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山丘上,终于等着了目标身影的柳靖云已自一个使力拉满弓弦,不仅心神高度集中、一双凝眸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前方他已暗中观察了两日的身影,只待时机一至便将放箭狙击;而一旁的齐天祤却是腰配大刀手持枪杆,正屏气凝神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动静、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到齐天祤枪杆上红缨骤然向前飘起、前方聚落一角亦猛然窜起了阵阵黑烟,瞄准多时的柳靖云才在目标已再不受任何障碍相阻的瞬间松手放箭、让那支承载了五石强弓之力的箭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古老三”所在的方向疾飞了出──
然后、没有丝毫意外地,在任何人得以反应过来前一箭正中了古老三左眼、生生洞穿了他的头颅。
尽管齐天祤眼下的任务该当是留意四周环境避免可能的搅扰或袭击,可知晓时机到来之时、即便他已无数次见识过友人的箭术、也对其能耐再了解不过,却仍是难以自禁地停下了原先张望警戒的动作凝神细瞧、将箭矢由友人掌中而始的轨迹无一遗漏地清晰看了个遍──那是一道略带弧度的线条,虽为隐蔽而刻意抹去了箭头的金属光泽,却因承载了无比强劲的力道、展现了柳靖云箭术之大成而显得格外美丽而耀眼。却到箭矢入眼、血花漫开,已近乎痴迷地望了好一阵的齐天祤才在确认目标已死后移开了视线,同时伸手一勾一推,却是不等柳靖云吐气回神便一个使力强迫其反过了身、半推半揽着护卫着对方往山丘下方的驻马处行去。
柳靖云本因过分专注而仍有些沉浸在先前那一箭的余韵之中,故肩上蓦然一股大力袭来之时、他几乎本能地便想运劲相抗,但却旋即因那熟悉的温度、气息与臂膀肌理而意识到了对方的身分,遂放松身子任其将自己一路前领,及至先前备好的两匹马入眼,他才在同身旁人一个对望后分头上了马、双腿一夹、腰身一低便往前策马急驰了出──
尽管寅字队已一如计划地成功于一干马贼的粮草积屯处放了火、多少能让马贼们因走水而暂时乱了分寸,可古老三一伙能纵横北疆如此之久,手下自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如今头领骤然殒命,几名手下大将便欲争权,也不会搞不清楚抢救粮草和追缉凶手究竟孰轻孰重──粮草没了还能再抢,抓到凶手却是意味着能以“替老大报了仇”挣得正统之名──依循着箭支方向寻来也是迟早的事,故才有了柳靖云一箭弓成、齐天祤便忙着掩护带他走脱的举动。
只是他们赶得虽快,古老三一伙却也是有些能人的。故下了山丘的二人才刚驰离小半刻,身后便已是数阵马蹄声接连响起、箭支破空声随之而至,却是六名马贼已然挟快马之利当先追了上……知晓若给对方缠住,等会儿将面对的只怕便是对方源源不绝的援军,柳靖云当即于友人提枪格挡掩护的同时一个反身张弓搭箭。下一刻、便在那六人射来的一十二箭尽被齐天祤击落之际,柳靖云已是回敬一般地一连十二箭连珠射出、疾如风、烈如火地分朝对方人马直袭了去!
尽管因身在马上又是交战之中,柳靖云这一十二箭的准头与速度远不能与方才射杀古老三的一箭相比,可后头追来的六名马贼与他二人不过十个马身之遥,自也让少年的箭术之威体现得更为鲜明──见持枪之人头也不回地便将己方射出的箭尽数击了落,六名马贼心惊之下便待再度出手,不想敌方反击的箭支却已先行袭至。落后的三人功夫较逊,不是自个儿中箭便是躲了箭支却没护住身下的马匹、不约而同地迎来了狼狈落马的命运;前方的三人则虽挡下了箭支,原先急驰的势子却已不可免地为之一缓……瞧着如此,柳靖云探手取箭便待重施故技再行出手,不想后方仍余的三骑却已颇有默契地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以一人尾随、两人从旁包抄的势子快马加鞭地再次急追了上!
