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葛,你是这么好的人家的少爷啊?”
他又震了一下,抬手摸了摸福葛头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开口。
“要是你家里人知道我把你打成这样,他们会不会……就……派人打死我?”
福葛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他安慰地捏捏纳兰迦的手,摇摇头。
“我都不知道我妈还认不认我这个儿子。”
“肯定认的!”
纳兰迦掷地有声地喊道,紧紧抓住福葛。
“……纳兰迦,我让她丢人了。本来就是被扫地出门的。虽说我自己也想跑就是了……”
“……我恨我的父亲。母亲走后,我再也不愿回家。我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但既然你还愿意回来……”
“我不恨我的母亲。”
福葛静静地说。自从他得知纳兰迦的过去,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归根结底,母亲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想来,小时候学习的钢琴和小提琴,终究是为如今自己已然精通的大提琴打好了基础……乐理与乐感都是相通的。若不是钢琴,他不会知道小星星变奏曲;若不是小提琴,他也不会有音准的概念,那也无法借机进入“热情”,更别提与纳兰迦相遇了。
她只不过是比常人更虚荣了一点。反观自己,那么一闹,想必是无法挽回地毁了她的梦。福葛看着纳兰迦皱成一团的小脸,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我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却不知珍惜。我小时候那种烦恼,和纳兰迦的过往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必须回来。他想向母亲道歉,与此同时,他也有想要为纳兰迦做的事。
“少爷,非常抱歉……夫人暂时还不想见您。但是,您可以留下录像……我会请她看的。”
显示屏又亮了,管家的声音传来。福葛叹了一口气,向管家点头致谢,之后退后几步,对着门边的摄像头。纳兰迦见状,抬腿想走出拍摄范围,福葛见状紧紧拉住他,把他拽回自己身边。
“母亲,……您还好吗?我现在的大提琴已经演奏得很好了。我加入了一个叫做热情的乐团,大家都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刚刚我们就举办了一场演奏会,座无虚席,非常成功……”
他向着摄像头举起纳兰迦的手。
“这是纳兰迦,他弹钢琴。乐团在复活节那天会再次举办演奏会,我们两个合奏贝多芬第二号大提琴奏鸣曲。我会给您发来邀请函的。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来听听吧。”
“……对于我一年多前做的那一切……我很抱歉,母亲。”
他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最后终于将道歉说出了口。他垂下目光,沉默少时,之后抬眼转而看向显示屏,对管家点点头,表示自己说完了。纳兰迦一直一言不发,自始自终攥住他的手,手心热热的,像太阳一样。
由于他们还要去书店买乐谱,怕去得太晚,书店关门,福葛便打电话约了出租车。他们在门前等了一会儿,纳兰迦时不时看看福葛,时不时扭头看向庄园深处。
很快地,车来了。他们坐车离开。
“福葛!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妈妈?”
纳兰迦最后透过玻璃向后面望了一眼,突然大叫起来。福葛回头遥遥望去,故居的豪华大门逐渐远去,他依稀瞥见栏杆间一抹纤细的身影,长裙飘飘,金发和他的一样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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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初次约会(不是的)
第十四章 Var.14
Adagio con anima ed espressivo
真到看见母亲了,福葛反而大脑一片空白。纳兰迦在耳边咋咋呼呼,高声叫嚷着让出租车司机停车,车刚一靠边,他就拉开门跳了下去,还朝福葛疯狂摆手。
福葛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醒醒神,付了些小费给司机,也下车了。他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云朵。
“快呀!你愣什么啊?”
