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迦想象了一下低音提琴的音域,在脑内模拟着将那低沉的音色与普罗修特刚刚的弹奏融在一起。他明白了。
但他很快又想起别的疑问。
合奏……
“我昨晚听到乔鲁诺和米斯达的合奏。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这样演奏。”他一边回想起昨晚那澎湃旖旎、甜腻如巧克力融浆的合奏,一边慢慢发问。他脸上又有些许微微发热。
“我觉得他们的曲子里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在……这种东西,我之前也在我们乐团另一个乐手的演奏里听到过,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要是纳兰迦听过的曲子,他全都过耳不忘。那天教堂里,在布加拉提的钢琴伴奏下,特里休那如粉色蔷薇一般娇妍绽放的美丽笛音,又一次在纳兰迦脑海内回荡起来。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纳兰迦觉得普罗修特语气有点怪。但他没有在意,他继续说。
“我问过布加拉提这个问题。布加拉提让我视奏了献给爱丽丝……然后他又弹了一遍,非常美,和我弹的一点都不一样。但他还是没有跟我明说这是为什么……”
随后他就去找福葛,希望福葛能给他答案。纳兰迦想起那天福葛丝绒一般醇厚隽永的琴音,午后阳光为他勾上的那道金边……以及他奏响的那曲技巧超绝、活泼奔放的小精灵之舞。你知道我演奏的时候想的是谁吗?是你呀!福葛用琴弓敲了敲他,还笑他是地精。他不服气地喊着福葛再奏一遍,他给那完美无缺的大提琴加上了乱七八糟的钢琴伴奏。
那是他们第一次合奏,毫无章法,甚至都没走完,走到一半就停了。两人大笑起来的样子,恍若隔世。当时的纳兰迦笑出眼泪,视野里的福葛被水光晕得面目模糊,只有那头微卷的金发漾着午后暖阳,光彩夺目。
……纳兰迦心里又难受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想起福葛来,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写作业的时候他经常走神。最近,他回过神来,发现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涂满了草莓涂鸦……因此他不让福葛看作业本。
“……这样说,你明白吗?音乐本身就是音乐家用自身情感创造出来的私人语言。那些难以名状、模糊不清的情感,一旦转化成文字或动作,强度和纯度都会被稀释。藉由音乐来传达就不会。音乐家敞开自己的心灵,在时间的压力下调和共演,因此他们表达出来的都是纯粹而灵性的东西ーー你没有机会说谎,自然而然地就给出了真的答案。”
“……?”
纳兰迦意识到普罗修特在试图向他解释他的疑问,然而这些晦涩难懂的话沦为了纳兰迦回忆的白噪音。道理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喂,小家伙!”
普罗修特不悦地皱起眉头,伸手弹了一下纳兰迦的脑门。
“说这么多,你是不是完全听不懂?”
纳兰迦捂着脑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我只好直接点了。合奏之所以让你觉得美……”
“——那都是因为爱。”
-
希伯来晚祷
蒙哥杰瑞和兰普蒂瑟
Ice Ice Baby
Billie Jean
我真的很爱杜普蕾,福哥哥两首命运曲(?)都是她演奏的版本最好
大哥弹琴的感觉像马库斯·罗伯茨
第十一章 Var.11
I. Con dolcezza
今晚,是The Hit Man酒吧每周一度的舞会之夜。桌椅大部分都被推到角落,空出一大片舞池来,客人比平时要多得多,舞池里尽是成双入对、翩跹缦舞的熟年舞客。
纳兰迦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他的双手撑在大腿间,两脚悬空,随着音乐的节拍一前一后地晃,两眼放空,只有耳朵在老实工作,将音乐一拍不漏地捞进脑里。
乐队在舞池一角演奏。这些慵懒的中板摇摆,曲曲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此时此刻,正由普罗修特领奏的曲段,是查特·贝克的My Funny Valentine。如丝绸一般柔滑的乐音性感缱绻,萦绕在暧昧的灯光下,撩拨得人心头酥痒。他轻巧柔和地即兴发挥着,接连弹出三连音的摆动节奏,乐队其他成员也都机敏地回应他,用丰富多彩的音色填补了人声的空白。
台上乐队配合默契,而台下舞客亦是如此。白发苍苍的祖父母们在这里重拾青葱岁月的美好回忆,他们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松松地舒展开来,浸满了超越时光的柔情蜜意。父母亲也毫无压力地出席,他们从容不迫地十指交扣,不用担心在孩子面前出洋相。
纳兰迦入迷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舞蹈,又移开视线,望向舞池边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们。年轻人们擅长的舞姿是热辣奔放、直截了当的扭腰摆臀,在此时此景,毫无用武之地。他们的父母、祖父母都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年轻人从未见过长辈如此甜蜜,全都目瞪口呆,时不时地交头接耳。
在爵士乐里,年长者比年轻人更懂得如何去诠释爱。
——爱……
几天前,普罗修特曾告诉过纳兰迦,原来纳兰迦曾在朋友的合奏里感受到的,那种微妙到无法形容的美好事物,就是爱。
“艾灵顿公爵说过哦?恋人交往,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合奏。”
普罗修特一边说,一边在钢琴上抚出一段美丽的琶音。他的话语也和音乐一样柔和。
“爱情在音乐里表现得是多么复杂。你可以听到艾灵顿公爵的克制疏离,哈利·糖果·爱迪生的顽皮性感,比莉·哈乐黛的哀叹心碎……古典音乐也是一样的。我小时候学习古典钢琴,我的教授骂我,说我没谈过恋爱,就不要弹莫扎特啦。哈哈哈哈!”
