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到他旁边,靠墙坐下来,抬手将萧十一郎的头挪到了自己的膝上枕好,萧十一郎浑身一僵,转而立刻想要控制上身所有还能用力的肌肉将头抬起来。
连城璧冰冷的指尖轻轻触在萧十一郎额头,将他按了回去,低声道:“上身垫高些,可以延缓毒气上行。”
萧十一郎暗觉尴尬,原来连城璧是为了帮他控制毒性蔓延。连城璧却恍若不知,只淡淡问道:“你是在夔州渡混上船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萧十一郎的心中立刻起了火,反问道:“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连城璧想了想,温声道:“何夫人来得突然,我担心错过了时机,便先行了一步,随后你不是也跟来了?”
萧十一郎直觉他是在撒谎,他伸手隔着衣服轻轻按了按怀中的木人,压下了心中突然升起的慌乱,他能感觉到,连城璧走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要甩下他的。
萧十一郎猛地探手攥住连城璧手腕,“城璧,我……”我心悦你,你呢?你是不是也倾心于我呢?若非如此,你又为何会收下我送的竹兔,还回赠于我木人呢?
连城璧垂下脸来看他,“怎么?”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忽然轻声问道:“若是我死了,你会哭吗?”
连城璧一怔,心尖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却并不表现出来,反而板着脸道:“我此生从未哭过。”
萧十一郎心头微黯,这人偏生就这么冷硬,面上却露出一个微笑来,“哭过。”
连城璧有些愕然,“什么?”
萧十一郎看着他,认真地道:“我说,你哭过的。”说着扬起手给他看自己拇指上一圈浅褐色的伤痕,“你不但哭了,还咬了我。”
连城璧一时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来,萧十一郎却转开了眼睛,缓缓道:“当时我便想,此生我都再也不离开你了。”
连城璧轻轻“嗯”了一声,他醒来的那日,萧十一郎也说过类似的话,“若非我愿意,本也没那么容易受伤。”
萧十一郎听着他随口的安慰,心知他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又道:“我知道你还是以为我没懂,其实我在瞧见你留的木人时就懂了。”
连城璧心头一跳,轻声道:“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某种盲目的勇气,大声道:“而且我也已明白了,我喜欢你,所以才想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连城璧没有说话,萧十一郎能感觉到连城璧的手腕已变得十分僵硬,但他很庆幸连城璧并没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回去。
他的手指已经因为“子午透骨香”的毒性变得及其无力,却还是用尽剩余的力量竭力握住连城璧的手腕,像是握着最后的希望,他咬牙道:“城璧,若你想回绝我,就把手腕抽出来吧,我……”我已没力气再握住了。
连城璧的手腕动了动,萧十一郎的心沉了下来,连城璧却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刹那间,萧十一郎感觉自己仿佛从手腕那里活了过来。“城璧……”
“嗯”连城璧轻轻应了一声。
萧十一郎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可心中却居然觉得十分适意,他轻轻嗅着连城璧身上青檀的香气,低声问道:“我们今日若是一起死在这里,你怕不怕?”
连城璧伸出空着的手理了理他额上的乱发,温声道:“你不会死,我能救你。”
萧十一郎感到连城璧腕上冰冷的铁镣贴在了他脸颊旁边,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发冷,他觉得连城璧话里似乎有什么古怪。“你又想做什……”
他的话还没说完,连城璧忽然松开他的手腕,将手在他胸口猛地一按,一股内力立刻渗透入萧十一郎胸前大穴中,萧十一郎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张开了嘴,连城璧另一只手轻抖,一蓬粉末立刻从一支朱红色的瓷瓶里落入到萧十一郎口中,那粉末十分细腻,入口即融。
萧十一郎大惊:“城璧?”
连城璧出手如风,点住他几处大穴,依旧温声道:“是解药。”
萧十一郎知道连城璧又在骗他,心中顿时充满了说不出的惶惑,他倒是不觉得连城璧要害他,他怕的反倒是连城璧要救他。
萧十一郎哑声吼道:“连城璧!”
“嗯,”连城璧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抬起头道:“办妥了?”
“是!”伴随着一个低柔的女声,货舱的铁门“咔嗒”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形纤长的女子闪身走了进来,将一把钥匙递进连城璧手中,“她们以为船上都是自己人,防守很松懈。”
“连紫?”虽然这货舱中光线极暗,但萧十一郎在暗中的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出进来的女子就是老板娘身边沉默寡言的侍女,他苦笑了一下,“你果然是连家的人?”
