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葛也回过头来。纳兰迦惊愕地发现,那白色原来是绷带,一层一层地紧紧包裹住福葛的左眼。他的嘴角还贴着一小块创可贴。他看见纳兰迦,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迟疑的微笑。
纳兰迦浑身僵硬。他径直越过朋友们,也没有搭理台上的三重奏。他一直盯着福葛脸上的绷带,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放在一旁,挨着福葛坐下。
福葛轻轻拉住纳兰迦的右手。纳兰迦像触了电似的,刹那间将右手抽回来,左手紧紧握着刚刚被福葛碰到的右手手背。他感到福葛手指微凉,指尖结着一层粗糙的茧。
“你的手疼吗?果然是受伤了吗?”
福葛在那一瞬间紧绷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纳兰迦瞪大的双眼,他一直看着纳兰迦的手。
纳兰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福葛和自己一样,一直在担心着的是……
“我没事!你呢?你的手怎么样?”
纳兰迦急切地接下福葛伸在空中的手,拉到面前来细细地看。
“我也没事。”
纳兰迦全心全意地盯着福葛的手。在听到福葛的话之后,他终于卸下心头大石,长舒一口气,露出明亮的笑容。他仍握着福葛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过去,好像这样就能确认出,这些纤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旧能够演奏出完美无暇的美丽音乐……福葛反握住纳兰迦,轻捏着他的掌心将他的手翻过来,露出手背上的淤痕。原本的淤青已经退成淡淡的黄色。
福葛的拇指像羽毛一样抚过那点黄色。
纳兰迦这才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他又一次把手抽回来,揉起了脸颊。他终于看向福葛,他在那宝石一样的眸子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你的眼睛……”
“没事的。只是紫紫黄黄的,有碍观瞻,所以包起来。”
福葛云淡风轻地说着,一直注视着纳兰迦。纳兰迦脸上有些发烧,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福葛身边的大提琴盒。
“你等会儿也要演奏吗?”
“是的。”
“什么曲子呀?”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看来福葛是不会剧透的。纳兰迦撅了撅嘴巴。福葛望着他,笑了起来。他向着纳兰迦探过身来,开始为纳兰迦系领结。
纳兰迦看着福葛的脸在自己眼前骤然放大,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他紧紧地盯着福葛在他脖子下忙活的手,试图转移注意力。
咚、咚、咚、咚,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冲撞,太响太快了,他简直担心福葛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屏住呼吸,仿佛这么做能让心跳变慢。
很快,领结打好了。
轻盈舒缓的小提琴音声声入耳,伴着钢琴轻点,圆号切入……纳兰迦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直接转而望向台上。不知不觉间,演奏会开始了。
仍旧是那么美妙的勃拉姆斯。轻柔如歌的钢琴,柔和而又明亮的圆号,如初升旭日一般华美的小提琴……纳兰迦又一次被这静谧安宁的悠扬牧歌带进了那绿意盎然的古木幽林。他闭上眼睛,似在林间悠然漫步。
梦幻逐渐消退,曲调变得哀恸起来。进入第三乐章了。
纳兰迦想起布加拉提曾经的教导。这是勃拉姆斯献给他母亲的挽歌。勃拉姆斯的母亲慈祥善良,任劳任怨,是家中唯一令勃拉姆斯感到温暖的依靠。在她去世之后,勃拉姆斯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与思念中。他将这痛彻心扉的哀思寄托到了许多作品之中,这部圆号三重奏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还在曲目里化用了一首母亲教导给他的德国民歌。
在第一次听布加拉提演奏这一乐章的钢琴部分时,纳兰迦就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泪。他也第一次向旁人吐露心声,他对着亦师亦友的布加拉提,讲述了自己的过往,讲述了自己的母亲。
音乐里能够寄托、流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身体右侧,微凉的、结着茧的指尖,柔柔地碰了碰纳兰迦的手。纳兰迦睁开眼睛,见到福葛的手轻轻地覆住他的手背。
纳兰迦抬眼,望向福葛的眼睛。在这悼念母亲的挽歌里,在福葛哀伤而又真挚的眼神里,他明白了……福葛知道了。
纳兰迦在半拍心跳里,将掌心翻转,向上曲起手指,回握了福葛的手。
春回大地的终章奏响了。轻快灿烂的谐谑曲,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描写得活灵活现。直到曲目画上那欣喜辉煌的句点,教堂被热烈的掌声淹没的时候,两人才松开交叠在一起的手,鼓起掌来。
台上三重奏向下边鞠了躬,收拾起了乐器。纳兰迦知道,差不多该自己上台了。他作势起身,福葛又一次拉住了他。
“纳兰迦,你会演奏得很好的。你一直以来,都演奏得很好。”
福葛嘴角弧度上扬,轻声说道。他的脸被绷带遮去不少,原本总是轻盈蓬松的卷发被束缚住了,不再飘逸,但他仍旧是那么地迷人,露在外边的右眼,深深地望着纳兰迦。
纳兰迦在那美丽的眼里看到璀璨星光。
他心跳已经复归平静。他点点头,福葛松手了,他走上台去,接替布加拉提,坐在琴凳上。
母亲唤他小星星。她每晚都会为他歌唱这曲简单而温柔的童谣,哄他入睡……他也为了母亲,学会了听音认调,学会了用水瓶自制乐器,将这曲调敲给她听。
这首曲子是为母亲演奏的。我要给您最美最美的星空……
像福葛眼里的星空那样美。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贴键,快速下落。
第十二章 Var.12
I. Con espressione
教堂的施坦威钢琴,音色极为纯美。即便是乐曲开头童谣部分的简单四分音符,从这琴上奏出,回荡于高耸拱顶之间,也显得清晰饱满,颗粒感十足。
多好的声音啊!尽管之前早已听过这琴的音色,自己也曾在彩排时演奏过,但纳兰迦仍忍不住衷心赞叹。他咬住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左手仍旧保持连奏,右手适时跑起十六分音符,乐曲变得灵动欢乐起来,是星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稚嫩童谣披上了华丽的半音阶礼服,活泼可爱的变奏开始了。
Ah! Vous Dirais-je, Maman!