“爱的模样千变万化。但你记住,不变的是,这些感情全部都是真实的。音乐,就是来源于人类发自内心的感情。”
“而这些感情呢……你在人的眼睛里全都看得到。”
是这样吗……?
纳兰迦又想起自己与福葛那一次“合奏”来。曲子一塌糊涂,垮得不得了,但那天,他第一次认真注意到福葛的眼睛。与自己偏暖的紫色不同,他的紫里透着蓝,像宝石,像星星,在午后暖阳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但他又已经很久都没有直视福葛的眼睛了。他不是没有看,是不敢看。他不让福葛读自己的作业本,练习也不和福葛一起做……每天哈农都没弹几条,就低着头把福葛拱出门去。
——除了打架的那一天。当时福葛的眼睛里有什么?他没看清。当时的他被狂怒俘获,视野里一片混乱。
然而他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两人初遇那天,福葛的眼睛。一个人影朝他走来,于逆光中逐渐明晰,他看到那人眉眼弯弯,盈着温和无害的笑意,向他摆摆手,问他这些瓶子是怎么回事。
自己流落街头这么久,从未有人关心他的瓶子的来历,只有些许流浪汉,想将他的瓶子据为己有、拿去卖废品。人们都当他不存在。他被不能称之为爸爸的人渣从小打到大,几乎没有读过书;他唯一想学习的是音乐,却求之不得;唯一爱他的妈妈,为他而死。他的妈妈爱他,而他也爱他的妈妈……这曲小星星变奏曲便是为她奏响的。
正是这爱,让曲子变得这么美,是吗?
纳兰迦揪住胸口。也是这曲子,让他与福葛相遇。
福葛和他在暗巷中相遇,将他从泥泞不堪的悲惨人生里拯救出来。
福葛将他真正地领进了音乐的世界。他朝思暮想的、曾以为遥不可及的音乐世界。
福葛是恩人,是老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
是……
纳兰迦深深地垂下头,手肘曲起来支在膝盖上,弓起背来,双手撑住前额。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有什么动物在自己的胸膛里横冲直撞,高声怒吼着要得到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迦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乐曲里的微妙变化。他抬起头,发现舞台上有些许动荡。先是梅洛尼,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头,他身旁的加丘注意到了,也做了同样的手势,同时一边一脚地各踢了踢贝西和伊鲁索,很快地,整个乐团都开始演奏起相同的旋律来,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Snake Rag。
倘若你不熟悉爵士乐团的话,肯定会感到一头雾水。这叫做Head Chart,当你发现除了独奏者以外,乐团里所有人都一同奏响另外一曲旋律,这就说明独奏已经走了太久,应该见好就收啦。
普罗修特一脸不爽地垂下双手。这首曲子里没有钢琴的部分,他在长号那如杂耍气球泄了气一般的滑稽音响里撇了撇嘴,干脆地起身走下台,朝纳兰迦这边走来。纳兰迦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你又笑啥了?”普罗修特挨着纳兰迦坐下,翘起腿,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纳兰迦的脑袋。“你别得意,钢琴不在交响乐团编制里。你也没得玩。”
“我们是室内乐团。”
“不成气候。”
“不准你这样说!我们去厉害的教堂演奏过。之前已经排练过了,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奏会了!”
