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呀。”听到感叹,福葛朝身边看去,见到纳兰迦不安分地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后面几排的观众。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下巴搁在手背,开口说话时脑袋一点一点的。福葛盯着他头顶乱翘的头发,忍不住伸手给他梳了几下。
“布加拉提人见人爱。”阿帕基说。特里休发出一声赞同,歌唱一般。
“紧张吗?”福葛把手放下,问道。纳兰迦甩了甩头,头发又乱了。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纳兰迦转回身体。“没事的,我相信你。你肯定会弹得很好。”
纳兰迦一言不发,点点头,一直看着台上。福葛便也看向台上,三重奏都准备好了。
小提琴轻盈地奏出第一主题,牧歌般清新的旋律开始了,悠扬回荡在高高的教堂内,放眼望去,仿佛能看见古树参天。伴着钢琴的轻点,圆号柔和地切入进来,音色浑厚明亮,与小提琴旋律相同,二者相互呼应,如旭日东升,照亮广袤密林。在布加拉提温润如玉的琶音衬托下,乔鲁诺的演奏逐渐热情奔放起来,像太阳逐渐高挂,大放光彩,米斯达的圆号始终悠悠回应,三件乐器展开了高超精妙的对位演奏,将曲子梦幻悠扬的牧歌情调烘托得无比优雅和谐。
接下来的三个乐章,都近乎完美地演奏了下来,林间漫步的梦幻之后是挽歌般的哀恸,最后又是春回大地一般的生机勃勃。浪漫古典的曲调被三人激情洋溢而又默契调和地演奏出来,让人惊叹不已。
最后一声热烈的乐音还在教堂内回响,人们就已经纷纷鼓起掌来。福葛也不例外,他被这音乐深深打动了,一直鼓着掌,看台上三人微微鞠躬,以示感谢,之后收好乐器,回到台下来。他感觉到旁边的纳兰迦起身了,他抬头看去,看不清纳兰迦的脸——纳兰迦跨过他,走上台去。
掌声逐渐停歇了,福葛也放下双手,视线一直跟随着纳兰迦,跟着他走向钢琴,看他在琴凳上坐下,侧脸鼓鼓地像个苹果,长舒一口气。他在弹琴前仍旧是那个标志性的动作——先扭一扭身体找到舒适的位置,然后将右手悬在琴键上空,曲起手指,如舞蹈一般落下……
珍珠一般圆润柔和的四分音符从纳兰迦指尖弹跳出来。
是小星星。
福葛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一开始只是零星几颗小珍珠,在琴键上欢腾雀跃。很快,活泼可爱的十六分音符迈着小碎步加入舞蹈,嬉笑着、游玩着,纳兰迦双手利落轻巧地跑了起来,将一串又一串轻盈透亮的珍珠抛向教堂高耸的拱顶,洒向那七彩斑斓的碎光之中……闪闪发光的珍珠于顷刻间化为钻石星辰,光彩夺目。
伴着丰富多彩的跳音与颤音,小星星在穹顶间眨起了眼睛。重音时隐时现,像捉迷藏一样顽皮活泼。就像纳兰迦一样,福葛心想,他看见纳兰迦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纳兰迦用双手交替弹奏主旋律,轻盈流畅,指尖星辉璀璨。而他踏板的运用也恰到好处,随着变奏的深入,曲子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乐音变得连绵不断,似夜色柔美,由远及近,抬头遥遥望见那月明星稀。
福葛又想起那星月夜来。只不过,这一次,夜空不再是狂乱漩涡。梵高于极度苦痛中绘下了疯狂图景,却又不忘用暖黄点上熠熠星彩。他曾在这幅画里看到偏执,挣扎,绝望,如今又有了新的顿悟。纳兰迦的曲速降到了最慢。福葛见纳兰迦双手轻柔地抚过琴键,水晶般的小星星安静下来,莹光闪闪,黑夜如丝绒般宁静柔和。
也许那松柏刺进夜空,是在希冀光明,想要摘下那温暖的星与月吧?