“看来对方还颇有些手段呢。”
知晓对方三骑兵分三路乃是为了避免自个儿一次瞄准多人再来招连珠箭,柳靖云唇角微扬一声赞叹脱口,手上却已毫不迟疑地又是一连三箭射出、从善如流地尽数招呼到了正后方快速逼近的那名马贼身上,却似无力顾及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转从边路逼来的另外两人……待到后方给“重点关照”的马贼终于挡无可挡中箭殒命之时,选择从旁包夹的二名马贼已然渐渐与二人并骑,竟是手持兵刃马身微斜便朝二人夹攻了来!
可面对即将袭身的威胁,已然回身的柳靖云却像是完全没看到一般径直持弓伏下了上身,却将自个儿的后背尽数暴露在了敌人眼前……以为他是想藉此加快马速脱出重围,一旁的马贼心下大喜便待出手擒人,不想一挺长枪却于此时横过少年后背直刺而来──这一下变生突然,那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给那如电金枪洞穿了心口;而原本低伏了身子的柳靖云却已在同时就着如此姿势猛地张弓搭箭,却是循着齐天祤单臂压制余下那名马贼的空隙回敬般地出了手……随着弓弦声响,柳靖云那即便在马上亦奇稳无比的箭已然掠过友人胁下直射入那人咽喉,却是就此你一来我一往、无比默契地各自解决了对方身旁的敌人。
──尽管二人在此之间唯一有过的对话,便是柳靖云方才的一声感慨。
感受着周身因这一番骑马战与方才的无间配合而沸腾起的气血、听着自个儿那仿佛脱缰野马般乱了序的心跳,犹自低伏着身子的柳靖云迎着齐天祤的目光仰首一笑勾起,却是于对方抽回长枪的同时直起了上身,一个使力推下身旁中创的贼人后来了个易马而乘……齐天祤早知他心思,当下也自推人换马,让二人原先两匹稍显驽钝的军马在后跟着,自身却是同柳靖云一般夺了马贼的快马紧随其后向前飞驰,一时竟隐隐成了竞马的架式!
柳靖云的骑术本就是地字营首屈一指的,身量和武器亦远较齐天祤来得轻便,自是没多久便遥遥当了先……只是随着两人的距离渐远,迎着眼前无垠的草原与蓝天,扑面而至的阵阵烈风却让独骑前行的柳靖云蓦地一个激灵,不由一勒缰绳缓下了马步,并自挺身回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了友人所在之处……却到小半刻后,阵阵马蹄声再次逼近,他才又复策马前行、而于急驰的齐天祤与己并行的前夕一个回身向其伸出了手──略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让瞧着的齐天祤一时不由微微张大了眼,但却仍是毫不迟疑地探手向前一把搭握住了友人手臂──下一刻,随着柳靖云单臂使力一提一拉,原已重新与他并行的齐天祤已然再度易马,却是在前者的牵引下由并骑转为了共骑;而后者再无需控马的臂膀,亦在身前人松手后顺理成章地向前抱住了对方的腰身。
“你居然舍得?”
