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玉点点头,继续仔细观察着四周的浓雾。陆怀渊还要划船,为了不让他太过辛苦,只需盯眼前那一点就够了,剩下的部分全部是靠沈怀玉盯着。这雾气浓得稍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更何况已经持续了如此之久,即使日出也不会消散,怎么看都不是自然而成。
这是冬竹婆婆给他们下的绊子,不知道这鬼打墙一样的雾气让多少人望而却步,不过也确实阻拦了一部分的人,毕竟被能被雾气拦住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有执念的人。
陆怀渊不语,继续划船。小舟在水上漂得极稳,恍若在平地一般。湖面上没什么风,只有无边无际的浓雾,陆怀渊早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边划,不过他们本身也不知道冬竹婆婆会藏匿于这偌大的太湖的那一个角落,因此倒也没什么关系。
今天早上和渔人的对话,已经让他心中大概有个底了。
两人又是这样在湖面上漂荡了很久,中间曾经途径几个小岛,陆怀渊没有停下,只是借着小岛作为参照,稍微调整了一下船前进的方向。不知又这样过了多久,沈怀玉盯得都有些疲倦之时,忽然听见陆怀渊“咦”了一声。
前方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出现了一点红光。
沈怀玉起身,回过神去看那红光,发现那好像是一盏红灯笼。这么一盏大红灯笼亮着,即使是在这浓雾之中也足够醒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陆怀渊冲着那红灯笼追过去,凑得足够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艘老旧的游船,处处皆透露出时光在之上留下的痕迹,而他们先前所见的那个红灯笼,却是崭新的,像是有人定时更换一样,就挂在船舱上。
除了这船看起来饱经风霜外,船上还有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人。
这老太太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的皮肤遍布沟壑,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她虽然站在船上,却站得并不安稳,一只如枯树枝般的手在身后死死抓着一处船篷,另一只手毫无生机地在身体的一侧垂下。看得出来,她腿脚不太好,孤身一人生活在此处显然过得不太舒服,不知为何如此执拗,偏偏就要这么做。
她垂下眼皮,道:“过来吧。”说完这句,便一点点挪入了那狭小的船舱。
沈怀玉和陆怀渊对视了一下,将船划得更近,跨步上了冬竹婆婆的那艘船。陆怀渊把两艘船用绳索绑好,以防无人的那艘自己漂走。冬竹婆婆那老船猛地多承受了两个大小伙子的体重,吃水一沉,连带着整个船都在嘎吱嘎吱的响,好像随时都会沉掉。
冬竹婆婆坐在那船舱之中,那船舱原本应当挺宽敞的,却因为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而显得十分拥挤,她面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各种大小的雕刻工具,还有一个雕到了一半的木娃娃,周遭散乱着一堆的木屑。
“晚辈陆珺,这是我哥哥陆瑜……”陆怀渊行了一礼,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家父今年早些时候去世了,家父在时,特别疼惜我们兄弟二人,因此在离去之后,我们皆是深感悲痛,家慈更是因为思念太过,大病一场……”
冬竹婆婆没什么反应,只是吹了吹她桌上那个小木人身上的木屑。
“晚辈此次前来,不为别的,正是希望能得一魂偶,唤回父亲亡魂。”陆怀渊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演下去,“希望老前辈您能帮帮我们,您提出的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定然万死不辞。”
沈怀玉在他身后眨了眨眼睛——他倒是不知道陆怀渊什么时候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演起来倒还挺真挚的,差点连沈怀玉自己都被骗过去了。
冬竹婆婆抬头,盯着陆怀渊的眼睛:“完了?”
“嗯。”陆怀渊道。
“你们父亲气息相连之物可曾带了?”冬竹婆婆轻轻咳了几声,看起来今日身体不是很好,“魂偶并非凭空唤魂,既然你们都找到我了,相必这一点也早就清楚了。带来的物件,越是与他贴近越好,越是近,成功的几率越大,如果能有残魂或是残存的意识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陆怀渊一闪而逝地脸色一僵,紧接着恢复了正常。没想到冬竹婆婆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他原想着跟这老太太打几轮太极,借此机会多试探试探,争取试探出一些有关薛墨瓷的信息,没想到她居然连质疑都没有,直接就打算开始制作魂偶了!都说冬竹婆婆的魂偶难求,如此看来,哪里难求!