阳光透过教堂彩绘玻璃窗,洒在纳兰迦身上。乐音又再度欢呼起来了,最后一个变奏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夜幕。小星星们将五光十色的装饰音穿在身上,闪耀舞会终于迎来了高潮,它们跳跃着,欢笑着,舞蹈着,歌唱着……一组果断强力的八度音程将这绚丽火热的情绪烘托到极致,纳兰迦双手同时触键,和弦热烈辉煌地站起,银河照亮了天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纳兰迦就已经变得这么……出色了呢?明明一开始,只是个流浪儿啊……脑子又笨,题目都算不清楚。福葛恍惚地想,世间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直直地看着台上,纳兰迦小脸涨得通红,葡萄色的眼睛像他方才演奏的小星星一样灵动闪耀。纳兰迦站起来,有点笨拙地模仿之前三重奏的动作,向台下鞠了一躬,一位女士走上前去……
福葛一下子回过神来。
一位女士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去,抱住纳兰迦,在他的脸颊上左右各亲了一下。
周围的掌声与欢呼突然明晰起来,吵吵嚷嚷。
纳兰迦的脸几乎能滴出血来。女士将自己的手帕送给纳兰迦,她又抱了纳兰迦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福葛坐在原地不动,身边的伙伴纷纷起身上前,对红彤彤的纳兰迦搂搂抱抱,高声夸赞调侃。
布加拉提代表乐团谢过神父,大家准备打道回府。福葛这才缓缓起身,加入大家。他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后边,像行尸走肉一样挪动脚步,一直和大伙儿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一直盯着纳兰迦毛毛躁躁的后脑勺。
福葛想起一年多前那场一败涂地的演奏会。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回事了......他的脑子就和当时的曲子一样乱七八糟地崩掉了。如潮水般惊惶退去的听众,空旷而寂静的音乐厅,母亲美丽而冰冷的脸,全都搅在一起拧成一团,像不和谐音程一样怪诞异常、粗野狂暴。那些臭名昭著的魔鬼三全音程蚕食着他的神经,在聚光灯下欢欣雀跃,围着那破碎的钢琴跳起魔王卡茨之舞。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迦终于回头找到福葛。他甩开米斯达勾在他脖子上的胳膊,蹦蹦跳跳地来到福葛身边。
斜阳西下,大家沿着海崖悠闲漫步,凉爽的海风拂在面上,纳兰迦的脸似乎没那么红了。
“怎么样啊,福葛,我弹得很好吧!”
纳兰迦浑身散发着快乐与温暖,就像火鸟一样,让魔王自惭形秽。
烦死了。
“我都吓呆啦!没想到大家这么喜欢我的曲子。看!”
烦死了。
纳兰迦一手牵住福葛,另一手则把手帕抖在福葛面前。那是一方淡粉色的丝绸小方巾,一角还绣着精巧纤细的花朵,馨香扑鼻。福葛皱起眉头来,双手握拳——他讨厌这个味道。
纳兰迦好像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但是福葛全都没有听进去。纳兰迦将福葛的手紧紧地握着,这温暖的触碰让福葛心烦意乱,血液冲上心头,脑子一团乱麻,耳边嗡嗡作响。他看着神采飞扬的纳兰迦——后者正眉飞色舞地挥舞着手里的手帕——不禁感到口干舌燥。
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福葛只听见逼人发疯的尖锐耳鸣,似熊熊毒火般来势汹汹,将他的理智一丝不剩地燃烧殆尽。近日来一直旋舞在他胸口的翩翩蝴蝶似乎幻化成了狠戾秃鹫,一喙一喙地,不断啄食着他的内脏。
烦死了!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从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纳兰迦终于停下了话头。
“什么?”
“……不就是小星星变奏曲吗?”
“简单死了。”
“——我闭着眼睛都能弹。”
“你什么意思?”
纳兰迦松开福葛的手。
“这个曲子又不难。”
福葛停下脚步,定定地瞪着纳兰迦的脸。纳兰迦脸上的快乐如潮水般褪去,他嘴巴微张,盯着福葛,一副疑惑而又警惕的样子。福葛越看越觉得怒不可遏。
“也就只有我妈那种浅薄的女人才会把它祭上神坛。她以为凭这个就可以……”
脸上猛然一阵钝痛,视野飞速糊成一团。在同伴们的惊叫声中,福葛一个踉跄,嘴里牙齿磕破了舌头,甜腥血气充满鼻腔。纳兰迦打了他一拳,正中面门,将他的话生生揍回喉咙里。
福葛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而纳兰迦也如猞猁一般扑上前来,揪住福葛的领子,又是一拳。福葛狂怒地扣住纳兰迦的手腕将这一拳挡下,却没防住纳兰迦冷不丁踹来的一脚。纳兰迦趁福葛吃痛,抽回手腕,又用全身的力量撞过来,福葛一下子被撂倒在地。前流浪儿曾在弱肉强食的街上讨过一年多的苦生活,一旦动起真格来,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不是他的对手。
纳兰迦将福葛死死地按在地上,挥拳又要打。这时一双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将他往后扯——是布加拉提,他将疯狂踢打的纳兰迦拉开了。
“福葛!我要杀了你!”纳兰迦怒吼着,他拼命地向虚空中挥拳踢蹬。朋友们从未见过他俩如此凶暴的一面,特里休震惊地捂住了嘴。
阿帕基将福葛扶起来,福葛摇摇晃晃地起身,又要扑向纳兰迦,但没有成功。阿帕基将他牢牢钳住了。
朋友们分作两边,将两人远远推开。残阳如血,两双紫色的眼睛都被染上了鲜红,视线胶着在一起。
晚风渐起,福葛的愤怒逐渐被这丝丝冰凉所吹散,他的大脑逐渐清明了。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他胸口的秃鹫厉声尖叫。夜色渐暗,星星开始眨起了眼睛,他却看不清纳兰迦的脸了。下午曾演奏出那么闪耀美丽的小星星的纳兰迦的脸,刚刚像猞猁一样凶猛的纳兰迦的脸。
突然间,纳兰迦挣开布加拉提,孤身一人转身冲进夜幕。米斯达最快反应过来,他将乐器包塞进布加拉提手里,拔腿就去追纳兰迦。而福葛仍被阿帕基牢牢抓着,他就这么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第八章 Var.8
Con espressione
纳兰迦停下脚步,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上,气喘吁吁。春寒料峭,夜凉如水,他一口气跑过五条街,寒风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于喉咙深处返上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他双手骨节发红,手背上还有一些淤痕,是刚才福葛留下的——福葛扣住他的拳头,抠出指印,但他打福葛打得更狠。
他背靠砖墙坐下,抬头望见夜色朦胧,满天星斗。他从一个光点看向另一个光点,缺氧的大脑像水母一样在海里上下浮沉。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这首曲子,是献给你的……妈妈……妈妈。
妈妈!
