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顺着剑身一点点流到剑尖,汇聚成了小小一滴,“吧嗒”一声滴到了船上。
沈怀玉一身的汗,手上的剑却稳定依旧——他也在赌,赌冬竹婆婆在薛墨瓷心里的分量。
第163章 船上(二)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浓雾之中不见动静。陆怀渊那边的战局节奏也在渐渐变缓,沈怀玉和冬竹婆婆僵持不下,他趁这个时间瞄了一眼陆怀渊,或许是他松一口气的心境变化太过明显,反应到了手上,冬竹婆婆道:“舒心了?”
“是啊。”沈怀玉揶揄道,“您呢?损失手下一员大将的感受如何?”
冬竹婆婆轻哼一声:“傻孩子,魂偶被毁,只是一个壳子……只要那贺春鸣的魂没有散去,这些东西要多少都还能再做出来。”
“是吗,”沈怀玉矜持一笑,“看来您心情还不错,那还是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这边了,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墨瓷是被我藏在湖上的,”冬竹婆婆冷笑,“她被我的小魂偶们困住了,你真当她想出来就能出来?拿我来威胁她……你还是太嫩。就算你现在杀了我,魂偶们也不会消失,他们会听从我最后的吩咐,一直守着墨瓷。”
“你……”沈怀玉手上没有松,却也意识到了确实是有一些不对劲,“我现在杀了你,等湖面上的雾散了,再跟怀渊一起慢慢搜。”
冬竹婆婆笑了下,没有说话。
这孩子,撕破脸皮之后放起狠话一套一套的,胡诌着骗人的话张口更是就来,实在是不像他外表那副风度翩翩的优雅样,可是那又怎样,他真的下得去手吗?
她项冬竹活了这一辈子,绝算不上一个好人,可也不能说是一个坏人。
沈怀玉狠是狠,更多的却是狠在了自己的身上,对待别人,总是除非真的紧迫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否则做事都会留三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作为沈林的首徒,他将来本该继承清云宗宗主之位。清云宗不可能需要一个做事决绝的宗主,毕竟这样的人一个决定可能给整个宗门带来大麻烦,一个处世圆滑的宗主才是清云宗需要的。沈怀玉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了自己最重要的清云宗,他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冬竹婆婆虽然藏起了薛墨瓷,却从未真正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虽唤回了不少人的魂,可那些人原本就是死人,细细想想,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你骗我。”沈怀玉说。
他终于察觉到了那一点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在哪里。
“薛墨瓷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几个小魂偶制住不成?”沈怀玉压低声音,稍微俯下些身子,在冬竹婆婆耳边说,“婆婆您做过这么多魂偶,送到别人手中的也有不少。您或许不知道吧,我们手里……曾经也有过一个魂偶。”
冬竹婆婆惊讶地想要回头看他,却因为剑刃抵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我们手中的魂偶出自您的手中……不,或许那个叫魂偶并不合适。她不是一个完全体,最多是一个有着相似气息的替代物,因为那位前辈过世已久,我们并不能拿出能够真正让她唤魂的材料。于是我们拿了她女儿的头发作为替代物,再由您之手,制作出了一个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动的‘魂偶’……我想您应该记得吧。”
冬竹婆婆瞳孔一缩,她当然记得!
每个经她手制造出的魂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唤魂是制作魂偶最核心的环节,一个人的外貌或许可以千变万化,但魂魄却是始终不会改变的。
她当然清清楚楚的记得……江卿筠拿着带着一个女人残识的剑来到这里,求一个魂偶,却点名了不需要唤魂。
“魂偶虽然经由你手制造出来,却在那之后与您再无半分瓜葛了。”沈怀玉道。
“你说的是,”冬竹婆婆的话听起来有几分不自然,“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说我死后魂偶会继续执行我的命令,继续保护墨瓷。”
“那不对啊,”沈怀玉轻声说,“强行唤回的亡魂在人世间会遭受及其艰难的折磨,这是唤魂的代价。如果说他们留恋人世,有想要继续陪伴的人,那也便算了,毕竟想要获得些什么本不属于自己的,付出代价是应当的。可是您收下有那么多的魂偶,它们只能留在您的身边按照您的吩咐做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想您大概没有那么多愿意为您留在人间遭受痛苦的亲朋好友吧,”沈怀玉目光灼灼,可惜冬竹婆婆并不能看见,“那么这些魂偶为什么会愿意按照您的吩咐做事呢?您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
他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几乎是在舌尖一闪而过,然而在冬竹婆婆听来,却并不是这样。
她面色一沉。沈怀玉的话如同一记重锤,锤到了她的心底。
“我猜您死之后,它们未必愿意继续执行您的命令吧。”沈怀玉说,“它们本是不相干的人,却被您强行唤回了人间,忍受着痛苦,甚至只能日复一日地泡在这冰冷的湖水中……您猜,它们恨不恨,怨不怨?”