忽闪忽闪的小星星们,接连从夜幕后探出头来,雀跃着、旋舞着,像捉迷藏一般钻进月亮那皎洁无暇的裙角。他们眨着晶莹透亮的眼睛,犹如顽皮稚童围着母亲唧唧喳喳,滔滔不绝:啊!妈妈,请您听我说!
喔,纳兰迦……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纳兰迦闭上眼睛,脑海内浮现出儿时那破败的房屋。妈妈回来了,她拍拍围裙,音调轻柔如歌,眉眼舒展开来,对自己露出温柔的微笑。是她让这穷阎漏屋成为了家。他快乐地朝她跑去,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精心准备好的那排水瓶前,为她敲响旋律,这曲她每晚都为他唱响的摇篮曲……
我的小星星!妈妈声音发颤。话音未落,她就将纳兰迦紧紧揽进怀里。他在她怀里往上望,望见她那葡萄色的美丽双眼中噙着泪花。记忆里的水瓶摇曳幻化成了面前黑白分明的琴键,叮叮咚咚的脆响,也声声没入丰富多彩的和弦与琶音之中。右手高音部那如水滴轻点一般的音符,正如从前妈妈那滴热泪,悄无声息地融进纳兰迦的发迹。
您听到了吗?
您看到了吗?
这星空,是献给您的……
纳兰迦的双手始终在琴键上灵巧跑动。他左右手交替着演奏主旋律,但不止于此。他将此时此刻萦绕于心中的纷繁思念揉进了这美妙的乐音里,他在原曲的基础上即兴发挥。原本就已经十分华美的音律,被加进了许多谱面上没有的装饰音与和弦,音乐织体变得更加多样化了,卡农式的变奏使主题更加深入人心。
音乐就是灵魂的语言。一切都是这么地简单坦率,直击心灵。这连绵不断的美丽旋律里,有他对妈妈的爱,有他对音乐的渴望,还有……
音乐逐渐慢了下来。在一个优美的抬臂呼吸间,纳兰迦抬起头来,朝教堂穹顶深处极目望去。
——纳兰迦望见福葛。他的身影于逆光中逐渐明晰,暖阳为他勾上一道柔软金边。
曲速于此时降到了最慢。漫天光华柔和下来,在丝绒夜色中明明灭灭,安宁柔美,平静高贵。是福葛的眼睛,纳兰迦想。
纳兰迦,你想不想弹弹真正的钢琴?
美丽的紫晶星光于无声处荧荧而来,由远及近,似茫茫洋面隐隐云雾中的灯塔,点亮迷途旅人眼底深处的光。
福葛朝暗巷中的自己伸出手来。
最后一个变奏兴高采烈地跳将出来,把主题推向了绚丽多姿的高潮。左手的十六分音符如银河波涛般奔流不息,右手在几小节的和弦之后也加入进来一同跑动。
他难以置信。那可是自己朝思暮想、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世界啊——他试探着走上前去,一步,又一步。
所有的音都弹得晶莹剔透,辉光万丈。纳兰迦两手同时激昂起来,果断整齐下键,以f的力度,热烈辉煌地站起了和弦——
他终于握住光芒里的那双手。他大步流星,在乐音流淌的新世界里勇往直前。
II. Allargando
最后一组四分音符和弦强力落地,如钟声激荡,回响于教堂拱顶之下,四壁之间。两拍短暂的休止符之后,震耳欲聋的掌声淹没了余音,经久不息。
“Bravo!”
