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拉提拍拍福葛的领口,一边整理,一边说道。福葛这才注意到领带确实不见了。
“……兴许是刚才被纳兰迦扯掉了。” 福葛说。“不过,我本来就没有好好系着。”
纳兰迦的名字,让他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布加拉提没说什么,拍了拍福葛的肩膀,表示他已经整理好了。福葛不自然地摸了摸领口,目光越过布加拉提的肩头向远方望去。于视野所及之处,他看不到阿帕基、特里休和乔鲁诺的身影。
“他们还在后头,应该隔了蛮远了。我们先走吧。”布加拉提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些什么。福葛收回视线,见布加拉提面容平静,仿佛之前的怒火是从未发生的幻梦。绿灯已经开始闪烁了,他们便抓住这间隙,一同穿过马路。
“今晚天气很好,没有云。你看,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
布加拉提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福葛抬眼望向星星点点的夜。正如他所说,月亮撩开夜幕探出她那皎洁面庞,繁星如淡水珍珠,朦朦胧胧地缀在她的裙角。路灯也逐一亮起,给这无尽的星月银辉染上一道暖暖的金边。
“是的。”
“——感觉就像小星星变奏曲的第十二变奏。”
“……”
“你说呢?”
“……是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布加拉提继续展开这个话题。
“这个变奏,是整首乐曲里最慢的一个变奏。温柔静谧,高贵典雅……踏板的应用非常重要。看纳兰迦平时那个性子,谁能想到他在这个地方也能处理得这么好呢?”
布加拉提浅笑起来,笑声像羽毛一样轻盈。福葛敏锐地察觉到了话题的走向。
“……布加拉提,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当然是了……你很聪明。”
布加拉提不再说话。福葛低头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暖黄的路灯投影,一个椭圆紧跟着另一个椭圆,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又拉长,如此周而复始。他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他看着这些如行星自转一样不知疲累的影子,不由得想起小星星里循环往复不断再现的主旋律,纳兰迦出类拔萃的演奏,纳兰迦神采飞扬的笑脸,——以及纳兰迦暴戾的表情,如雨点般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
星月仍在天幕上懒懒地眨眼,沉默如雾般氤氲。福葛知道,布加拉提在等。两人一路无言,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脸庞忽明忽暗。
“……”
“……他弹得很好。”
福葛终于慢慢地开口了。布加拉提轻声赞同他的话。
他仍旧望着脚下,但他感觉到布加拉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垃圾堆里的流浪儿……居然能成长到这种地步呢?”
“——纳兰迦,弹得真的太好了。……但我弹得不好。或者说,我从小就不爱弹钢琴。”
他来乐团一年多了,从未和任何人提及过去。坦白承认自己的内心想法之后,他觉得胸口居然没那么难受了。
“这首曲子是我从前在独奏会上演奏的曲子,我演砸了。字面意义上的砸了,我真的砸坏了一台钢琴……我丢尽了家族不多的颜面。我和母亲大吵一架,最后被扫地出门。”
“不,布加拉提,你不用为我感到抱歉……其实我自己也想离家出走。我从小就想学习大提琴,但我母亲不同意。她对大提琴的恨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她逼我学钢琴和小提琴……你知道,我家是暴发户,只有钱,没有什么高贵的地位。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将我视作她跻身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这些话说出来比想象中的容易多了,福葛想。
“布加拉提,你知道的吧?对于音乐,那些门外汉评判的标准就是……弹得真快,唱得真高。喔,关于绘画的是,画得真像。”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门外汉。在那次演奏会上,她要我用小提琴演奏野蜂狂舞,而钢琴的曲目,她就想要我演奏小星星。她觉得这首曲子人人会唱,但是后边变奏接连出来,耳目一新,大家都会惊叹不已。”
“我不知道我恨不恨她。也许吧。但是我敢肯定,纳兰迦恨我。今天,他弹完这首曲子……所有人都祝贺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地开心。他平时就很快乐,说真的……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加快乐了。”
“布加拉提,我曾经演奏波佩尔的小精灵之舞给他听。我觉得这首曲子就是在写他,这么吵吵闹闹的,蹦蹦跳跳的。”
“但我却跟他说……”
“……我说,小星星这种曲子,只有我母亲那样浅薄的女人才会顶礼膜拜……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
福葛捂住眼窝,那儿一跳一跳地疼,他快受不了了。
“原来如此,难怪了……”
福葛放下手,他终于不再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他疑惑地抬眼望向布加拉提。
“难怪是什么意思?”
