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玉从怀里掏出玉佩,上前走了两步,端端正正地将它搁在了小桌之上,又退了回去。冬竹婆婆好像没看见他把东西放下了似的,还在全神贯注于她手上的那个小木偶。
陆怀渊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前辈,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就先行离去了。”
这气氛太僵,这么戳着对事情的进展也毫无帮助,还不如回去跟沈怀玉商量商量。
冬竹婆婆终于把她的视线从那魂偶上扯离了,她瞥了陆怀渊一眼,道:“浮躁。年轻人,求人办事要耐心些。”
一句训斥把陆怀渊弄得哑口无言,他都好多年没被人这么训过了。
“要是实在等得累了,就在这船里随便坐坐,”冬竹婆婆补了一句,“不会耽搁太久的。在中间这段时间里,不要再打扰我。”
她说完这句,再次全神贯注地雕刻了起来。陆怀渊长抒一口气,拉着沈怀玉走到船舱外:“趁现在。”
要竭尽所能,把薛墨瓷从这船上找出来。
沈怀玉瞥了一眼船舱,压低声音道:“她没关系吧。”
“照这个专注程度看应该没问题,”陆怀渊小声说,“……以防万一,师兄你去船舱里把她稳住,我在外面看看。”
“好。”沈怀玉毫不犹豫地一点头,两人迅速兵分两路。
沈怀玉回到船舱,见冬竹婆婆果然还在继续雕刻,并未分心,松下一口气。整个船舱内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哪怕是冬竹婆婆这样习惯把自己收拾整洁的人,似乎也没办法把这狭小的船舱整理好。沈怀玉装作对冬竹婆婆摆在架子上的小木人感兴趣的样子,用余光溜过窄窄的小床和柜子,在心里盘算着薛墨瓷那女人的的身形能不能藏在里面。
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他们来过这旧船上两次,因为顾忌冬竹婆婆会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敢大张旗鼓地打量船舱。薛墨瓷倒是有可能藏在那柜子里,毕竟她只是个女人,身形并没有很大。
柜子上面摆了许多的瓶瓶罐罐,还有一面铜镜,在那些的旁边,就是昨天陆怀渊看见的缠着一根黑发的梳子,如今再看,那梳子已经被拾掇干净了。沈怀玉不动声色地收了视线,不知道是冬竹婆婆发现了这处漏洞,还是单纯的在使用梳子的时候碰掉了那跟头发。
整个小船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应该是陆怀渊在外有什么动作。沈怀玉瞄了冬竹婆婆一眼,发现她好像毫无察觉,还在继续雕刻。
“没发现就好。”沈怀玉心道,“不知道怀渊那边怎么样了。”
冬竹婆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放下雕刻用的刀,轻轻吹了吹那小木人,吹过之后又用手归拢了一下那些木屑,小心翼翼地将木屑收入一个小匣子中。
“嘭——”
水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带的整个小船都向一侧倾斜而去,船内的各种杂物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小船在歪到极限的时候又向另一侧倒去,冬竹婆婆早有准备,抓好了船舱之内的把手。沈怀玉刚刚稳住身形,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陆怀渊!陆怀渊在外面出事了!
他又惊又怒,抬头看了冬竹婆婆一眼,发现那老太婆依然稳稳坐在小几之后,身形随着船的摇摆微微晃动。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她好像全然不在意那些掉了倒了的杂物,冷冰冰地开口:“活该。”
这两个孩子,居然还想着算计她!
第159章 水底(二)
沈怀玉匆匆收回了视线,向船舱外冲去,他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和冬竹婆婆计较。
他不知道冬竹婆婆使了什么手段,人在船中坐,竟然察觉了船舱之外的陆怀渊的动作。
“嘭!”
又是一声巨响从水面上传来,船身一阵剧烈摇晃,沈怀玉顾不上去挡溅起来的水花,急忙向那个方向看去。一道冲天水柱从水中冲起又落下,湖面上霎时间泛起巨大的波浪。
在那水柱之中,沈怀玉看见了陆怀渊的一点身影,他似乎正在和什么缠斗。
“怀渊!”沈怀玉喊道。
湖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又起了浓雾,冬竹婆婆扶着个拐杖,颤颤巍巍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她腿脚不便,眼神却是亮的。她看了沈怀玉一眼,眼中满是敌意,却并未对他出手,沈怀玉的心思却被陆怀渊深深牵动着,根本无暇顾及那瘸腿老太太。
“陆怀渊!”沈怀玉又喊道。
陆怀渊分了下神,注意到了沈怀玉的呼喊,几乎是嘶吼着喊道:“走!离开这里!”
离开太湖!