纳兰迦掏出手机,点开照片,将合奏会时拍的照片一一展示给普罗修特看。
“唔喔!”普罗修特接过纳兰迦的手机,一张张地翻看了起来。
“唔……让我看看。是谁打你来着?”
纳兰迦将手机夺回来,把手机锁上了。普罗修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纳兰迦没有搭理他。
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奏会了。方才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显得分外真实。自从离家以来,“热情”的其他成员,都和他联系过。大家会问他在这边过得怎么样,习不习惯,时不时地,还会三三两两地过来看他。今天早些时候,布加拉提还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提醒他不要忘了练习。
然而,不知为何,福葛却杳无音讯,连一条信息都没有。
福葛到底怎么样了?手有没有受伤?纳兰迦脑袋里塞满了问号,但他又不敢自己去确认。他不主动问,其他朋友也跟约好了一样,不主动提。
只要不去确认,他就可能平安无事……一旦发现他真的被自己弄伤了手,甚至再也无法演奏的话……
纳兰迦握紧了手机。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我就回热情了,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点点头。他不再说什么,两人一同望向台上,世上仿佛只剩下温柔慵懒的轻歌曼舞。
II. Con tenerezza
这是“热情”乐团在教堂正式演奏会的日子。
The Hit Man乐团每天都早起排练。纳兰迦则起得更早,这一周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赶在乐团排练之前两小时起床,完成自己的练习。今早也不例外。他练完曲子,等到乐团人齐之后,与乐手们拥抱握手,感谢他们这么多天的收留。他与他们一一告别。
“加油啊!小家伙!”普罗修特用力拥抱过纳兰迦,笑眯眯地说。“随时欢迎你再过来找我斗琴哦。”
纳兰迦点点头,又握了握普罗修特的手,最后朝大家咧嘴笑了笑,转身出发了。
他早已用手机看过导航,摸清了从The Hit Man到那座教堂的路线以及所需时间。不远,也不久,徒步约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他一边看着导航一边走,专心致志地看路认路,什么都不想,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前边的丁字路口拐个角,就是往海崖那边走的上坡路了。他已经逐渐可以听到海鸥的鸣叫声,在风中闻到海洋的味道。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纳兰迦!”
纳兰迦刚拐过弯去,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是特里休,她手里拎着一个干洗袋,从丁字路口的一字那边一路小跑上来。
“纳兰迦!这是给你的正装。”特里休扬了扬手里的干洗袋,向纳兰迦解释道。
“我一个人先过来了,心想不知道能不能提前遇到你,让你换上。没想到真的在路上遇到啦!”
“谢谢,辛苦啦!其他人呢?”
纳兰迦从特里休手里接过干洗袋,又朝她身后望了望,没有其他人影。
“别担心,他们过会儿来。”
“……所有人吗?”
“对。”
特里休把双手背到身后,又笑看了纳兰迦一眼。纳兰迦有些心虚,不再看她。
很快地,教堂就出现在了视野里。他们远远地就瞧见教堂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其中有些人想必是听过之前的公开彩排,他们一看见纳兰迦,都露出了笑容,纷纷向他打招呼。纳兰迦有些害羞地一一回应了。
两人穿过人群,找到神父、修女,向他们问好。原来,教堂门口这些人全都是想来听演奏会的乐迷。票已经没有了,他们便在门口等待,看有没有得到退票的机会。
他们走进教堂,瞧见长凳上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一些听众。纳兰迦拐进教堂的洗手间,在里面换好了正装。正装穿起来有点麻烦,领结他也不是很会打……折腾了半天,还是系不起来。他泄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了摇头。出去找特里休帮帮忙吧!
他将原本的衣服叠好,包在袋子里,出来之后,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穿正装花了多久,台下长凳上听众们都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了。他很快地就在远方第二排长凳上找到了那抹惹眼的粉红色……同时又在她身边看到了另外几个熟悉的身影。
乐团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即将演奏勃拉姆斯三重奏的布加拉提、乔鲁诺、米斯达正在台上,前者在琴凳上等待,后两者正在悉心准备、组装自己的乐器。
……。
纳兰迦心跳起来。他不会看错的,在第一排长凳上,他看到了福葛的背影,身边还放着他的大提琴琴盒。
为什么?他要演奏吗?之前彩排的时候明明没有安排的啊……
等一下。他头发里是什么?
他盯着福葛的后脑勺,那美丽的金发里横亘着一道扎眼的白。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
“纳兰迦!”
三重奏正面着大门,因此他们远远地就发现了他。米斯达快活地大喊出纳兰迦的名字,长凳上的朋友们也回过头来。
11/18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