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眼纠成一团,又问:“你没有告诉洗公子,我在授课吗?”
檀香答:“说了。但冼公子说今日一定要见姑娘一面。”只差没说:见不了人,就赖死不走。
申小枝一听,动了动嘴唇,与檀香说:“好吧,我去一趟。”。
檀香满意地点头,退了出去。
“那个……小七,我有客来访,暂停一会。你先在这练习一下握笔。”临行前,她不忘吩咐自己的徒弟。
九霄云外重重摔下的人,被“冼家公子”这四字强行拍醒。
洗家公子不就是抢在她前头跟小枝姐姐求亲的那个元家表兄?!
孙七子猛地起身,边揉着手掌边笑道:“小枝姐姐,我的手太僵硬了,不如陪姐姐一同前去,顺道喝碗清茶,暖暖手。”
申画师点头说好。
他人在场,冼公子应该不敢再提求亲一事。
两人相偕而到。
柳黄与灰白交溶,预示初春已来临了!
冼屏丰坐立不安,一见申画师,便大步走来,激动地问道:“冼某听闻申家昨日遭贼,很是担心申画师的安危,故特地前来一趟。”
初二,申小枝一行回申家探望兄长申好松。
家中无人,遭贼光顾。
幸好檀香习惯将重要的财物收在秘密之地,故只损失了一些碎银,但家中乱成一团,檀香和小丫环忙着收拾。
申画师忙谢过他关怀之意,不解地问:“不知冼公子从何得知此事?”她只是报了官,并没有往外宣扬,知道此事的人,寥寥可数。
冼屏丰答:“冼某一位朋友在衙门当差,昨夜偶然相逢,提起申画师,他便与冼某提起这件事。冼某一夜无眠,忧心忡忡。幸得申画师及家中人无碍,洗某方放下心来!”
忧心忡忡,忧得可快呀!
过巳时才到,怕再晚一些都可用午膳呢!
申小枝不露颜色,只是又谢过他。
“不知府内是否有珍贵的财物被盗?冼某在圈中识得几人,或许可帮申画师追回。”买卖古玩的商人门路很多,且偏门占多数。
檀香闻言,脚一住,身后的阿秀撞上她的腿,痛得他抱着小脑袋,泪眼汪汪。她忙抱起他,转了出去。
那一头,申小枝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方缓缓应道:“冼公子又不是不知。申某的家当都留在元府,这儿哪还有什么贵重之物。笔砚倒是不错,但贼人不识货呀!”
做买卖是不是做得过头了?
竟想探听她的家当。
冼屏丰拱手道:“申画师莫怪,莫怪!冼某是出自担心,并无意冒犯!”
“冼公子言重了!”
“……”
两人虚伪几句,冼屏丰便匆忙告辞了!
大椒小舍门外——
阿秀蹲在门边,认真地看着刚冒的绿草尖,手里捧着一只大包子,额头红肿未退。
在门打扫的檀香,忽地握着扫帚,大步走向墙角。
衣衫单薄的少年靠在墙边,坐在雪地上浑然不觉冻。
他又来了?!
给他几个馒头和一点碎银是谢他出手相救,他却厚颜无耻地蹲在大门等她施舍,昨日她分明和他说了,不会再接济他。
偏今日,又来了!
这些人是嫌她太悠闲了吗?!老爱上门,给她找事。
“你,又来做什么?这儿已经没有吃的了。”
少年闻声,微抬眼,杂乱的发丝下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眸。“你,还是着红,好看。”少年突然冒出一句。
檀香冷脸一烫,怒意上扬,正想骂人。不料少年一挥手,将一包重物丢到她脚边。“给你。”
“什么东西?!”
檀香边问边打开——
竟然是昨日,申家被偷走的物品?!
“你……你怎么得来的?!莫非你也是小贼之一?”
少年眼中露出失望之情。“看见了。拦下来。”他昨日正坐在墙外,见几人偷偷摸摸地出来……便顺手留下点东西。
檀香弯身靠近,激动地质问:“你看见了那些贼?他们有几人?长什么模样?”
少年偏过首,拉开两人的距离。
“五人。覆脸。”
丢下简短的回答,少年便不再言语,不论檀香如何追问。檀香无奈,将包裹收入怀内,跟他说:“你等我一会!”
行了两步,又转首跟少年说:“帮我照看一下阿秀。”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双眼转向不远处的娃儿,目不转睛。
檀香一入门,遇见了孙七子要离开。她转回门口时,少年仍直直地瞪着阿秀。她不由轻轻一笑,来到他跟前。
“今日不宜吃米,这儿是一些糕点和包子。你拿着吧!”