以这老太太的水平,就算陆怀渊继续演下去了,也会马上露馅。毕竟她制作魂偶这么多年,拿来的物件是真是假,她最清楚不过了。
第157章 发丝
虽然他只是僵了一瞬间,却被冬竹婆婆敏锐地察觉了。她抬起头瞥了他们两个一眼,没说什么,沈怀玉和陆怀渊皆是一副强作镇定的模样,她这么多年下来积累的看人的经验告诉她,这两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虽然是看起来有些慌乱,谁又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底牌呢?
“孩子……该说实话了。”冬竹婆婆盯着陆怀渊的眼睛道。
“我们是清云宗之人,”沈怀玉上前一步,向冬竹婆婆行了一礼,笑着道,“前辈果然功底深厚,我们这些小辈还是瞒不过您……在下沈怀玉,这是我师弟陆怀渊。”
清云宗宗主之位易主之事,就算是避世而居的冬竹婆婆都清楚,陆怀渊这三个字一出,她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沈怀玉说的坦诚又诚恳,可信度瞬间提高了一大截,于是她d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沈怀玉说的话。
陆怀渊错愕地看了沈怀玉一眼,没想到他这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下一步岂不是要直接跟冬竹婆婆询问薛墨瓷之事?如果冬竹婆婆真的跟薛墨瓷是一边的,那他们哪里还有机会!
沈怀玉偷偷捏了陆怀渊一下算是安抚,继续道:“刚刚我们说的基本都是真的……我师父去世的事您大概也有耳闻。我本就是被他领入清云山,他赐我姓名,差不多是重新给了我一条命。师父去世一事,于我师兄弟二人实在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愿能求一魂偶,唤魂师父亡魂,能与我二人偶尔说说话就行,我们绝不会做什么不应当的事的。”
“哦?”冬竹婆婆好好打量了一番沈怀玉。从一开始起,他就一直跟在陆怀渊的身后一言不发,未曾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站出来。
陆怀渊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沈怀玉居然还是在半真半假地说谎话。这谎言编的太过逼真了,甚至连他都不能断定沈怀玉是否真的有过这种想法……还有他来此处,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原以为他已经对他师兄够熟悉的了,没想到即便是现在,他还是有时候会冷不丁地被他的行为惊到。
“既然如此,我多半会帮这个忙,何苦编故事骗我这老太太?”冬竹婆婆轻声问道。
“您也知道的……”沈怀玉看着冬竹婆婆的眼睛,语气诚恳,“唤回亡魂之术,人人怵之,皆认为这是邪术,害人害己。清云宗素为名门正派,如果传出了现任宗主和他的同门师兄来求魂偶试图唤回前任宗主这种传闻,怕是要变天,我们可就成了宗门的大罪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盈盈的笑意,双眼看起来异常清澈,一身仙风道骨之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与所谓大道背道而驰。陆怀渊强行镇定了一下,不去看沈怀玉,借着这个机会偷偷打量冬竹婆婆的小船。
这小船又破又旧,船舱之内也就这么大的地方,看起来完全不像能藏下一个人——薛墨瓷不在这里吗?杂物堆的中间?或者……在船底?
“既然你们明知道这是邪术,为何还要来。”冬竹婆婆盯着沈怀玉问道,“他们说的不错。”
沈怀玉叹了口气道:“您自己是做魂偶的,对于这是不是邪术最清楚不过了。”
冬竹婆婆冷笑一声:“那我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这就是邪术。”
“那您为什么还在不断地替人雕刻魂偶呢?”沈怀玉轻声问。
冬竹婆婆没了声响,从那小桌之上摸起了她先前雕刻到了一半的魂偶,开始继续雕琢。
沈怀玉的叩问简直问到了她心里最深的地方。这么多年来,她见过多少哭着求她刻一个魂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明明谁都知道人死不可复生,却还都抱着那一点点的希望来这里求她呢?
