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还未受封魔尊,固城王俨然已把自己当做了魔界之主,此番上访润玉家宅,比上回底气更硬了些。
“恭贺魔尊得偿所愿。”润玉一句话说得平淡,眉眼未抬,敛袖落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润玉的恭维真真假假不论,固城王很是受用,打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恰如其分截了润玉的棋路:“仰仗军师的筹谋。”
“哦?当真?眼见着朝野近况,润玉还当不差几日就要到自个儿身上了。”言语听来几分调侃。
“天界未除,本座与公子尚有互利之盟,哪能行过河拆桥之举。”
固城王这话说得直白,润玉也懒同他周旋:“绛珠草配寒潭香,与酒壶顶盖发现的黑玉紫霜药效相当,寻常魔医难以辨认,若非润玉闲时尝在一册孤本药经上有缘一见,只怕都要信以为真。”说着,他思忖着固城王起手落的一子阴枭,也不知是称他事情办得好,还是棋下的妙:“固城王这一手,妙。”
绛珠草之毒,固城王以为在离川身死神灭之后只余他一人知晓,润玉此时将焱城王暴毙因由猜的半分不差,摇身一变就成了与之制衡的筹码,过河拆桥,也要他有那个本事,固城王脸色一变:“润玉公子博学广识,令本座心服口服。”
“好说,没那金刚钻,怎敢揽你魔界的瓷器活呢,”润玉笑笑,这才挥袖奉茶,“攘外必先安内,焱城王生前树敌颇多,尊上如今若能施以仁政,人心自得。”
“魔界与仁政二字不相当,本座奉行一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润玉挑眉,既不干涉也不辩驳:“魔界内政润玉自是无权干涉,尊上凭心而为便是,只要他日能扛鼎力压天界,润玉别无二话。”
“多谢润玉公子体谅,这一盘棋,承让。”固城王拱手,放眼满盘星棋,他恰胜润玉一子,想来心情格外欢畅,再闲扯几句,便借故政务繁忙,起身告辞。
魔界朝堂之上固城王一意孤行排除异己,搅弄得血雨腥风,先时润玉还告知他谁人可杀,谁人可留,到头来终归懒再置喙,有昔年得罪了固城王的臣民特来找润玉当说客,被润玉一一挡了回去,最后仍旧免不得身首异处血浸忘川的下场。
这样的固城王,让他想到昔年的自己,满手血腥,铸造用白骨堆砌的政权,在生命的尽头,至交无一人。他太清楚了,高处不胜寒,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是权柄,但不够,远远不够,那样的位置,那样的尊崇会让人发疯,疯得失了理智,因为取之不武,便夜不能寐,丧失了谁都无法给予的安全感。
他算计固城王,如同亲手杀死曾经的自己。
忘川局势愈发紧张,魔界频繁更替军中将领,皆是固城王亲信,强权之下,战意愈胜。魔界易主之事非同小可,天帝太微亲临忘川督军以壮天族军威,已到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势。
是日,风急云啸,忘川天际隐有八方轰鸣,震耳欲聋,两军叫阵,固城王与太微对垒,天帝身侧是火神旭凤,魔尊身侧则是军师润玉,太微远见润玉身形大惊,怒道:“你这助纣为虐的孽障,当日本座就该斩草除根,让你不复存于六界之中。”
“那润玉还要多谢陛下心慈手软,饶我一条贱命了。”润玉轻笑,黑衣墨发,眉眼仍旧俊美如九天谪仙,“既然陛下唤润玉一声孽障,润玉到底不能让您白白这般作践,幸得魔尊垂青,孽障与魔,可般配。”
太微大怒:“混账东西,本座今日便要为天界清理门户。”
旭凤及时制止,伸手一指魔族军帐处:“父帝息怒,且看那方。”
他所指一处,固城王也顺势去看,入眼不是离川是谁?固城王大惊失色:“大胆,谁放无关人等入的阵前?”