少年没有接过,只是不解地看着她。
檀香说:“你帮我追回失物,这是我的谢意。”说罢,将食物塞入少年怀内,再拉着阿秀入门。
少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语。
午时,日辉正艳。
一匹黑色的骏马在弯月河边飞奔,突然有人从路旁蹿出,张开双手臂,大喝:“孙七子,你给我停下!”
第十二章
弯月河畔,一树晚开的红梅花因狂风的无情吹打,几抹残红与浮沉的碎冰一并流向远方。
冷阳潋艳,波光粼粼。
一匹黑色的骏马在河边垂头寻找刚从地里冒出的嫩草尖,嚼得津津有味。在不远处有一名嫩黄,脸容娇俏的少女拦住了一名灰白衫的男子,似乎起了争执。
主人受难,与它无关。
它不过是一匹马,对于马来说,吃草才是马生大事。
而对于张玉杏来讲,孙七子就是她的人生头等大事,是她心之所依,情之所至。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注定了一江春水往东流。
“您,知不知玉杏等您多久了?”
烟火大会偶遇,她却抱着他人飞奔而去,弃她于当场。可知……可知她的心有多痛,多纠结。
本想次日登门问个究竟。
又逢初二,她需陪娘亲回娘家拜会长辈,一来一往,归家时已入夜。故她隔了一日两夜,方前往孙府。
一通报,孙夫人命人将她拦在门外,不许入内。
见她等久了,还是门子心软,主动告诉她:七公子清早便出发河东竹林学画。
河东竹林?
学画?!
那夜她说:是孙某的师傅。
河东竹林住着一名和离之妇,乃金都城无人不识的申画师申小枝。莫非那夜的妇人就是申小枝?!
那妇人倒也年轻,只是松散的发髻过于率性,随意,不像是传闻中娴雅又高傲的申画师。
张玉杏认为三原国最厉害的画师,应是不吃人间烟火,冷艳之姿。
孙七子的师傅是不是申小枝不重要。
她在意的是为何当妇人询问:自己是否爱慕孙七子时她却临阵逃跑?
孙七子刚刚得知大椒小舍昨日遇贼,又想起烟火大会那夜针对申画师而来的蒙面人。一次是意外,两次就不是巧合了。
是谁想伤她?
她虽是有名的画师,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爱在家中绘画,不喜外出,结识的多是同好的画友。
那些画员因她惊人的画技将她奉为天,珍而惜之。
遑论是伤害。
而唯一与她有恩怨情仇,口角之争,只有她那愚弱的前夫。据闻元以常婚宴一结束,便领着二婚妻子前往寿春游玩,躲开闲言碎语。
不是他。
那会是谁呢?
她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待冼屏丰离开后,她也扯了个借词提前离开河东竹林。不料被张玉杏半路拦截。
孙七子拱手,回道:“孙某不知张姑娘守候,无意让姑娘久等,盼姑娘原谅!”
哼!
她就爱用这疏离兼有礼的态度待她,让她纵有熊熊烈火,也无处发泄。
“原谅?得等玉杏问明情况再说。”张玉杏脸容一沉,质问:“前夜,您为何抱着您师傅一言不发就逃走?”
“呃……”
单刀直入,教她如何回答。
孙七子动了动嘴唇,话语在喉,却吐不出来。
张玉杏见此,眼眶泛红,动容地道:“七公子可知玉杏不怕您凶狠的娘亲,更不怕您家那些怪异的兄弟,玉杏只怕您的心里没有玉杏。”
孙夫人在外是和善的妇人,人后却是个狠角色。孙夫人曾笑说:你若敢上孙家门,孙家便在后山替你挖好洞,等你一来便可掩土。
这是死亡的威胁。
她怕。
但为了孙七子她一一承受下来了。
同为女子,纵没有爱慕之意,对这一片痴心的女子都不由升起一些怜惜之意。孙七子抬手,却不敢触碰她。
张玉杏靠近两步,伸出小手,指向她的心脏。她轻声喃问:“这儿,可曾……可曾有过玉杏?”