福葛喊出第一声称赞。曲子实在是太美了,纳兰迦在离家的这段时间内,获得了惊人的成长。不仅是曲目的完成度变得更高,他甚至还在曲子里加进了那么多令人惊艳万分的即兴处理,曲速、音色、活泼可爱的装饰音……这都让福葛感到意外。但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纳兰迦就是拥有这样的才能。他站起身来,不断用力鼓掌,直到掌心发疼了也不愿停下。
纳兰迦从琴键上放下双手,转头第一眼,就望向福葛。他那葡萄一般的紫色眼眸点上了熠熠星彩,脸上绽着大大的笑容。福葛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在片刻视线交汇之后,纳兰迦站起身来,移开目光,对着台下三个不同方向分别鞠躬。台下又有女士走上前来给纳兰迦送上花束,但福葛不在乎了。与先前不同,如今的他出奇地平静,他全心全意地拍着手。女士的形象在他视野里一片模糊,他眼里只看到纳兰迦可爱的脸。
女士下去了,教堂里的掌声也逐渐平息下去。最后一首曲子……该是自己上台的时候了。时间不够,福葛只完成了第一乐章……但他相信,他想表达的东西,里面都有。
他伸手往右探,够到琴带,将琴盒背在身后,走上台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从纳兰迦身上移开。纳兰迦抱着花儿往前走,眼神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他也一直望着福葛。
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短暂瞬间,福葛揉揉纳兰迦的头发。纳兰迦像小狗一样摇摇头甩落福葛的手,转过身用胳膊捣了他肩膀一拳。
“谢谢……”
这声道谢音量极轻,然而两人近在咫尺,因此福葛听得很清晰。他就着纳兰迦的力道转了个身,与纳兰迦面对面,两人相向着后退,福葛三两步退上台去,纳兰迦倒着坐回台下第一排长凳。
福葛拉过一把椅子,是先前三重奏时用过的。他坐下,铺开防滑垫,取出琴来……很快就准备完毕了。
他抬眼望向台下,目光对上纳兰迦。纳兰迦咬住嘴唇笑起来,门牙洁白,无声地比划起什么手势来,纯然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似乎是在给他鼓劲。
你对我说什么谢呢?
这话应该是由我对你说啊。
福葛张开臂膀,架上琴弓。
琴弓狠狠咬住琴弦,沉重的慢板引子,拉开了独奏的序幕。一连串苍凉强劲的和弦,似迟暮天鹅声声哀歌,凄美动人,千转百回。音调动机由系列附点音符构成,持续向下倒影模进,铺陈六度,声声叹息旋转着、旋转着,沉郁下去,渐慢而渐强,心头块垒亦随悲歌一道沉入千尺深潭。
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是作曲家在一战结束之后,在他病痛缠身的晚年,倾毕生之才,为深爱亡妻创作的安魂曲。乐曲的副标题是“整个疏远的世界”,灵感来自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战火纷飞,伊人已逝,爱已无处凭依……
“一切美好,纯洁,温馨的事情都已远去——永不复返。”风烛残年的作曲家如此哀声叹道。他历经十年,将那无尽的悲与爱织进曲里,他甚至在曲谱的最后一页,写上了“愿灵安眠”。
左手神经质地揉起弦来,一道下行弓,琴音流露出颤颤巍巍的吐息。福葛被绷带包裹的左眼一跳一跳地,微微发痒。许是快好了吧。
眼部的些许不适,使他不由得想起两人对彼此拳脚交加的那一夜来。多讽刺的巧合,他们毫不知情地于同一首曲目中触及了彼此的逆鳞。他对纳兰迦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弄伤了纳兰迦的手。从布加拉提那儿了解一切之后,福葛聪慧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就设想出了无数种可能性,其中最差的那一种,张牙舞爪地化为狰狞梦魇,夜夜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睡。
于是他将所有的不安与懊悔拧进曲目里。他全心全意、废寝忘食地练习,让音乐席卷四肢百骸,无暇他顾。夜深人静,当他精疲力尽放下琴弓之时,种种惊惧才又袭上心头。倘若纳兰迦真的因为他的错而再也无法演奏……?福葛不敢细想,却忍不住一直去想。
好在现在看来,纳兰迦的手并无大碍。他仍旧能弹出精妙绝伦的乐曲,甚至比先前更胜一筹。纳兰迦的钢琴已经将自己远远抛在身后了。那气息,抬腕,音色的处理,纯熟多变的奏法,灵气逼人的即兴……福葛确信,他在纳兰迦的音乐里感受到了一些什么。这不可名状的情感,此前从未在纳兰迦的音乐里出现过。
如果没猜错的话……
乐音进入中板,副部主题逐渐染上了明亮的色彩,大提琴的独奏于此时进入高潮。福葛左手拇指抚过琴弦,多次换把到乐器的极高音区演奏。旋律婉转甜美起来,与教堂清雅芬芳的香膏气息氤氲在一起,融成了爱的味道,愈发高昂热烈。
大提琴的音色是最接近人声的。琴音接连流露出窃窃爱语,在教堂空旷的回响中,在透过彩绘玻璃窗柔柔洒下的缤纷彩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神性……在感旧之哀中,这乐音蕴涵着隐忍而隽永的哲学思辨,显得克制却不疏离,高贵却不骄矜。此时福葛的演奏,达到了理性与感性的完美平衡。年迈作曲家的天鹅悲歌,越过一个世纪的时空,在少年的琴音上完美地流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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