“够了!”冬竹婆婆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下,沈怀玉的剑刃刺入冬竹婆婆的脖颈之处更深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悄悄地将剑刃拉开了一点。
“叫薛墨瓷出来,”沈怀玉轻声说,“要不然结果也是一样的。她该为自己做的任性事儿负责了,您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
“我……”
“够了。”一个熟悉的女声从沈怀玉身后传来,沈怀玉回首,发现浓雾之中有一艘小船渐渐驶近,那之上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是薛墨瓷。
她一身素色衣服,全然不似过去那般华丽。薛墨瓷最喜红色,唇上、眼角、衣着,总是少不了几抹亮眼的红色。可是到了如今,她竟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打扮自己了。她身上穿的朴素,脸上也没涂脂抹粉,只有头发还是像往常那样好好打理了,梳得整整齐齐的,只是其上并未着太多的头饰。
不知道她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多久,看上去倒还算精神,只是湖面上多有不便,哪怕是她,也没办法好好打扮自己了。
她向沈怀玉举起了两只空空的手:“放了她吧,我跑不了。”
第164章 船上(三)
沈怀玉瞄了一眼她那船下,并没有魂偶。按照冬竹婆婆的意思,她应该是像自己这边一样弄了许多的魂偶在薛墨瓷藏身的船之下,这样即便薛墨瓷不在她身边,她也可以远远地操纵魂偶们,让它们将薛墨瓷带向远离危险的方向。
实在是很高明的手法,然而薛墨瓷大概也不愿意冬竹婆婆牺牲自己保护她,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把自己船下的小魂偶都给清掉了。
沈怀玉看了她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又看了眼她那空荡荡的小船,没有说话。
“别那么警觉,”薛墨瓷说,“我们有什么恩怨,就在我们之间解决吧,不要再牵扯无关紧要的人进来了。”
沈怀玉瞥了她一眼,松开了一直架在冬竹婆婆脖子上的剑。
“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薛墨瓷开口道,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一样,“我原以为那些被我害了的人我只需要见那一面就好了,这样我的心理负担还能稍微小一些,现在见了你,到有一种你从地狱爬回来找我了的感觉。”
沈怀玉没说话,实际上他跟从地狱走了一遭也没差多远了——毕竟他是被和那凶兽关在一起的人中唯一一个活下来了的人,如果不是那个若干年前小小的意外,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是来要我命的,我当然可以答应你。”载着薛墨瓷的小舟缓缓向他们靠近,“我确实是欠了太多人东西。不过你们还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当做是对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一点怜悯吧。”
冬竹婆婆脸色不大好看,她刚刚失了太多的血,被沈怀玉放开之后就跌坐到了一边,她听见薛墨瓷的话,有些僵硬地呵斥道:“墨瓷!”
