉默了半晌,“不重要。”
回西林的那个晚上,周甫年专程绕道飞来寺去拜了佛祖。顾小西在佛寺外面的巷子口等他,他从未知道,原来强大如神祇的男人一样是需要其他的神佛庇佑的。
佛宇巍峨,妙相庄严。顾小西昂首望着高耸的楹联:
“苦海架慈航看出没众生有登彼岸有溺深渊”。
顾小西看着周甫年的背影,不过是自己度自己罢了。
“军师,孤还记得,八年前,是军师的两个白面馒头,把孤从绝望境地里拉了出来,若不是军师当年的仗义相救,周甫年到今天,也许不过是重越都城里的一个流氓混混罢了,说不定早就被乱棍打死了。”
周甫年端起酒樽,作势便要敬他。
顾小西哪里承受的住这个,如今的周甫年已经顺利回归西林继承大统,早已不复当年的低贱莽人。在他指挥下的西林新军,东征西伐,将重越攻打得节节败退,不仅收复了许多被重越霸占的失地,连一统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顾小西忙不迭地躬身将酒樽举过头顶深深一揖,“陛下说笑了,陛下真龙天子,纵使遭遇小舛,也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臣下不敢居功。反倒是老天待臣不薄,让臣得遇明主,一生追随陛下,倒是臣的福分了。”
周甫年指着顾小西笑道,“你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孤可记着呢,你那个臭水馒头,令人永生难忘啊。”
顾小西和臭水馒头的故事,在周甫年的几个心腹忠臣之间也是个人人皆知的典故了,周甫年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连顾小西也跟着笑了起来。
“重越……”周甫年虚着眼睛看着远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今西林离重越,便只剩一个洛城了。”周甫年将酒樽重重放在案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众人都心知这意味着什么,表情便不由自主地肃穆起来,只剩下必得的志气和雄壮的豪情,和着酒气在腹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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