“纳兰迦只跟我说过……我本不愿再告诉别人的。不过,如果是你……”布加拉提湛蓝的眸子里浸满了怜悯与哀伤。他长叹一口气。
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而福葛终于知道纳兰迦的过去。
II. Sforzando
布加拉提已经回房休息了。路上,当他讲完关于纳兰迦的一切之后,他几乎是于心不忍地揉了揉福葛的头发。他从未像这样用这种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福葛。
福葛呆滞地坐在乐团一楼起居室的沙发上,垂眼望着膝盖。
我刚才,那么用力地抓住纳兰迦的手腕。手腕对一个钢琴家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脑内一片混沌,在这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
“……福葛?福葛?福葛!”
福葛像一块沉进湖底的青石,隐隐约约地听见有声响穿过湖光。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粉色的女孩,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是特里休。同伴们回来了。
他恍若隔世地看了看周围,只有女孩一人。其他人都回房了吗?
“我叫了你好久,你才终于回神。你怎么回家也不清洗一下伤口?”特里休皱起眉头,拉住福葛,示意他起来。他干脆就不再多想,把大脑又丢回那混沌的虚空里。他顺从地任由她把自己牵到公用的盥洗室。
进到盥洗室里,他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真的是惨不忍睹。左眼眼窝一片青紫,鼻下、嘴边和发梢都结了血块,已经开始氧化,变成了深褐色。白毛衣上有血迹,衣服看起来风尘仆仆,一向流光溢彩的金色卷发也黯淡蓬乱。
特里休把福葛按在椅子上。她在洗手池边,用热水浸湿一块毛巾。血凝结成块了,硬揭下来会疼,于是她将热毛巾敷在福葛脸上。
“福葛,我在地上捡到了你的领带。等会儿得丢进去和脏衣服一起洗了。”
“谢谢。”
“还有纳兰迦的手帕也掉了。我也给他带了回来。”
“……手帕?”
“对。手帕。”福葛莫名地感到她的嗓音里染上一丝玩味。他别开视线,不再看她。热气蒸腾得差不多了,她开始给福葛擦起脸。也正好,他干脆闭上眼睛。
“——她流着眼泪,独自在河边,悲伤地歌唱……”
特里休唱了起来。
杨柳之歌。
是《奥赛罗》。尽管福葛放空了大脑,但这点他还是能瞬间反应过来的。这是歌剧大师威尔第创作的传世经典,由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奥赛罗》改编而来,其中的女高音咏叹调——杨柳之歌,更是流芳百世。
“哦,杨柳!”
“杨柳!”
“杨柳……”
苔丝黛蒙娜接连被丈夫误解,还被丈夫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羞辱。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惊惧不安,唱起一首悲歌。这首歌曲讲述了一位侍女的悲恋……杨柳!杨柳!杨柳!这就是这位侍女在以泪洗面时一直反复吟咏的字眼。苔丝黛蒙娜忘情地歌唱着另一个女人的哀怨,她借此抒发着自己失去爱情的无奈与绝望,以及在绝境中仍旧焕发光彩的忠贞不渝。
“她坐在岸上,头垂在胸膛……”
特里休没有十足十地专心唱,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擦着福葛的脸,伴随着轻柔的动作,如絮絮呓语一般哼唱出这凄婉唱段。
尽管如此,她那曼妙轻柔的嗓音,如烟如梦,哀哀地盈满了小小的空间,四壁之间余音回响不绝,竟如天使歌咏一样,空灵悲恸。
“——喔,杨柳!”
“杨柳!”