“是,”连城璧简单答道,轻轻将萧十一郎推给连紫,“你带着他。”
连紫蹲身扶住萧十一郎,转身将他负在背上。事已至此,萧十一郎若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未免太蠢了,“你……你在船上埋伏了人?”
连城璧单手开了手脚上的镣铐,站起身来,“船上就只有连紫一个。”言外之意,其他的地方还有旁的人。
萧十一郎还想说话,忽然从船头的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船身整个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先前还很寂静的船上立刻响起了众多女子惨烈的尖叫声,到处都是来回奔走的脚步声。
“着火啦!”
“救火啊!”
“船舵!船舵毁了!”
相比于外面的沸反盈天,这个狭小的货舱反倒显出一片诡异的宁静来。
连城璧稳住身形,闪身穿过舱门,走到他们前面开路,萧十一郎默默注视着他依然消瘦的后背,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楚,连城璧早已背着他安排好了一切。
这个人永远都像是一捧雪,又冷清又无情,自己越是努力想要抓住他,他反而消失的越快,最终,在自己手里,什么都剩不下。
连城璧只是纳头走到连接甲板的顶板旁站定,伸出左手推开了虚掩着顶板,甲板上已是一片火光,耳畔听到的皆是女子的哭喊奔逃之声。连城璧提气跃上甲板,下一刻,就有一把铁蒺藜向着他射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厉喝:“连城璧!”
连城璧左手运力一提,就将那块顶板扯了下来,回身挡住那把铁蒺藜,淡淡道:“何夫人。”
那女子正是何嫣然,只见她长发散乱,面上满是被火熏过的黑色烟尘,左颊上有一块烫伤的痕迹,黑红的皮肉外翻着,在火光和月光的交相辉印下显得极为狰狞可怖。
她血红的双眼中已流露出了疯意,再无当日初见时的清爽雅致,“我和你拼了!”说着提剑便向连城璧刺来。
连城璧只能提着手中的木质顶板稍作抵挡,连紫趁机背着萧十一郎跃上甲板,难为她一介弱质女流,负着萧十一郎居然还颇矫健,无垢山庄这也算是能人辈出了。
何嫣然的武功原本远不如连城璧,奈何她周身是毒,连城璧手中的武器又实在不趁手,只得左支右绌,勉强抵挡。
“公子!”连紫沉声叫道,“时间快到了!”
连城璧头也不回冷声道:“先走!”
“我不走!”还未等连紫说什么,萧十一郎已喊出声来。
奈何他现下对身体毫无自主权,一切全凭连紫做主,而连紫对连城璧的命令竟是毫不违逆。
“是!”话落便负着萧十一郎转头就走。
“连城璧!”萧十一郎大喊一声,可他被连城璧点住了穴道,浑身僵直,竟连回过头去瞧瞧他亦不可得。
连紫身手麻利地负着萧十一郎穿过一众绝望哭号的女子,冲到船边,毫不犹豫便纵身跳入了江水中。
此时正值盛夏,可江水中却依然极冷,萧十一郎毫无防备,纳头便被灌了好几口水,正满心糊涂间,忽觉头顶一痛,似是被人扯住了头发。
接着便被人提住后心衣服掼在了一处硬板上,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艇小舟之上,耳畔“哗啦”一声水响,连紫也湿淋淋地爬了上来。
萧十一郎登时醒过神来,想要用力冲开穴道,却觉得胸口一痛,竟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是那该死的毒!
“解开我的穴道!”
连紫却全然充耳不闻,只拿起舟中的船桨,用力将小舟扳得离大船远一些。
萧十一郎觉出不对,吼道:“你要去哪?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连紫只用心划船,丝毫不理会他的怒吼,小船大约行出十余米的距离,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那大船再次爆炸了,爆炸产生的余波甚至催得小舟也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多亏连紫反应快,才没有翻覆。
“连城璧!”萧十一郎自觉得自己是嘶吼出声的,可实际上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前次连城璧重伤垂死时,尚且在他怀里,他还能竭尽全力救他护他,可今次……却是和那大船一起化作了齑粉,天地茫茫,他却去哪里寻他去?