润玉轻声道:“离川出现在此处必定是有心人所为,要陷王上于不义,未免影响军威,还请尊上早作决断。”
润玉的意思,让他去后账快刀斩乱麻把人杀了一了百了,不给离川说话的机会,免得空口白牙在阵前失了军威,得不偿失,润玉说得有理,固城王身形一闪,携过那年迈的魔医就往后账去了,润玉回眸,一瞬与旭凤对上目光,面上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既然可以苟活,你还回来做什么?”帐中,固城王与离川对峙而立,他语带威胁。
“老夫一生痴迷药草,与世无争,你为何要杀我,为何?”离川问。
“绛珠草一事你知我知,即便有人查到蛛丝马迹,你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固城王负手,面露不屑,“我倒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本座如何能杀的了昔日的魔尊,顺带还能拖卞城王下水,离川,为魔界兴盛而亡,你死得其所。”
语罢,他双掌聚力作势要取离川性命,适时一股沁凉的仙气袭来,他撤力抵抗,两股力量碰撞,啸鸣撕裂寂静的空气。
“大长老可都听清楚了?”是润玉的声音。
“一字不差。”浑厚的声音相继催发,擎城王满头白发,平静的眼底隐约是怒不可遏的神情。
“润玉见尊上久去不归,还当这歹人欲对尊上不利,没成想……呵,没成想与大长老不期而遇,听到这番荒唐的说辞,”润玉佯装怒目,“焱城王待我不薄,先魔尊之死润玉一直觉得蹊跷,如今你竟不打自招。”
“杀害魔尊,诬陷魔王,当折百骸,浸忘川,如此,固城王领罚吧。”擎城王发落,立马有魔族侍卫来擒,旭凤适时出现在魔族大殿之上,一身赤金战甲威风赫赫。
“我天界自古以仁德御下,既然魔族不曾越界一步,这仗打不打,还请大长老给个准话。”
随大长老同来的卞城王拱手进言:“回大长老,小王以为天魔二界如今以忘川为界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魔族内政不修,再添外敌,当真要生灵涂炭啊。”
擎城王深以为意:“让火神见笑,不如两军各退三十里如何。”
“好说,”旭凤看向润玉,“倒是这位天界叛徒,还望擎城王网开一面,让旭凤代为处理。”
擎城王看向润玉,这会子才算清润玉此来因何为之,这番行径算不得光明正大,甚而让魔界折损一位魔尊一位魔王,可却免去一场尸骸遍野的恶战,不算高明,却也无从责难:“火神请便吧。”
润玉轻笑着摇了摇头,嘴上让这傻凤凰占了几分便宜,随他一道出了魔族大殿,只是太微那头如何交代,还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他俩还未走到忘川,就听魔殿处一阵呼嚎:“固城王逃了,众魔兵极力追讨!”
润玉心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一束黑色箭光擦过他身侧直向九霄而去,固城王擅使弓,而这箭……
“灭灵箭!”润玉惊呼,他一直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现在想起来,不是灭灵箭是什么。灭灵箭现世,忘川顿起骇浪惊涛,卷着河底浸润了千年万年的恶鬼幽魂呼啸而至,旭凤一手护着润玉,一手挥剑,无暇顾及其他,润玉却看见,看见那只灭灵箭径直就穿过了太微的身体。
“天界不仁,太微宵小,与本王共堕无间吧。”固城王叫嚣着,被追兵擒拿,擎城王赶来,法杖一点,了结这段是非恩怨。
“父帝……”润玉倒抽一口冷气,旭凤此时也抽出身来,他看到天界一条金龙盘旋挣扎,逆鳞处横插一尾满溢黑气的羽箭,逐渐淹没金芒,消散,不复存于六界,落地铮琮一声清脆,是一羽寰谛凤翎,荼姚昔年所赠。
此一战,魔界失衡,天界丧主,润玉始料未及,但终归是双双休战,免去一场生灵涂炭,算全了他最初的筹谋,可未免,太惨烈了些。
天界筹备丧事,旭凤无暇抽身,他们俩同住的小屋只余润玉一人清寂身影,凤凰花无人侍弄,败了一地,润玉将旭凤送他的那盆夜昙一并带了回来,却也未尝再开过。
再几日,锦觅来寻他:“众仙家皆推举凤凰成为新任天帝。”
太微早年树敌颇多,两军阵前身死神灭也算死得其所,九重天上人情淡薄,这才几日,便等不及要另觅新君。
“也好。”润玉正替凤凰花浇水,提不起兴致,他自诩算无遗策,只如今江山仍在,桃源不往。
“小鱼仙倌儿,你是不是不想让凤凰当天帝?”锦觅又问。
他当然不想,那方玉座太过寒凉,仿佛有万千锁链加身,他尝过一次滋味,如何甘愿让自己今世挚爱再踏上那条路。
“锦觅,”润玉浇水的手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想再自私一回,赌上我与旭凤的爱恨。”
第三十二章
蛇山,润玉来过,将塌未塌时临危救下锦觅一命,彼时山崩地裂一瞬归于寂灭,以至于那位传说中的廉晁上神,他无缘得见。蛇山雾障浓郁,高岭荒幽,蛇虫鼠蚁渐布,润玉敛了灵力徒步而上,锦觅不放心,小尾巴似的跟了来,生怕润玉再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