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最重要的人就那么离去,被抛下的那个总是要承受更多的苦难和煎熬的,可是不甘心,又不敢去死,于是只能苟活于世,寄希望于各种邪门歪道,希望能把那个人唤回来。
可是等到真的唤回来了,却又是失望——那终究不是他,只是由他残存的碎片拼凑出的一个劣质的替代物。
她苍老浑浊的眼珠中忽地有些湿润。
冬竹婆婆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东西放在那边吧。”
“这算是……同意了。”陆怀渊想道。
“并未带在身上。”沈怀玉轻描淡写道,“太湖之上浓雾这么重,我们客居此处,是万不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的,请前辈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下次再来拜访的时候,会把东西带来的。”
事发突然,沈怀玉也是临时把沈林搬出来演冬竹婆婆,并没有可以用来做魂偶的物件。先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之后不愁借口来见冬竹婆婆。
在他们说话这点空里,陆怀渊始终也没闲着,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拥挤的船舱。这拥挤的船舱确实是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可陆怀渊确实发现了一处漏洞。
他在冬竹婆婆的梳子上,见到了一根乌黑的发丝。
冬竹婆婆答应了沈怀玉明日再见的要求,沈怀玉转过身,正待离去,陆怀渊的眼睛却是不经意地多瞄了那梳子一眼。冬竹婆婆又重新将目光放回了那雕刻到一半的小木偶上,两人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松开了将两个船绑在一起的绳子。两艘小船在太湖之上渐渐飘远,沈怀玉问:“幸好。”
幸好冬竹婆婆戒心不算太重,她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谎言刚刚被戳破的时候紧接着用坦诚的语气说出另一个谎言。
“有你的……”陆怀渊长抒一口气,在那小船上坐下,四周的雾气已经开始渐渐消散了,那浓雾果真是冬竹婆婆设下的障,“反应够快。”
“形势所迫啊,”沈怀玉叹了口气,也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发现吗?”
“有。”陆怀渊说,“我在梳子上看见了一根黑色的头发。冬竹婆婆头上只有银发,我想应该是薛墨瓷的。”
沈怀玉沉吟片刻:“会不会是以前有人留下的?”
“不。”陆怀渊说,“冬竹婆婆的头发梳得很仔细,这恐怕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如果这样的话,梳子自然是每天都要用。如果上面留了别人的头发,那肯定是很近的事情……近到不会超过一天。”
“薛墨瓷肯定藏在这里。”
第158章 水底
第二天,沈怀玉和陆怀渊如约再次来到太湖之上,今天的雾气比起他们往常淡了许多。陆怀渊眉头不太舒展——他昨日回去之后,原想着和沈怀玉商量一下该用什么给沈林制作魂偶的,毕竟就算是装装样子,也总要让冬竹婆婆看不出破绽来。他原以为他们手边没有这样的东西,还要另想想办法,没想到沈怀玉淡定地从包袱里面拿出了沈林曾经天天随身佩戴的玉佩。
陆怀渊简直怀疑沈怀玉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他会随身携带沈林的遗物啊?
沈怀玉用手拨弄了几下清清的太湖水,抬起头发现陆怀渊在那边一个人发闷,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用手撩起一点水泼他:“行了!这叫有备无患。”
陆怀渊抱着胳膊,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昨天跟她说的是一回事,到底怎样是另一回事,你清楚的吧。”
死者不能复生,这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用各种法术强行唤回的魂魄必定忍受着各种痛苦与煎熬,而对于那些唤回他们的人,更是另一种折磨。正因如此,那些法术才被归为邪门歪道,昨天沈怀玉打动冬竹婆婆那几句说得倒是真挚,再加上沈怀玉一贯不是什么规矩之人,陆怀渊有点急了。
“我当然知道。”沈怀玉轻声,“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就连你我都没想着用什么方法去复活,你不会觉得还有什么别的人在我这儿比你的分量更重把……师父都走了,你吃这个味儿?”
陆怀渊搓了下胳膊,照旧驱着小船,刚刚沈怀玉的话太过直白,听得他有点敏感:“不要瞎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怀玉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小点声。”
他们还在太湖之上,这里是冬竹婆婆的地盘,保不准哪句话就会被她听去。
陆怀渊神色一动,凑到他耳边说:“行……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再提,你也不要再提。”
他俩总是这样兜兜转转,想着自己多担一点,到头来好像显得谁都信不过谁似的,尤其陆怀渊,掌控欲格外的强,总想着自家的师兄自己必须知道的清清楚楚,可沈怀玉又不是个在他庇护之下的娃娃,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也该学着放开一些了。
沈怀玉笑着向他一点头。
小舟在水上漫无目的地乱漂,过了不多时,陆怀渊又瞅见了那挂着红灯笼的老船,于是便向那边划去。两艘船碰上之后,又像先前那样用绳子捆好,之后上了冬竹婆婆的船。
冬竹婆婆并未像昨日一样站在船头迎接他们,而是在昏暗的船舱之中,坐在她的小桌后,手上动作不停地在雕刻。沈怀玉和陆怀渊上了船,船吃水深了一小段,稍微晃了晃,冬竹婆婆头也不抬,道:“东西放桌上吧。”
73/82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