他又被水柱冲击着翻到了湖水中。沈怀玉心急如焚地扫视湖面,却忽地在船身摇摆的时候注意到了水下的动静。
冬竹婆婆的旧船之下,密密麻麻地趴着许多魂偶,此时最上一排已经在摇摆之间露出了水面,正在歪着脑袋看他。
沈怀玉惊恐之中看了冬竹婆婆一眼,冬竹婆婆朝他一笑,此时竟显得十分森然。
陆怀渊呛了一大口水,费尽全力游上水面。他整个人湿了个透,头发衣服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眼神却像一头凶猛狮子。遇险没什么,这正说明他们找对了方向,既然冬竹婆婆跟薛墨瓷是一伙儿的,那尊老爱幼这一套就可以全部丢到脑后了,如果这老太太执意要保薛墨瓷,那他不介意把她也一起干掉。
他们先前还是低估冬竹婆婆了,觉得她可能把薛墨瓷藏在旧船的什么地方,实际上,整个太湖都算她的主场。
她在这里盘踞了这么久,也不是每天就在船上刻刻小人儿这么简单的。
不知道有多少魂偶冲去攻击陆怀渊,他在水中挥剑,挡开了不少小木人,然而湖水却极大地阻挡了他的发挥。他虽然会水,但也仅仅是“会”这个级别,如今泡在水里,光是要让自己能保持好平衡就分去了一大半的心思,更何况源源不断地有魂偶来骚扰他。
陆怀渊算是服了,难怪冬竹婆婆的船舱里没有多少魂偶,原来都在船底藏着!
又是一阵巨浪传来,船身又是剧烈的摇摆,沈怀玉索性半蹲半跪地抓住船边,冲着水面上喊:“怀渊,这里!”
确实,整个太湖都是冬竹婆婆的地盘,可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那也就是这艘船了。
冬竹婆婆腿脚不好,本人并没有多强。船底那些密密麻麻的魂偶,不过是在这巨大的水波之下支撑着这艘破船,防止它倾倒。
冬竹婆婆却在沈怀玉身后开口了,她说:“没用的。”
沈怀玉瞪了她一眼。
冬竹婆婆笑了:“生气也没用,他来不到这船上……你以为这湖中真的只有这些小小的魂偶吗?”
沈怀玉猛一回头,凝视着湖面之上的战局。
陆怀渊显然已经迅速摸清了一些门道,甚至在被水柱冲上天也能调整自己的姿态保持平衡,然后在水柱消失的时候,借着自己所处位置的优势,从上往下,带出气势非凡的一剑。
沈怀玉有些意外,那是清云剑法的入门式“掷风”。
这一式掷风被他使得恍若惊雷天降,劈在水面上之后,整个湖面都掀起了更大的波澜。沈怀玉和冬竹婆婆所身处的旧船都被波浪推着向后退去。沈怀玉忽地看见了陆怀渊缠斗许久的东西,那东西在巨浪之中只是匆匆露出一角,随后便被陆怀渊一剑掷风击入水中。沈怀玉睁大眼睛,难以想象那能和陆怀渊拼个平手的是一个木头人……或者说是是“魂偶”才更准确。
“你们以为魂偶就只是这些小小的木人吗,”冬竹婆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刚刚看见的那个,才是魂偶的完全体。”
“原来如此。”沈怀玉喃喃道。
曾有人借冬竹婆婆的魂偶掀起过一阵血雨腥风,冬竹婆婆在那之后才隐入到这茫茫太湖上。沈怀玉还曾经纳闷过,这些小小的魂偶究竟如何才能掀起大风浪?事到如今,他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掀起大风浪,本身也就不是那些小魂偶。
冬竹婆婆冷哼一声道:“魂偶对制作材料的要求极为严苛。木偶作为灵魂的暂时栖居之处,尚且还在我可控的范畴内。至于唤魂的材料,则是看老天。并不是所有试图制作魂偶的人,都能拿出像样的材料来。血肉、精气、残魂,这三者缺了哪一样都会让魂偶的质量降下一大截。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能有一个气息相似的魂偶陪在身边,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沈怀玉想起了先前为了唤醒沈林而制作的魂偶——那魂偶的材料是叶溱溱的一缕头发和千锋剑之中叶归留下的残识。
“他打不过它的,”冬竹婆婆仰起头,正赶上看见陆怀渊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剑,“你的师弟是个活人,是活人就会疼,就会累,怎么可能打得过不会疼不会累的魂偶呢?”