“您不用劝我了……”薛墨瓷的眸子透着坚定,“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
陆怀渊费劲浑身的力气,勉强翻身爬上了一开始的那只小船。
他确实是把那木人收拾了,然而收拾得并不轻松。
木人自被他断了一臂之后,攻击就像发了狂,而且和木人打架跟人不一样,人受了伤会失血,会动作变慢,然而木人却并不是这样,除非将他身上的零部件彻底从身上卸下来,否则它都不会轻易停止自己的行动。
陆怀渊勉强把自己翻了个个儿,变成仰面朝天,大口喘息着。
水底战斗并非他的长项,和那木人缠斗这么久,他呛了好多口水,差点把自己淹死在这太湖里,能翻身爬上这船,全靠一口气吊着——要不是沈怀玉提前把这小船送来这边,他估计连让自己漂到岸边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木人终究是被他拆了个粉碎,他才在这里得以喘息。幸亏冬竹婆婆当初制作魂偶的时候用的是木材,如果她选了其他的材料,或许就没这么简单了。陆怀渊喘够了气,翻了个身爬起来,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甩了外袍,盯着湖面上木人的残骸看了一会儿。
那些残骸漂在湖面上离他不远的地方,早已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了——战斗的局势太快,陆怀渊没那个心思去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卸,基本上都是用剑乱砍一通,最终倒也是把那木人给拆了个粉碎。
他大概能感觉到到那木人是什么能人的魂偶——魂偶到底不如人灵活,所以冬竹婆婆制作出来的大多数魂偶都只有巴掌大,能说说话就已经是极限了。能够执行这样复杂的命令,甚至对陆怀渊造成这样大的威胁,这魂魄想必不是什么普通人的。然而陆怀渊再也没了力气去想那到底是谁的魂偶,眼下他只想尽快找到沈怀玉。
在他触动了潜藏在船底的魂偶们之后,冬竹婆婆再度令湖面上充满了潮湿的浓雾,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蒙蒙,根本看不清远处的事物。一开始沈怀玉朝他喊话的时候,他还能大致判断出一个方向来,然而战斗太过激烈,到了此时,他已经彻底搞不清身在何方了。
陆怀渊有些烦闷地把衣服下摆攥在一起拧了把水——他这样子看起来就像只落汤鸡,实在是有些狼狈。他拧完了衣服,凭着记忆勉强找了个方向,向着那个方向划去。
他也不知道那个方向对不对,不过再怎么样也比留在原地好。沈怀玉还和冬竹婆婆在一起,他这边虽然被冬竹婆婆设下的小计谋绊了一下,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皱起眉头,没头苍蝇似的划着船在湖面上乱晃,以期能够找到沈怀玉他们。
另一边,沈怀玉在和冬竹婆婆对峙的过程中,则是彻底无暇顾及陆怀渊那边的情况。自他发现陆怀渊那边暂无大碍后,就按下心思,一直专注于眼前。
薛墨瓷跟冬竹婆婆你一眼我一语地争论不休,沈怀玉在一边冷眼旁观。薛墨瓷到底是个女人,他不可能抢先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不过如果薛墨瓷不顾冬竹婆婆的阻拦,执意要完成她那个杀人换命的计划,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冬竹婆婆还在对薛墨瓷喋喋不休,薛墨瓷见说不过她,最后索性不再开口了。冬竹婆婆一个人念了一会儿,大概也是累了,停了下来喘气,胸口微微起伏着。
薛墨瓷轻轻一跃,从自己原本所在的那艘小船上跃到了冬竹婆婆的船上,把她扶了起来,搀到船舱坐好。冬竹婆婆脸色十分难看,却也明白此时的自己,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薛墨瓷了。
薛墨瓷安置好了冬竹婆婆,走到船舱外:“走吧,还差最后一程。”
沈怀玉冷笑:“不是吧,要实现你的计划,不是还差一条人命?难道你有信心就在这里杀了我?”
薛墨瓷面无表情道:“冬竹婆婆一生都在钻研此道,她也不是白活的。我在此处这段时间里,婆婆一直在帮我想办法。如今倒也不差你那一条命了。”
沈怀玉看着她走到了船舱之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瓷瓶。她拿着那小瓶晃了晃,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不知道是期盼多一些,还是平静多一些。
第165章 船上(四)
“这瓶子里装的就是那些少年的魂魄,”一阵风吹来,吹乱了薛墨瓷的头发,“我对不起他们。”
薛墨瓷将手一扬,那小瓷瓶奇迹般的悬浮在了她手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在这一片雾蒙蒙之中显得格外显眼。沈怀玉不禁都有些诧异——这种景象不是那么常见的,上一个他看见的能这么飘着的东西,还是清云宗的“传承”。
小瓶子在薛墨瓷的手上漂浮着,微微有些晃动,就像有生命一样。“别太意外,”薛墨瓷低声道,“这是特制的容器,能够暂时容纳这些魂魄,其实是玉做的。在这里头待着,可比去黄泉地府舒服多了。”
原来那不是瓷制的,而是玉制的。沈怀玉多瞄了一眼薛墨瓷手中的小瓶——那些死去的少年的魂魄都在其中,大概也不会那么寂寞吧。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想冲上去把薛墨瓷手中的小玉瓶抢了来,把那些少年一一带回他们的家,让他们最后跟家人见上一面,再该投胎投胎去算了。
薛墨瓷大概是看出了他那一眼中的一抹叛逆之色,淡淡道:“你不让我完成我最后的愿望,我是不会乖乖就范的。更何况,就算你将他们从玉瓶之中释放出来,他们的亲人也不能看见他们。过去的事情还不如就让他过去,何苦再去揭一次人家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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