纳兰迦显然是看不过去福葛神游天外的样子,他飞快地扯过福葛的胳膊,死死拽着,拔腿就跑。福葛踉跄几步,迈开长腿跟着跑了几米,背后的大提琴把颠颠簸簸地磕到了头。他倒抽一口冷气,挣开纳兰迦。
纳兰迦回过头来,看到福葛皱起眉头揉着后脑,又看看他背后的琴,眼里的不解很快变成了愧疚。他靠到福葛跟前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举起糖球敲敲福葛的嘴唇。
福葛张嘴吃了。甜甜的橘子味融在嘴里,薄荷凉气冲上鼻腔。他终于冷静下来,低头看着纳兰迦,后者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绞着双手。
“对不起啊,福葛。”
“没事,这么来一下,我反而清醒了一些。”
福葛捏捏他的手,撬开一只来,握在手心里。纳兰迦又用空闲的另一边手扒拉起了福葛的胳膊,把干洗袋拨出来自己拿着。
不要让大少爷拿太多东西,要不家里人看了会不高兴的!纳兰迦说。若不是福葛拒绝,他还想把福葛的琴也抢过去背上。看着纳兰迦那义正言辞的样子,福葛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朝那豪奢大宅走去。出租车开出去不远,也就两百多米开外的距离,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门前,但福葛的母亲已经不在门口了。
福葛再一次按响大门旁边的门铃,显示屏亮起,他们再一次看见管家。只不过,这一回,老人脸上绽开慈祥的笑。伴随着一声由衷的“欢迎回家”,大门徐徐敞开。
深吸一口气,福葛攥着纳兰迦,抬腿走了进去。
长长的白色细砂路,路缘错落有致地栽种着排排黄杨与柏树,高大茂密,全都被精心修剪成漂亮的圆锥形。道路一侧是枝繁叶茂的林园,另一侧则围着原木栏杆,是一碧万顷的广阔马场。顺着这条斜坡长路一直往上走,来到花园广场,更多剪树植坛映入眼帘,绿树红花被拼成规整的几何形,沿着中轴线对称,依着地势星罗棋布。汩汩清泉从光洁的大理石女神雕像手中喷涌而出,又叮咚叠落,到处都是翠色欲滴,水光闪烁。
纳兰迦完全没有了先前拽着福葛往回跑的气势。他脑袋都不怎么动了,也不说话,只有眼神四处飘,悄悄地瞄一瞄周围的美景。福葛又想起他第一次将纳兰迦带回“热情”时的模样。现在……可比当时好多了。
花园里有几位园丁正踩在梯子上修剪树木。看见福葛来了,他们纷纷向他问好。福葛一一点头,带着纳兰迦一起穿过花园,终于来到那罗马巴洛克式风格的美丽建筑前。他们刚一靠近浅橘色的拱形门廊,那沉重的实木雕花大门便向他们敞开,管家将他们迎进屋内。
手绘壁画、西西里瓷砖、昂贵华丽的古董枝形吊灯……福葛百感交集,他抬头望向门厅里那高高的天花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这么地熟悉。经过会客厅,路过一道门廊,又是一个小庭院……终于来到了母亲的茶室。
两人被管家安置在舒适的天鹅绒软椅上,大提琴稳当地靠在一边。干洗袋被一位女佣收走妥善存放,另一位女佣则为他们端上红茶和点心。老人告诉他们,夫人过会儿就来,随后就和女佣一起离开了,茶室里只剩下福葛和纳兰迦两人。
福葛嘴里的糖吃完了,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松开纳兰迦,举起骨瓷杯一饮而尽。他把杯子放回瓷碟,身子往后重重一倒,整个人沉进柔软的靠背里,看向纳兰迦。纳兰迦像坐琴凳一样,只沾了软椅的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笔直。他伸手勾勾纳兰迦的胳膊。
“你不吃点什么吗?”
“不吃。”
纳兰迦僵了一下,扭头看着福葛,神情像高速公路上被车灯晃到眼睛的小鹿。福葛见他这样,心里软得发酸。他坐起来,揉揉纳兰迦的脑袋,搂进怀里,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头发。
“你干嘛啊!”
纳兰迦终于活过来,一拳砸在福葛肚子旁边。福葛笑出声,一手捏住他圆乎乎的脸。纳兰迦一边含混不清地喊着些什么,一边又开始拳打脚踢,福葛闪转腾挪地和他闹。
指节轻扣木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福葛回头望去,见到母亲立在门边。她仍旧是那么美……贵妇人保养得当,即便生活中有再多不顺,也不会反映到外貌上去。她秀丽的眉毛扬得高高的,神色惊讶地望着福葛和纳兰迦。
福葛慌忙松开纳兰迦,站起身。母亲走上前来,福葛迎上去,母子俩稍稍踟蹰,浅浅地拥抱了一会儿,互相行了贴面礼。
母亲抚过福葛的金发,纤细的手指在他额迹绷带上柔和地摩挲。
“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小心摔的。”
福葛覆上母亲的手背。母亲接下他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摸过去,最后停留在指尖的茧上。母亲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神采。如今福葛已比母亲高出许多,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这是练大提琴练的吗?”
“是的。”
“是吗……”
母亲抬起头来,和福葛一样的、紫晶般的眼眸里盈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但福葛知道,那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不再有了。
福葛侧过身子,让母亲看到纳兰迦。纳兰迦局促不安地站着,看起来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领着母亲上前,将纳兰迦介绍给她。她优雅得体地笑着,拥抱了一会儿纳兰迦,也和他行了贴面礼。被她松开的时候,纳兰迦活像一只熟透的小虾。
三人都在天鹅绒软椅上坐下来,福葛和纳兰迦坐在一起,母亲相对他俩而坐。母亲端起骨瓷茶壶,为福葛已经喝空的杯子里又倒满了红茶,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请纳兰迦吃点心。纳兰迦终于伸开手去,拿起一块巧克力,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简直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永无止境的午后茶会一样……福葛绝望地想。的确如此。对着摄像头录视频是一回事,对着母亲真人说话又是另一回事,现在坐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时间就跟凝固了一样,周遭静得出奇,那古董钟表的滴答声格外明显,令人焦虑不安。
显然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转而和纳兰迦说话。福葛感到庆幸,还好有纳兰迦在。纳兰迦在母亲的邀请和鼓励下,逐渐放开了,如今一块接着一块地吃着点心,脸上洋溢着餍足的笑容,看起来可爱极了。
“多好的孩子。多吃点!”