纳兰迦猛然起身。他从背包里扯出笔记本,快速翻过。前边是乱七八糟的式子,狗啃一样的小蝌蚪,越往后面字迹越规整。不,就算是前边,也有一些俊秀的字迹——那是福葛的笔迹。他愤恨地把纸张三两下扯开,一把一把撕碎。
我明明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除了第一次弹钢琴的那天。他一边撕,一边低低地咆哮。他不明白为什么福葛会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福葛!将他带回家的福葛,领他弹钢琴的福葛,教他乐理的福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赤口毒舌的福葛。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撕都撕不完!
纳兰迦发出一声怒吼,把剩余的残破本子摔在地上。他盯着本子看了一会儿,折起双腿颓然而坐,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纳兰迦!我的天啊……总算追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中飘来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纳兰迦循声抬头,是米斯达。他像蒸汽机一样热腾腾的,脸上绽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屁股栽在纳兰迦身边。
“你这小子,个子不高,跑得倒挺快。”米斯达摘下头巾,扇起风来。“还好你这发带醒目,我远远看着,明晃晃的,也跟不丢。”
纳兰迦嗯了一声,捡起地上的本子帮米斯达扇风。这本子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时不时还飘几片纸屑下来。
米斯达把头巾重新绑好,看了看纳兰迦手里可怜兮兮的本子,又看了看地上雪花一般的碎纸屑。“怎么把笔记本撕成这样了?……哇!这上面还画了个草莓。这片上面也有,这也有。”米斯达捻起几片碎纸,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才没有!”纳兰迦恼了,抬手就把米斯达手里的纸拍掉了。
“好好好,没有没有。”米斯达举手表示投降。“那我们至少把这儿收一下吧。搞这么乱,不好。”
纳兰迦点点头,于是两人就一同将纸屑拢起来,一捧一捧地丢进了垃圾桶。纳兰迦掂起本子的残骸,想了想,还是把它放回了包里。结束后,米斯达拍拍手,从兜里掏出手机。
“你要打给谁?”纳兰迦瞪着米斯达,警觉地问道。
“告诉他们我找到你了呀。”米斯达耸耸肩,刚准备拨号,手机却被纳兰迦摸走了。
“——你怎么也这么小偷小摸的!别闹!”
“不要告诉他们。我现在不想回去。”纳兰迦曾在街上混过,不仅打起架来身手了得,扒手的本事也是过硬的。他将米斯达的手机揣进兜里,米斯达掰着他的胳膊,两人扭作一团。僵持了一会儿,米斯达松开了纳兰迦。
“好吧。那至少能让我联系一下乔鲁诺吗?我们今晚有个演出。”米斯达叹了一口气,没辙地看着纳兰迦。“我急着过来找你,乐器都没拿。我让他帮我带一下。你不会让我放人家鸽子的吧?”
纳兰迦审视了一番米斯达,见米斯达面露难色,神情诚恳。于是,纳兰迦将手机还给了米斯达,并在米斯达打电话的时候一直掐着他的胳膊,谨防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对,你帮我把萨克斯带上,你一个人背得了吗?可以是吧?好。那就这样,我们过会儿在The Hit Man见。”
米斯达挂了电话,抱怨了一声,将纳兰迦甩开。他收起手机,揉揉胳膊,揽过纳兰迦的肩膀,掼着纳兰迦转了半个圈,两人一起朝路的另一面走了开去。
“The Hit Man是什么?”纳兰迦问。
“是一个酒吧。那里有那不勒斯最好的爵士乐队。”米斯达答道,他脸上扬起爽朗的笑。“我一直觉得我的能力很适合演奏爵士,你知道吗?”
“哦……也是。”纳兰迦瞬间领悟到了米斯达的意思。“是萨克斯吧?你之前说过想让萨克斯进交响乐团的。”
“萨克斯发明出来的时候,交响乐团的编制已经很完整了。从前的很多音乐家都不知道这件乐器是不是能长久存在。所以,有萨克斯的曲子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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