眼见那匹才刚夺来不久的快马在离了自个儿掌控后便往旁跑了开,知友人素来好马的齐天祤不由半是诧异半是好奇地问出了口,同时稳住身子向前贴上柳靖云低伏的背脊以减小风势所带来的影响……只是随着那躯体贴覆上后背、温热吐息继之落于耳畔,饶是柳靖云原先微冷的身子终于得着了所盼着的温暖,整个人却仍难以自禁地微微颤抖了下,故还是足过了好半晌才似解释又似说服地回应道:
“那匹马烈性难驯,就是勉强带回了大营也不见得能派上什么用场,自也没有勉强为之的必要。”
之所以会用上这么个理由,还是因见着了友人方才控马控得有些辛苦的情状所致……听着如此,齐天祤虽觉这理由有些不符合对方一贯的作风,却因同样享受眼下的共乘而未曾深究,只是略一使力稍稍收紧了臂膀、于乘风疾驰的同时又自紧贴着对方后颈出声感慨道:
“若我的马术能有你一半好,方才定能解决得更快些。”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柳靖云分心二用地含笑应道,心跳却已不由自主地因那再次落于耳畔的吐息与低沉嗓音而更乱上了几许……自身明显异常的反应让他微有些失措,却因眼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情况而只得强迫自己转移心神不去注意,忙接续着又道:
“只是经你我这一番出手,那古老三一伙还乱不乱得起来便有些难说了……比起继续坐等鹬蚌相争以收渔利,趁着他们群龙无首之际一举出兵围剿或许会更为适切一些。”
──能有那般好的身手与马匹在二人逃离现场后紧随着追来的,只能是古老三一伙的重要大将。只是随着二人的一番反击,这伙大将如今已有三个确定毙命,余下的三人亦是不死也重伤,原先预期的群雄大战能否顺利展开自然十分难说。
可尽管柳靖云脱口的嗓音宁稳温和如旧,可这一番单纯分析事实的话语听在齐天祤耳里,却是让寅队队长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感觉到对方胸膛因之而起的震动与唇间流泻的气息,柳靖云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下的心绪竟已又是一乱,不由轻咬了咬下唇、强自冷静着声调问:
“笑什么?”
“只是觉得大都护讲了通大道理后安排如此计划让你我听命行事,最后的结果却与直接围剿冲杀差不到哪儿去,感觉也忒讽刺了些。”
齐天祤在外素来寡言,却是只有对着柳靖云才会将这些腹诽宣之于口,“至于之后当如何行事,你怎么想,我便怎么做……一如既往。”
“……嗯。”
明白友人这番话所代表的不仅是对自个儿的信任,也同样有着让自个儿放心倚赖他的意思,即便这样的彼此信赖相托早已在这两年间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儿,却仍教听着的柳靖云胸口难以自禁地为之一暖……回想起方才独骑时的空落与寂冷,少年心神微乱,却终不再徒劳地试图压抑那理应早已平复的气血,而在轻应着一个颔首的同时下意识地略为放缓了马速、试图让这份温暖与陪伴能够延续得再久一些──
恰似他选择了留在破军、留在地字营的理由。
不为前程、不为自由。他之所以留下,不过是为了能再多享受一些同齐天祤共处的时光、不过是为了能多拥有一刻像这样的亲近与温暖。两年的朝夕共处、生死与共将一切全都刻划得太深,而让他便明知彼此终有分离的一刻,却仍情不自禁地耽溺沉湎、甚至做出以往他从不曾有过的愚蠢之举。
只是不论如何放缓马速,这条路也终有着到头的一刻。眼见前方不远处已能见着二人队员守候等待的身影,柳靖云马速再缓,可原先低伏的身形却已直起、似无心又似有意地摆脱了给友人由后紧紧抱拥住的态势。
可胸口紊乱的心跳,却未因此便恢复如常。
察觉到自个儿的反应已明显超出单纯因战斗而一时亢奋的范围,望着前方已然下马的友人指挥部属回营的身影,饶是柳靖云俊雅端秀的面庞之上仍是如旧的沉静温和,心绪却已再难控制地为之一乱──
第五章
围剿古老三一伙的“重责大任”,最终在柳靖云将先前战况如实上禀后改而落到了都护府驻军的身上。