母亲笑起来,将那精致的下午茶三层架往纳兰迦身边推。
“听说你弹钢琴,是吗?”
福葛也忍不住想笑,他听到纳兰迦从鼻子里发出了表示肯定的滑稽小声音。纳兰迦朝母亲点点头,将满口甜食咽下去才开口回答。
“是!您家有钢琴吗?”
“有啊。你想弹吗?”
福葛惊讶地望向母亲。母亲温柔地看着纳兰迦,一脸真诚,不像是在说谎。
……原先那架不是……被我砸坏了吗?后来又买了……?福葛疑惑地想着。耳边听到纳兰迦兴高采烈地说好,于是他也就站起身来。
“对了……把大提琴也带上吧。”
母亲轻声说。
听闻此言,福葛一怔,不确定地望着母亲,却瞧见母亲神色温和。母亲看他不动,便作势要抱起大提琴,福葛见状,赶忙上前接下沉重的盒子,背在身后。
母亲朝福葛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福葛顿了一会儿,也和纳兰迦一起,随母亲离开了茶室。
母亲走在前头,福葛和纳兰迦走在后面。三人穿过树影婆娑的波浪形绿廊,在绿篱天幕的簇拥下折进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小鸟啁啾,流水潺潺,这是前往音乐厅的路。福葛又想起那疯狂混乱的独奏会,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崩毁乐段,那歇斯底里的滔天怒火,不禁感到有些晕眩……他感到纳兰迦握住他的手。
他低头看向身侧的纳兰迦。纳兰迦朝福葛咧嘴笑了,又捏了捏福葛的手。
福葛紧紧地回握纳兰迦,一言不发。但他奇迹般地定下心来。
走过水广场,前方便是音乐厅了。这文艺复兴式的音乐厅方正规整,高大豪华,外墙红黄相间,屋顶尊贵典雅地伫立着一尊尊缪斯女神像。微风拂过林海,传来沙沙低语,似乎是女神们在妙音呢喃。
一走进音乐厅的大门,纳兰迦就发出一声闷闷的惊叫。他显然是被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震撼到了。罗马石柱撑起高高的天花板,顺着石柱向上望去,可以看到天花板上绘满了阿波罗壁画——是太阳神,也是文艺之神。目所能及之处尽是奢华装饰,台下是一排排深红色的舒适座椅,台上……
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和福葛先前砸坏的那一台一模一样。
纳兰迦松开福葛的手,跑上前去。福葛笑了起来,这家伙就是这样,看到琴,就什么都忘了。他一边看着母亲将纳兰迦送上台去,一边在前排座椅上坐下,琴盒卸下来放在一旁。母亲很快下来,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望向台上的纳兰迦。
纳兰迦跃跃欲试地坐在琴凳上,伸手摸了摸琴标,曲起手指,贴着中央C快速落下。圆润美丽的乐音瞬间响彻整个大厅。他闭着眼睛昂起头来,沉醉地听着……直到声音烟消云散了,他才转而望向台下,眼神盈盈闪闪地对上福葛。
福葛点点头,朝纳兰迦笑了。对视须臾,纳兰迦便回过头去,双手触键。
——柔美如歌的悠长旋律,像絮絮轻语一般流淌出来,安静而又温暖,像缓梦一般抒情悠长,爱意浪漫盘桓。
“啊……是李斯特呀。”
母亲发出一声轻叹。福葛点点头。
这是爱之梦,是李斯特以德国诗人弗莱里格拉特的《爱吧》为灵感,谱写而出的夜曲。原诗是如此地生离死别,但李斯特却不愿如此……他将甜蜜幸福的梦织进音律,让这纯真炽热的爱意永世流传。
以开头两个小节作为主题基础,曲子在行进中不断重复,仅仅只作二至三度音的微弱变化,像恋人羞怯婉转,不敢直面彼此,朦朦胧胧,耐人寻味。
爱吧,能爱多久,愿爱多久就爱多久吧。
你守在墓前哀诉的时刻快要来到了。
一个平缓舒展的下行音阶,带来一串以二度下行音型为主的跳跃式行进,恬静优美的主题发生了转折。羞赧化为了勇敢。在这变化之后,音乐织体逐渐变得紧凑而厚重,曲子从开头的慢板转为快板,情绪逐渐高涨,躁动不安起来。旋律频繁转调、离调,由林间小溪转为涛涛奔流,如火般激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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