沈怀玉道:“未必。”
陆怀渊虽然不擅长在水中和人打架,却也依旧能跟木人战成平手,而且正在渐渐熟悉这个战场。木人和人不一样,木人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漂在水面上,可陆怀渊如果一直在水中,却会下沉,如果陆怀渊能在这湖面之上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那局势就不一定了。
木人的行动没有陆怀渊快,只是在这水中,局势倾向于木人那边。
沈怀玉抽出池鱼,猛地割断了绑在冬竹婆婆的旧船和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艘小船中间的绳子,对着船舷猛蹬了一脚:“去!”
旧船飘摇着又远离了几分,那艘小船却摇摇晃晃地朝着陆怀渊的方向飘去了。
“怀渊!”沈怀玉朝着天空的方向喊道,“船!”
第160章 水底(三)
陆怀渊因为不断跌入水中的关系,耳朵进了水,听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片,浓雾之中,他看不清沈怀玉他们身在何方,甚至不能时时看清他的对手,可沈怀玉的呼声却极为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仿佛一道刺破穹庐的天光。
“——船!”
陆怀渊在空中翻了个身,借着这一翻躲过了木人的一击,斜着踢了木人一脚,借着这股劲儿斜着向下坠去。
他跟沈怀玉之间的默契远非冬竹婆婆所能理解的,仅仅一个字,他就弄清了沈怀玉什么意思。
浓雾让人看不起周遭的景象,他却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硬生生背下了周围事物的位置,他大概想到沈怀玉想办法把船往他这边送来了,于是就向着那个方向坠下去,却并不敢保证一定能落到船上——毕竟距离还是有些太难推测了。
陆怀渊“嘭”地一声坠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有一人高,那么大的冲击力,即使在他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也依旧是撞了个七荤八素。他眼前短暂地黑了一刻,紧接着就缓了过来,向水面上浮去,刚从水上露出头来,又听见“嘭”地一声响,只是这次声音轻了不少——原来是那木头人也摔下来了。
陆怀渊把嘴里的湖水吐了,看着那木人坠下的方向冷笑一声,趁着这机会继续向沈怀玉推过来的船的方向游去。
木人上浮的速度比他快多了,紧跟在陆怀渊身后穷追不舍。
另一个方向上,沈怀玉看他们就比陆怀渊看这边清楚多了。冬竹婆婆有意观战,并未让那雾气阻挡他们的视线。沈怀玉看见陆怀渊那瞎子摸鱼的样子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这雾气居然是单方向的,沈怀玉能从这边看到陆怀渊,陆怀渊却不能看见他们。
不过就算看不清,空间其实并未被阻断,如果陆怀渊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来,那找到沈怀玉留给他的那艘小船只是时间问题。
成千上万的魂偶在船底托着冬竹婆婆的旧船,悄无声息地向着更远的方向而去。沈怀玉抬头看向她,语气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强硬:“您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想要找什么。”冬竹婆婆面无表情地说,“是你们失约在先。”
沈怀玉哑了一下。他们来找冬竹婆婆确实是怀着别的心思。
“如果那小子不忘船底潜,不会触怒水下的那位魂偶。”冬竹婆婆眼皮一抬,“那是我提前准备好的‘措施’……人老了,腿脚也不好,打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我还想要个善终。”
沈怀玉看了一眼战局,又看了一眼冬竹婆婆,问道:“您打算把我们怎样?”
“怎样?”冬竹婆婆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她后半句拖着长音,那似有若无的节奏仿佛是想让沈怀玉自己补上那最后的半句,没成想沈怀玉居然轻笑了一下,转头继续注视着那水面上的战斗,道:“我也一样。”
没有谁是无辜的,大家不过都是在为了能活在这世上挣扎着罢了。或许在冬竹婆婆看来,薛墨瓷有她的可怜之处,可在沈怀玉看来,那就是该被千刀万剐的人。
或许那刚刚的轻笑声中蔑视的意味太过明显,冬竹婆婆脸色不太好看,她道:“你知道和你那个师弟搏斗的魂偶是谁吗?”
“我不关心。”
“不关心!”冬竹婆婆用拐杖狠狠地锤了下地面,发出一声似笑又似尖叫的声音,“你居然不关心?”
沈怀玉只是盯着那湖面,就跟没听见冬竹婆婆说了什么一样。
冬竹婆婆又用拐杖锤了两下,险些把自己弄摔,她发出一声怪笑,说:“那是贺家的家主,贺春鸣!”
沈怀玉的脸色猛地变了。
冬竹婆婆讥讽道:“这人怕是从未真正想过要把家业传给别人,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提前准备好了唤魂所用的材料!可惜他家再没人能拿着东西前来找我能帮他唤魂,好一通算计最后却是一场空。阿瓷把那些东西给我拿回来了,可怜贺春鸣当年那么风光,如今倒是成了我手下最好的一具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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