“这山上,当真住着能帮你的神仙?”仙山空气稀薄,没有灵力护体,锦觅修为尚浅,拄着根木棍儿,走得直喘气。
廉晁之事他是荼姚死后才偶然得知,而廉晁身死神灭成了压垮那个骄傲女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从前只觉得畅快淋漓,如今身在此山中,方知世间有情痴,廉晁为了荼姚避走蛇山,与他隐匿红尘那数十载,异曲同工。
“或许吧。”润玉回首看一眼锦觅,又远望崇山峰峦,放缓了步子,“不试试怎么知道。”
锦觅长舒一口气,耸了耸肩,快几步跟上润玉:“我倒觉得你来便来,同凤凰说一声也是好的,你这样闷不吭声,也知道凤凰那鸡脑子不怎么利索,万一他又当你不声不响地溜了,该有多着急。”说着,小葡萄微微挑了眼角,拍了拍无二两肉的小胸脯,一脸骄傲,“好在我打姻缘府待的这些时日不是白瞎的,有我这半个红线仙拴着你,谅你不敢乱跑,若是不成,我便让狐狸仙用红线织成网,将你这条鱼儿兜在网里给凤凰送过去。”
润玉哭笑不得,尚在洞庭之时他便万般筹谋要如何撮合旭凤与锦觅,以成其好,但显然他这个月老糊涂得荒唐,红线在锦觅身上绕一圈,牵回了自己身上,这会儿反倒要让锦觅来操心他与旭凤之事,当真世事无常,报应不爽。
“当你拦得住我似的。”润玉没往心上去,轻笑着应她,倏忽眼神一暗,一把拉过锦觅衣袖,掌心银芒初现,刀剑起落,钉入锦觅脑后的树干之上,一具蛇尸挣扎扭动片刻消亡,“当心些,你有功夫还不如用红线将这些畜生都捆了。”
小葡萄心有余悸,挠挠头,但又觉得润玉这番话委实是看不起自己,气鼓鼓地祭出短匕,一套功夫使得有板有眼,想来这些年跟在水神身边长进不少,蛇群逶迤在树丛里,乌泱泱一片令人头皮发麻,润玉不暇分心,执刃相迎,锦觅亦不甘示弱,虽能为有限,但每每失手,润玉皆会及时相救。
两人一路斩蛇前行,待到了蛇山之巅,衣衫上已是血污斑驳,擦擦碰碰在所难免,索性都无甚大碍。
“何方小仙,胆敢擅入我蛇山境内。”迎面一声低沉的呵斥。
润玉目观来人,撩袍落跪,朝人行上三拜大礼:“小仙润玉,特来请见廉晁上神。”
廉晁负手打量润玉,目若鹰隼,令他起身,喃喃:“应龙真身……你是太微之子?”
“是,愿或不愿,先天帝都曾予润玉一身骨血,于情于理当称其一声父帝。却也不是,生而不养,何以为父,润玉已在九天之上削骨明志,了断与天界的干系。”锦觅听来都觉心头一紧,反观润玉,神色依旧和煦,仿佛那些曾经彻骨的痛与恨都是话本小说当中的笑谈,不值一提,“如此说来,论资排辈,小仙当称上神一声伯父才是。”
“先天帝?”廉晁震惊。
“先天帝太微,十五日前于忘川灭道。”润玉毫不隐瞒,“固城王所为。”
廉晁袖间稍动,看着润玉只长叹一声,转身往林中走去,润玉自知这块敲门砖落了响,拉着锦觅快步跟上。
蛇山之巅,隔绝迷雾瘴气,俯仰山河,攒簇拥峦夹翠,小院清幽雅致,想来廉晁亦是修心之人。
“你此番来寻,是为何事?”廉晁开门见山。
“物归原主罢了,天帝之位,本该属于伯父。”润玉敛袖烹茶,一派气定神闲,“润玉尝于魔界卧底,与固城王说来还有几分虚假浅薄的交情,昔年战祸因果偶有耳闻,待细细查探,乃知上一辈的恩怨纠葛。”
廉晁冷哼:“荼姚与太微尚有一子旭凤,天界之事何时轮到本座这把老骨头了。”
“不瞒仙上,润玉此番,正是为旭凤而来。”润玉眼眸微垂,“爱恨二字云云,数千载隐居,仙上想必比润玉更有体会。”
“润玉也曾如仙上一般避世凡尘,所惧无非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可若心中无爱,缘何又要躲避又要逃呢,自欺欺人罢了。”润玉给廉晁奉上一盏清茶,语调平缓,像在说芸芸众生中那些无关人等的故事,“我心悦旭凤,蹉跎数千年岁月,纠葛良久,方领会其中道理,也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这条至尊之途高寡,下辖各族人心算计,波云诡谲,我信他会是一位仁德的主君,可我不信自己。润玉心系弥山绘谷,愿卧月眠云,当个逍遥散仙,可若旭凤承了天帝之位,呵……”润玉想到那只直肠子的傻凤凰,免不得一声苦笑,“他若当了天帝,我怎忍心不为他筹谋,到底机关算尽,只怕不知何时我就丢了自己,丢了他曾几何时爱过的润玉,只剩终日机心与怨怼。”
荼姚与太微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是润玉的私心。”
廉晁不由想到自己与荼姚,他想,他仍旧爱着那个明媚如春日暖阳般的鸟族少女,清泠泠一颦一笑映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也曾想过凯旋而归后风风光光迎娶荼姚成为自己的夫人,把世间一切美好都交到她的手上,可一切,事与愿违。
“彼时仙上战于忘川,天后以为您元神寂灭故而万念俱灰,先天帝方能趁虚而入,反观先天帝如今自食恶果,遑论天帝之位抑或天后真心,于仙上而言,岂非皆是取之有道,物归原主。 ”
“可我仍未寻得,世间最绚丽之物。”廉晁五指开阖,眼前只余黑白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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