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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迦？纳兰迦？你还好吗？”
纳兰迦在恍惚中听见布加拉提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他完完全全地沉溺在曲子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揉揉眼睛擦干泪，看见布加拉提关切的目光。
“布加拉提，……这是什么曲子？”
“嗯，是我、乔鲁诺和米斯达一起练习合奏的勃拉姆斯圆号三重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那天，我们在练的就是第二乐章。现在我们练第三乐章，我刚弹的是钢琴的部分。”布加拉提摩挲着乐谱，轻轻说道。“这是勃拉姆斯献给他母亲的挽歌。你知道吗？在这个乐章里，勃拉姆斯还化用了一曲德国民歌，是他母亲在他年幼时教导给他的。”
“……，”纳兰迦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涌出，越擦越多。布加拉提从琴凳上站起来，坐到纳兰迦身边。
“不要用手揉眼睛，会揉坏的。”布加拉提抽出纸巾，递给纳兰迦，“来，这个给你。”
纳兰迦接过纸巾，按在眼睛上。他听到布加拉提柔声问他，
“纳兰迦，你的基础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很多，我感觉你应该曾经学过，或者说应该至少是接触过的。从前你不愿讲，现在，你愿意说说看吗？”
纳兰迦咬住嘴唇把呜咽吞回肚里，浑身发抖，布加拉提一下一下地轻拍他的背。慢慢地，他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他抬眼看了看布加拉提，那湛蓝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水汪汪的关切。
他又低头，展开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巾，又揉成一团，又展开……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琴凳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布加拉提一直抚着他的背。
“……我……”
纳兰迦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哑，他咳了几声。布加拉提给他端来一杯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没关系，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布加拉提抱了抱他，但他摇摇头，开口了。
“我来乐团之前，在街上流浪了大概有一年多。在那之前……”
他曾经也是有过家人的。他的母亲是女佣，在富商家里工作，而他的父亲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终日酗酒赌博，游手好闲，稍有不顺意，便会对母子俩大打出手。每次父亲拳打脚踢的时候，他的母亲总会将他护在怀里。
母亲夜以继日地劳作，还要忍受丈夫的无端毒打。每当你看着她，你会奇怪为什么这可怜的女人还没有被苦痛压垮。而纳兰迦，就是原因所在。每当她看着纳兰迦的时候，葡萄色的眼里总是漾着一汪温柔，这温柔支撑她活下去。
她每晚都会为纳兰迦哼唱摇篮曲。而这摇篮曲，就是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唱到这里，母亲总会用手指点点纳兰迦的鼻子，撩开他的碎发，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我的小星星，晚安。”她会这么说。
纳兰迦有时会偷偷溜到母亲工作的富商家里。他会身手矫捷地翻过围栏，像阴影里的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窗台下。富商家的孩子，每天都练习钢琴。然而那却是一个毫无音乐天分的孩子，总是被教师责骂。他躲在窗台下，听那位教师厉声斥责那可怜的孩子，怎么又折指？怎么节拍又搞错啦？怎么这个和弦都听不出来？
他站起来，将枝繁叶茂的花朵轻轻拨开一条缝，偷偷往里看。年迈的教师气得汗流浃背，母亲为他递上毛巾，母亲——发现了他。她吃惊地看着纳兰迦，而纳兰迦也像一头被惊吓到的小鹿一样，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
母亲悄悄出来，在窗台下找到纳兰迦。她跟纳兰迦说，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要是被老爷抓到的话，咱们可就要吃苦头了。纳兰迦低头道歉，母亲抱住了他。