指尖离她的衣衫尚有一寸,却如利剑刺中她的胸口,微微作痛。
孙七子趁在中秋佳节前整理自己负责的业务毅然回到金都城。只因她日思夜慕的申画师于初秋和离,恢复单身。
回金都城后的某日,她在街头偶遇张家姑娘。她与丫环走散,脚踝扭伤无法行走。她向来侠道心肠,上前搀扶一把,顺道护送她归家。
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转瞬便忘了。
可张家姑娘因孙七子一向的男装打扮,误以为是公子,见其脸容俊俏,笑脸灿然,又乐于助人,于是一颗芳心暗许。
同居城南,两人偶尔在街头碰面,多是颔首一点便错身而过。
张家姑娘个性率直,无法忍耐相思之苦,遂去信向孙七子表明心意,孙七子婉拒。而她没有放弃,甚至着人上门提亲……这才发现自己恋慕的七公子竟是女子之身。
她伤心。
亦难过。
告诉自己不可对同为女子的孙七子动心。
可在汹涌的街头相遇,她顶着俊俏的笑颜缓缓靠近,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心口的那只小鹿,任其撞得自己头昏眼花,迎向那人。
纵成为全城的笑柄亦无怨无悔。
孙七子被她眼中的悲伤所慑。
她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被相思折磨的眼眸布满忧伤。
她又何尝想伤害她呢?!
张府姑娘不过是爱慕她,就像她爱慕申画师一般,同样是为世所不容,同样惊世骇俗,她却站在光朱之下,而自己仍躲在柳阴中。
终于,孙七子吐了一句:“张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泪水如珠,碎落在地。
那指尖颤抖,缩成一团,狠狠地抓住孙七子灰白的衣襟泣不成声。孙七子双手垂下,站直身子,承受着她传来的悲痛。
这片嫩黄攀附灰白,却无法相溶。
黄是黄,白仍是白,在弯月河畔增添了一抹伤人的色调。
张玉杏边抽泣边骂道:“苦,亦是我自找,与您这无情人何干?”
孙七子一脸无奈地认错。“姑娘,说得是。说得是。”此时此景,不论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认错才是对的。
“玉杏……也不是悍妇,会……绑……绑您回家……回家……七公子不必……”她破破碎碎地想为自己争回一口气。
孙七子一听,松了一口气,以为张家姑娘终于肯挥慧剑断情丝,断了与自己结亲的疯狂念头。
她却不知,当日张玉杏回府,大丫环问她见到了孙家姑娘么?
她说:见了。
大丫环又问:姑娘是准备放弃了?
张玉杏眯起双眼,笑问:我为何要放弃?七公子俊脸如男,年龄又大,家中满是怪人,哪家公子敢上门向她求亲。她,终是一个人,只要我不放弃,她,终究是我的。
说罢,她仰首大笑。
孙七子,你给姑娘好好等着!哼!
大丫环摇头,喃喃叹道:姑娘你中毒太深,已无药可治了。
河东竹林,大椒小舍——
申小枝姿势不雅地靠躺于短榻闭目养神,能躺着她绝对不坐,能坐她绝对不站。偶尔,她会自我反省:莫非我上辈子是一张凳?!
檀香跨入门,跟她说:“阿秀吃饱已经睡下了!姑娘,请随檀香来!”
“有何要紧的事情?姑娘我饱暖正想思周公。”
檀香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不容她拒绝:“檀香想姑娘清点一下密室的物品。请随檀香来!马上。”
害怕檀香无情的手段,申画师磨蹭一会,方直起娇小的身子踱到门边在檀香那张冰做的俏脸快崩裂前。
两人转入画室,再来只有两人知晓的密室所在。
烛火照亮一室。
室内摆放着最上等的樟木木箱,足有三十几口,大小不一,整齐摆放。
那些由申家准备的嫁妆,由于爹亲和兄长的宠爱,比一般的女子丰厚一些,却并没有价值连城之物。
那些登记在案的物品已用来换取她的自由。她从元府带走的只有她阿娘留给她的几枝钗和簪。
檀香熟练地打开木箱,五箱金子,十八箱银锭,五箱珠宝饰物,两箱孤本书箱,六大箱画卷画轴,这无疑是一座大宝库。
申氏一纸值千金不是胡扯的。
何况她又继承了母亲的财产。
申小枝随意地扫了眼说:“差不多就是这些吧!”她从珠宝箱中拿起一枝金簪,拿在手中把玩叹道:“可惜小七送的花椒簪被偷走了!”
初二那日她没有簪上。
小七虽说不要紧,眼中却流露着失望之情。
一旁的檀香摸了摸袖中的小包。她没有将追回物品一事告诉申画师,兴许就是不愿她老簪着那枝花椒钗。
她上前捡了枝梨花型的银簪换下她手中的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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