将包含古老三在内的一干马贼头领清光的是地字营,负责收尾“清剿”古老三一党的却是都护府驻军,这意欲抢功摘桃子的算盘自然是个人都能瞧得出……只是以地字营的辉煌经历,就算多了个“剿匪”的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了朵小花,这趟任务亦无任何伤亡,自没有太过执着的必要。也因此,寻思今后仍有需得仰仗都护府之处的柳靖云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也不提自个儿与齐天祤的战绩便将这笔功劳奉送给了对方。
且不说人情有借有还,以柳靖云素日的声望与处事手段,手下的人便对都护府一方抢功之事心存腹诽,却也不会对他这个做主的心生怪罪──尤其和这趟连在闲聊时提上一提的资格都无的剿匪相比,眼前显然还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故寅卯两队今次虽白费了番功夫,却从上到下都像是根本没这回事儿般毫不介怀,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到了那件更值得关注的事──京城来使的事情上头。
因为这位天使的目的、和其自身非比寻常的身分。
──这位天使不是别人,正是在军中有极深影响力的阳武侯世子、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
西门晔此行乃是奉了圣谕、为宣达对留守将士的正式封赏而来。只是他虽为天子钦使、又有着流影谷少谷主这一层身分,可如今不过二十岁年纪、又没个正经官职,让身为一方大员的安北大都护全程接待自然有些不妥。也因此,一番聚集了所有留守军高层的接风宴后,负责接待西门晔的任务便在大都护的巧言恭维──说卸责其实更要贴切一些──下落到了不论年岁身分俱与其最为接近的柳靖云头上。
柳靖云本就不是会吃亏的人,当下虽应承得无比干脆,却也不忘以“必要的开销”为名替地字营争取了一笔颇为丰厚的钱饷。对此,大都护虽觉颇为肉痛,却因清楚柳靖云并不是自个儿能随意拿捏的而只得认命地应了下;而地字营的方面,也因此在当日傍晚于驻地迎来了某位天子钦使的造访。
──望着身前不论容姿气度都已较往日更显成熟、可神情间的冷峻傲然却是不减反增的“京城故旧”,忆及对方所代表着的、这两年来几乎给自个儿抛在脑后的一切,柳靖云一时心神微恍、却是罕见地足足愣了好一阵才在身后齐天祤的轻推下蓦然醒神,随即唇角略带苦涩的一笑勾起、一如当年在高升客栈的一会般颔首一礼,道:
“一别经年,少谷主风采更胜往昔,委实教人不胜羡艳。”
“彼此彼此。别来无恙,柳少……”
而回应的,是西门晔双眉微挑、似笑非笑的一礼,以及沉冷嗓音那明知故问、仿佛意有所指的一句:“不、现下该称呼你为‘柳统领’了?”
“无妨,少谷主随意便是……请。”
柳靖云虽一时仍难判断出眼前“故旧”甫一见面便如此夹枪带棒的理由,但西门晔自来如此脾性,当年的他不曾为此动怒,如今自然更不会因这短短几句话便失了平常心。故即便胸口因那声“柳少”而更添缅怀,这些年来不论礼仪修养俱无落下的柳府大少却仍是温和而不失矜持地含笑应答,同时伸手一比、将这位来意似不如他所以为那般单纯的钦使请进了地字营中。
──可便在他一个转身欲随后跟进之际,一股力道却于此时蓦然袭上他左臂、生生止住了他前行的势子。
能这般靠近他身边、又能如此轻易出手拦住他的,自也只有如今已正式晋升地字营副统领、正同他一起迎接西门晔的齐天祤……察觉到对方的力道紧得不像只是单纯有话要说,柳靖云当即驻足回眸、嗓音微柔,问:
“怎么了,天祤?”
“……你不在意?”
而得着的,是齐天祤僵着一张脸咬牙迸出来的一句反问,以及如电神目间灼烧着的烈烈怒火──尽管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无甚表情,可僵硬到现下这般仿佛稍一触碰便会迸碎破裂开来的模样却仍极为罕见……瞧着如此,柳靖云先是一怔,而随即由友人越过自己直射向某人的凌厉目光中明白了什么,不由莞尔一笑、边摇摇头边抬掌轻拍了拍齐天祤背脊,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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