但他想学琴。由于家境贫寒，他没有念过几年书，而钢琴是他短短的人生里唯一让他萌生学习念头的东西。富商的儿子听不出音调，他却可以。他回到家里，趁父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时候，将父亲喝空的酒瓶收集起来，一共六个，他往里面倒水。他反复尝试，终于摸出水位不同高低对应的不同音调，他敲敲瓶子，瓶子发出悦耳的声响。他马上听出来这是什么音。
母亲下班回家，看见纳兰迦坐在地上敲瓶子，敲出了小星星的旋律。纳兰迦瞧见母亲，马上兴高采烈地冲到她跟前，将她拉上前去，又将小星星敲了一遍。
“喔，我的小星星！”母亲笑了，她抱住纳兰迦，纳兰迦把头埋进她的怀里，感到头发里几滴凉意——母亲哭了。
于是，他仍旧会不为人知地溜到这窗台下，听那磕磕绊绊的乐音，教师捶胸顿足的训斥。就这样，他一天天地蹭课，不知不觉间，音乐的苗子就这么生根发芽了。
然而有一天，当纳兰迦和往常一样来到窗台底下时，他却听到了尖锐的噪音。他猛然起身，透过窗户看见了令他震惊的一幕，是富商家的孩子，正拿着一把锤子站在琴边——他终于不堪重负，砸断了琴弦。
纳兰迦大脑一片空白，他双臂撑起身体跃上窗台，不管不顾地拉开窗，看着屋内那遥不可及的残破钢琴。
房门开了。富商听到噪音，带着家仆赶到现场，同时还有母亲。
“是他，是他砸坏了钢琴！他就是犯人！”富商的儿子举起锤子，指向窗台上的纳兰迦。“看，这是凶器！”
富商勃然大怒。他不由分说，厉声吩咐家仆将纳兰迦捉进屋内，而母亲扑到纳兰迦跟前，用柔弱的臂弯将纳兰迦护进怀里。
母亲体弱伤重，卧病不起。弥留之际，她将纳兰迦唤到床边，拉着纳兰迦的手，干涸的嗓音哼唱出小星星的旋律，叫他“我的小星星”。晚安，她轻声叹道，葡萄色的眼睛温情荡漾，摇曳着失去了光彩。
“然后，那个男人就把我打出了家门。”纳兰迦声线平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早已停下眼泪，半干的纸巾被揉成一团，攥在手里。
所以，我真的很想学会这首曲子，布加拉提。纳兰迦无意识地将纸团撕成一条一条的，说道。
“你可以的。”布加拉提轻声说，他把纳兰迦揽进怀里。
第六章 Var.6
I. Dolce
冬风猎猎，卷来海的气息，抓乱纳兰迦的头发，但他并不以为意，也不觉冷。其他人就不一样了，米斯达裹紧帽子，和乔鲁诺一人一边，分别抓住纳兰迦的两只手——他们把他当做人形取暖器。三人挤成一团，沿着海崖，歪歪扭扭地挪动。
“你们几个走快点呀！动起来就不冷了。”特里休回头喊道，她和布加拉提两人在最前边。
“……这女孩怎么这么抗冻，” 乔鲁诺小声说。
米斯达打了个寒颤，“我也不懂。这十二月底了，我巴不得穿护腰，但她居然还光着腿。”
“乔鲁诺，你的琴敲到我的头了！”纳兰迦抱怨，他猛然停下脚步，不料一声闷响，头又被敲了一次，这次是福葛的琴。福葛的乐器最沉，他背着大提琴，走在最后边，纳兰迦一个急停，他没及时刹住，结果就撞了个满怀。
“福葛——！！”纳兰迦揉着脑袋回头，张嘴大叫。福葛一边说抱歉，一边朝他嘴里丢了一颗糖。这是福葛最近让纳兰迦闭嘴的方式。
“好啦，别闹了。”布加拉提听到骚动，回头干预。“看，快到了。”
纳兰迦一边咂嘴，一边抬眼望去。于海天一色的碧蓝无垠之间，点缀着一抹方尖洁白，穹顶十字在冬阳下格外耀眼。这是一座坐落在海崖边的纯白教堂。
纳兰迦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不顾乔鲁诺和米斯达的抗议，甩开他俩，像小鸟一样飞到布加拉提身边，帮布加拉提一起推开教堂的厚重木门。一行人穿过门廊，与神父和修女打过招呼，在指引下走过中堂，来到圣坛之前。讲经台边，一台三角钢琴静静地立着，柔和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落在乐器上。
纳兰迦走上前去，屏住呼吸，伸手探到那七彩斑斓的碎光里，曲起手指轻轻敲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柔美圆润的琴音顿时响彻整个教堂，如涟漪般在高耸拱顶与石墙间连绵不绝。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好棒啊！”米斯达由衷地感叹道。纳兰迦睁眼看向同伴，大家都在组装、准备自己的乐器，除了米斯达，他是空手而来的。“要是我也能在这里演奏就好了……我可以吹一声日出，你们说怎么样？”
“不要，超奇怪的。”乔鲁诺一边擦松香一边接话，米斯达发出受伤的声音。
圣诞节快要到了，“热情”要与教堂的唱诗班一同合作表演几首圣诞曲，参演的是乔鲁诺、福葛和布加拉提，今天他们来彩排。接到邀请的时候，大家都开心极了——教堂的混响效果特别美，这么好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因此，尽管只有三人参演，他们还是几乎全员出动了，除了阿帕基，他起不来这么早。