“杨柳……”
她反复吟咏着,一声比一声弱。叹息一般的歌声,逐渐消弭了。
福葛仍沉浸在这乐音的余韵里。直到毛巾离开了福葛的脸,他才睁开眼睛,见特里休转身去洗手池边给毛巾换水。
“……特里休,为什么突然是这个唱段?”福葛迟疑地问。
杨柳是失恋的代名词,更不用提这部歌剧本身的故事情节了。
“……你失恋了吗?”
“没有啊。”特里休拧干毛巾,回头看着福葛,眨眨眼睛。
“我不在这个情绪里。只不过是,嗯……今天突然有感而发。”
福葛透过蒸腾的热气,云里雾里地望向女孩,看见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好啦,脸上的脏东西我都帮你擦掉了。你赶紧洗个澡吧,脏死了!”她把毛巾搭在架子上,对福葛摆摆手。“等会儿我可以给你涂点药。你那眼睛,天哪……”
“对了,纳兰迦的手帕。我把它放外面桌上了,和你的领带一起。”
特里休轻飘飘地抛下一句,离开了盥洗室,随手带上了门。
她怎么又提到了手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福葛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心里又揪成了一团。
你应该唱夜后咏叹调给我听。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唱什么杨柳?
……杨柳……
杨柳?
福葛瞪大眼睛。他聪慧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他猛然站起身来,蹒跚撞在门上,一把拉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客厅,四处寻找,最终在一张矮几上找到特里休叠好的领带和手帕。
他将领带胡乱塞进口袋,目光落在手帕上。还是那方淡粉色的丝绸小巾,一角绣着精巧的小花,只不过沾上了污渍,也不再有芬芳香气。演奏完毕之后,收到女士的礼物,纳兰迦的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福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纳兰迦,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迟迟不落。
猝不及防地,手机突然发出响声。福葛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他定睛一看,是乔鲁诺发来的信息。
“找到橘子了。他没事。”
第十章 Var.10
I. Adagio ma non troppo - Pesante
“找到橘子了。他没事。”
福葛像触电一样倒抽一口气。电光火石地,他敲下通话按钮拨给乔鲁诺,仅一拍心跳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将手机举到耳边,通话就被对面按掉了。他转而输入消息。
“你们在哪?我要——”他还没写完,手机又是一震。
“别来。”
……。
福葛的消息仅写到一半,输入栏光标在断句末尾闪烁。他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对面通话气泡下,几点省略号不断波动。
“放心吧!没事的。等会再聊,我们要表演了👻”
乔鲁诺在句末附上了可爱的emoji,同时还发来一张照片。他一眼就看到了照片右侧角落里那一抹亮眼的橙色。一目了然地,这是一间情调复古的爵士酒吧,从拍摄视角望去,辉光闪闪的舞池占了照片构图的大半。乐手们忘情地沉浸在纸醉金迷的音乐里,纳兰迦就坐在台下一张木桌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侧耳倾听。米斯达在他身边,定格在照片里的手势有些模糊。
这是在哪儿?他需要答案。福葛环顾四周,没有人。他冲到二楼,逐个琴房开门找过去,没有,没有,没有……最后走廊尽头的门也打开了,偌大的合奏排演室里,仍旧不见人影。
大家都睡着了吗……?
他蹒跚来到三角钢琴前,整个人砸在琴凳上,低头拿出手机点开那张照片,双击放大照片,两指拉开,直到整个屏幕上都是纳兰迦的脸。
“……怎么了?搞出这么大动静。”
福葛猛地回头站起身,见阿帕基从沙发里坐起来,皱起眉头瞪着自己。两人一站一立,几秒对视之后,福葛发出神经质的短促笑声。
“你没事吧?”阿帕基挑起一边眉毛,审视着福葛。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刚来乐团的那一天,也是没注意到你躺在沙发里……当时我也是被你吓了一跳。”
福葛一边笑,一边擦着笑出来的泪水,几步走到沙发边上,挨着阿帕基坐下。阿帕基的目光跟随着福葛,表情难以言喻。他多半以为福葛终于疯了。
过了一会儿,福葛终于止住了笑,缓过劲来。他将手机递给阿帕基。
“阿帕基,你知不知道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哦……知道。”阿帕基接过手机瞟了一眼屏幕,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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