萧十一郎瞪着双目望向被火烧得赤红的天空,觉得胸腔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他至少还能流出眼泪,可现在,他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他又一次没能护住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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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少爷
萧十一郎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又是陌生的房间,他的脑中一时有些空白,张着眼睛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之前他们的坐船爆炸,他急怒攻心,毒气立时上涌,陷入了昏迷中。此刻这房间显是客栈的客房,想来是连紫将他带到此处的,也不知他昏了多久。
萧十一郎试着行了一周气,发现真气流转自如、毫无阻滞,想是他体内的“子午透骨香”之毒已解了。
萧十一郎坐起身来,此前爆炸的时候,他以为连城璧也跟着身死魂消了,悲苦之下失了方寸,此刻回想起来,却觉得可供思量的破绽之处甚多。
连城璧既然能将连紫安排在何嫣然的船上,对当时的情况绝不会全无考量,连紫带着他跳船后,立刻就能攀上接应的小船即是明证,既如此,连城璧又如何会任由自己与何嫣然同归于尽呢?
最奇怪的是,他身上所中的“子午透骨香”需要何嫣然的独门解药,连紫有什么本事能解毒呢?在船上底舱中时,连城璧曾在他口中喂了药粉,可萧十一郎却并不相信那是连城璧自己所说的解药,一则自他中毒后,连城璧便未再离开他身侧,根本没机会拿到解药;二则连紫带着他逃到小船上后,他体内的毒根本没有消散的迹象。
如此想来,“子午透骨香”的解药一定是在他上岸后才服下的,先不论连城璧此前喂在他口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真正的解药一定是后来才从何嫣然身上得来的,那作为解药的主人,何嫣然一定没有死在爆炸中,那么最后和她在一起的连城璧,也一定还活着,甚至还有能力从何嫣然那里拿到真正的解药。
萧十一郎一想到连城璧很可能只是诈死,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狂喜,可紧接着却又陷入到了新的痛苦之中,他实在不明白,连城璧到底为什么偏偏要在答应了接受他之后,又用诈死的方式离他远去?
是不是对于连城璧而言,这件事就如同此前无数次欺骗他一样,不过是使他降低防范的一种手段而已?只要目的达到了,答应他的一切也就不作数了?
可连城璧到底肯花功夫救他护他,还雕了他的木像,想到此处,萧十一郎立刻伸手去摸怀中的木人,却摸了个空。
这下萧十一郎的心中马上慌乱起来,赤着脚跳下床,几步扑到门口。甫一拉开门,便看到站在门口,手端木托盘的连紫。
她见到萧十一郎神色慌张,似想要夺门而出,也并不惊奇,只是死死地挡住门,神色冷淡地道:“你余毒未清,回屋喝药。”
萧十一郎神色一沉,喝道:“让开!”
连紫动也不动,横身在原地,只道:“喝药!”
萧十一郎不欲同她过多纠缠,端起木托盘中的药碗,仰脖而尽,将碗丢在托盘中,闪出门去。
连紫头也不回,木然道:“无论你要找什么,出了这道门总是找不到的。”
萧十一郎察觉到她话里有话,顿住了脚步,回身问道:“你见过我怀里的木人?”
连紫伸手向屋里指了指,“不就在那?”
萧十一郎返回屋中,却见木人果然好端端地放在窗台上,他醒来后,只一味地胡思乱想,压根儿没仔细瞧过屋中细处,竟没看到。
萧十一郎走到窗前,缓缓拿起木人,留恋似地摩挲了几下木人的眉眼,像是在探寻连城璧在雕刻这里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紫将他的动作瞧在眼里,想起自家公子从萧十一郎紧攥的手中中取出这个湿漉漉的木人时的表情,既像是被触动,又像是觉得扎手。
她从未在公子脸上看到那么样犹豫不决的表情,他向来总是果决而目的明确的,那时竟会摸着木人想了好久,才最终将木人放在了洒满阳光的窗台上。
“他走的时候,交代了什么话?”萧十一郎忽然冷不丁问道。
连紫全无防备,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瞬的怔愣,继而咬住嘴唇没说一个字,这一切落在萧十一郎眼中,心里对连城璧还活着的想法又确认了几分。
萧十一郎继续问道:“你怎么拿到解药的?”
连紫仍旧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可心中却已经慌张起来,原本连城璧交代她说是在盗取钥匙的时候,一并将解药拿了来,可此刻面对着萧十一郎冷刻的目光,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句话来。况且公子也确实曾说过,若是实在瞒不过,便算了。
她觉得这所谓“算了”的度实在很难把握,至于这“算了”的后果,她自然更是不知该如何承担。
便是这片刻的犹豫,连紫在气势上便已经不是萧十一郎的对手了。
与萧十一郎而言,他原本也只是基于推测诈连紫一诈,当真有了结果,心中反倒感觉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连城璧似乎根本不愿意他跟去,那他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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