乔鲁诺和福葛都准备好了，布加拉提也坐到了琴凳上，他们开始排演曲目。铃儿响叮当、普世欢腾、钟声颂歌……这些歌曲，简单平实，脍炙人口，然而却又流光溢彩，悦耳动听。三人已在乐团磨合过，如今配合得完美无间，加上唱诗班圣洁无暇的歌声，这乐曲就如银铃般地欢呼雀跃，像金灿灿的万家灯火一样温暖人心。
纳兰迦双手交叠搭在前边长凳靠背上，米斯达和特里休分别在他两边。台上演奏结束之后，人们都在绕梁余音中鼓起掌来。
“好听！”米斯达一边鼓掌，一边朝台上喊。
“谢谢！”布加拉提看起来高兴极了。“这座教堂的声效真的太棒了。”
“我想试试，让我试试吧！”特里休一边说着，一边小步跑向神坛。她打开乐器包，取出精巧的长笛，一脸期待地看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询问神父，可否再让乐团练习一会儿，神父欣然应允。
“太狡猾了……”米斯达闷闷地看着喜形于色的特里休，说道。“早知道我也把号带来。”
“你号刚拿出来，估计就会被驱逐出去。”乔鲁诺从台上下来了，他加入到观众行列中来，坐在米斯达旁边。
“应该不会吧，灭世号角是长号。”福葛也把琴收好，挨着纳兰迦坐下来。
“嘘——他们要开始了！”纳兰迦小声说。大家就都不再说话，望向台上。
乐音先从钢琴开始，轻松开朗的快板，洋溢着浪漫华丽的古典气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粉色的女孩轻轻点头，将闪着银辉的长笛端到唇边……
莫扎特D大调第二长笛协奏曲。
婉转悠扬的急行上升音阶，不停歇地接上华美高音绵延不绝。乐音优雅温柔，华彩段千回百转，有如仙乐般沁人心脾，仿佛能看到团团粉色蔷薇在眼前尽情绽放，就像特里休脸上那两抹微红一样娇艳欲滴。她气息稳固，指法灵活，时不时与布加拉提双目相对。
在钢琴的衬托下，长笛美妙的音色显得格外突出，乐曲层次分明，而教堂的空旷则进一步放大了这温柔明媚的美。
“Bravo！”
曲终，纳兰迦起立鼓掌，冲上前去，给了特里休一个大大的拥抱。
“特里休，你怎么会演奏得这么好？”纳兰迦松开特里休，她脸蛋红扑扑的，眉眼弯弯，止不住笑。
“秘密！”特里休举起一只纤细的手指按住花瓣一样的嘴唇，吐气如兰。
II. Cantabile
“她说秘密！”
结束教堂排演之后，一行人回到了乐团。吃过午饭之后，有的去午休，有的去练习，有的去上课。纳兰迦是上课的一员。他坐在琴凳上，向布加拉提说出自己的疑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演奏得那么好呢？”纳兰迦眉头拧成一团，问布加拉提。“我觉得不止是技巧上的好，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在里边。”
“音乐是有感情的。我们可以来试试看。” 布加拉提笑着回答。他找出一本琴谱，摊开放在谱架上，敲敲谱子。“来，这节课我们就谈一谈这个。这个谱子，给你十分钟时间读谱，然后视奏看看。”
纳兰迦乖乖读起谱来。这是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他听过，却从未弹过。
也许正如福葛所说，纳兰迦的确是被大天使眷顾的幸运儿。他的音乐天赋是毋庸置疑的。自从他俩加入热情以来，大半年过去了，突飞猛进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纳兰迦的进步。尽管他有时算不出题，惹得福葛怒发冲冠，但只要他一开始弹琴，福葛的眼神就一定会柔软下来。上帝关了你的门，但开了一扇窗！福葛在第一次听纳兰迦视奏练习曲时，就曾发出过如此赞叹。
十分钟到了，布加拉提出声提醒他，于是他视奏起来。他的左手平稳流畅地弹奏分解和弦，右手弹出轻快主题，反复多次。来到插部，由装饰音开始，旋律活跃轻快，一串快速琶音，纳兰迦一不小心按出一个错音——他没让这个错误影响自己，他继续下去。低音和弦，高音琶音持续上行后又跌落下来，乐曲重新回归主题，再重复一遍之后，曲子就结束了。
“不错，只错了一点点。”布加拉提评论，“来，我弹一遍给你听听看。”
纳兰迦把琴凳让给布加拉提，自己站到一边。在布加拉提弹出第一个乐句的时候，他就惊呆了。
这和我刚刚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吗？
布加拉提双手拂过琴键，交替弹奏，如情人絮絮私语，互诉衷肠。一串华丽欢快的琶音如少女轻笑般婉转悦耳，低音部的分解和弦像男声一般深沉坚定，主题一再重复，如恋人彼此试探。
在12次呼喊过后，贝多芬终于受不了了，咚、咚、咚、咚……左手连续敲击出热情如火的心跳声，燃烧起来，他似乎终于对恋人深情表白了。琶音渐快上行，少女接受了他的心……又是一次主题重复，他们终于心意相通，华丽热烈的爱之歌就此轻轻落幕。
“明白了吗？”布加拉提伸手在呆呆的纳兰迦眼前晃了晃。“很多人认为这首曲子很普通很简单，但实际上，他的艺术表现力是远远高于谱面难度的。”
“艺术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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