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夫比凌远大几岁,也是国内名牌大学医学院毕业,算是踩着最短时间线,评到中级职称。是个合格的医生,但就是合格而已。男人但凡太能算计了,总归不是什么优点。杨大夫这个凡事不吃半点亏的劲头,在第一医院也算小有名气。所以当凌远顶着海归精英的光环在冯敏振兴肝胆外科的理想护佑下一路扶摇直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把杨全胜升职中层干部的理想踩脚底下了。杨大夫对凌远这个领导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因为除此之外,其他的方式只会让自己更吃亏,这是他万万不肯的。他以为,凌远不知道,当时是他把两套治疗方案的事私下透露给那个病人的家属并鼓动对方来闹的。其实不光凌远知道,冯敏也知道。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反而是普通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如果凌远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犹豫会不会少几分?大概不会,他想。
这的确是一次误诊导致的医疗事故。凌远反复地看X光片和病历,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病人是从农村来的,媳妇几乎不认字,说一口方言,只有他那十来岁的儿子能听懂。现在病人去世了,家属两眼一抹黑,单纯地以为,这是命。
医院应该赔偿。可这事儿怎么办呢?
钱得从科里出,这倒是小事,他自己能定。杨全胜是否会认为他借机报复,他也不在意。至于冯敏会不会误会,将这视为他铲除异己,他心里还算有把握,冯主任不会。但是,这事情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公立医院,叫什么,事业单位,跟国家机关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有点儿暧昧不清。医护人员享有的那叫“事业编制”,在编不在编区别大了去了。这个体制对公立医院的要求是,服务于社会,公益性为主,盈利不是目的。所以,医院占的土地是划拨地,不能抵押,更不能转其他用途;医生的收费标准归物价局定;医院的领导,是卫生局任命的。医院对谁负责,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院长对谁负责。院长对谁负责呢?对管着他帽子和票子的人负责。这是常理,无可厚非。医生本来是职业化程度极高的行当,许多年里却染上了异化的色彩,有点儿政府机构工作人员的味道。对上级领导负责,对社会稳定负责,对患者负责得往后排排。其实,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不适宜用平等或者不平等来形容。医生掌握着患者所不具备的专业知识,所以在某个层面上,医生是占有优势地位的,再加上公立医院里挥之不去的行政色彩,大多数时候,病人还是弱势的。即便病人打医生护士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医务工作者当然不能还手,但这不能说明本质的问题。而医闹,也是一种异化。医闹本身并不能使医患之间的天平彻底颠覆,只是在多个局部营造出急剧失衡的现象。而医患之间的不信任,在整个社会中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现象。买菜的老大妈也不相信卖菜的小贩,给你推销大病保险的业务员总是在你要申请理赔时消失,球迷看的一半都是假球,环保局说粉色的河水水质达标你照样没脾气。谁都不信谁。整个社会,交易成本奇高,心特累。
所以,普通患者进公立医院的门带有一种要求人办事的心态,不普通的患者对待医生的态度取决于他所认知的自己的背景和地位大概相当于什么阶层。不管是普通还是不普通,他们都很难与医生建立起真正的信任。而这,不能只怪到这双方身上。
面对这样一件事,凌远,作为肝胆外科的主任,医院行政体系内的干部,如果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手下的大夫出了医疗事故,而患者家属因为缺乏判断能力而完全不知情,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效应?患者作为一个群体,最终可能不会领情,这次是这样,那其他的呢?反而会带来更多的猜忌。而医生作为另一个群体,则可能将他抛弃。没有任何一方,会因此真正信任他……
凌远太忙了,他思考这些事情,只有一杯甜汤的功夫而已。他用勺把杯底最后一块苹果捞起来吃掉,对着杯子轻轻亲了一口。
晚上回家前,凌远给李熏然打电话,问要不要出去吃。
俩人去吃火锅,鸳鸯锅,一人一边,各吃各的。
清汤里的有山药、豆腐、木耳、蒿子秆、白萝卜、肥牛,辣汤里的鸭血、毛肚、牛肉丸子、虾、羊肉片、黄喉,还有猪脑。各自安好,等待被消灭。
凌远隔着腾腾的热气,就下午自己琢磨的事,问李熏然的意见。警察同志鼓着腮帮子,圆眼睛眨了眨,迅速地吞咽两口,“当然得指出来了,错了就是错了,医生也不是圣人,犯错很正常。”然后他夹了一筷子宽粉,吹了吹热气,说,“死者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呢,有了这笔赔偿,他的人生也许会不同,比如,不用辍学。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到最后一定是好事,那就真是命的事了。”他把宽粉的一头儿塞进嘴里,吸溜吸溜地吃。
他的凌医生,也曾经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凌远给他把杯子里的凉茶倒满,催他别只顾着吃。
“以后少吃辛辣的。”凌远结束战斗,放下筷子,心情愉悦。
“为什么?”还在锅边奋战的人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这不给人添堵嘛,吃地好好的。
“因为我是专业人士。”凌医生摆起架子,笑得一脸促狭。
李熏然忽然听懂他想说什么,灵敏地绕过桌子腿,踹了凌远一脚。嘴欠。
***
许乐山拿着儿子的解剖化验结果,久久地愣神。过量吸食海洛因,导致神经不受控,车祸,身亡。他不可能再有一个儿子了,他很清楚。
而许乐山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第十七章
凌远打算换个大点儿的房子,现在这个,俩人住,着实有些局促。潼市的房价让凌远来看,四个字,蠢蠢欲动。这两年股市疯狂,钱都流动着去给指数做贡献了,房价倒是有些不显山不露水。可这都是暂时的,没有一路向上不掉头的大盘,股市冷下来,就该商品房粉墨登场了。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看中离医院大概十二三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区,离李熏然单位更近一些,但也有个十来公里的距离。这两年顾着还贷款,没攒下什么钱,凌远琢磨着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得了,交了首付,还能买个车。
这事得跟李熏然商量。凌远没提卖房的事儿,准备先拉着他去看新小区的新房子。下沉式的跃层,150平米,带车位,180多万,装修再打个20万左右的预算,加上各种七七八八,都下来怎么也得二百二十万冒头。
老帕萨特被李熏然磨合的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越来越好开,正式进入一辆车的黄金时代。熏然很少将方向盘让给凌远,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喜欢看那人坐在副驾驶上的模样,特别是,从右侧投过来的注视,从起初正襟危坐时的用心克制到现在椅背放倒三分之一后的片刻懒散。凌远的衣衫不整和坐没坐相,大概只有他欣赏过。
李熏然推开朝南的窗户,往楼下小区花园望,一阵暖风涌过来,瞬间提升了一格满意度。客厅方方正正,采光通透。看的这套在12层,高度也合适。连通楼下的楼梯不算长,宽窄大概同时可以过两个人,楼下的房间基本定位于卧室,带一个洗手间,一个阳台。俩人一路走一路各自看各自的,也不交谈。售楼小姐,踩着高跟鞋,跟俩人搭成一个凹字。头一回,不大敢贸然开口,一肚子背熟的词,从跃跃欲试,到打了个嗝,又给咽回去。
“小区和户型都不错,就是离你单位远点儿,这条路怎么走都堵车,你每天得起多早啊,所以,买没问题,但周末再过来住,就当半自住半投资,指定不亏。”李熏然掸了掸手上的灰,接着提了个很接地气的问题,“这房子能安那种自己烧的暖气吗,就是用天然气烧的那种?”
终于有人开腔了。阿门。
训练有素的售楼小姐立刻贴上李熏然巴巴地介绍这个小区怎么怎么好,升值潜力怎么怎么大,环境又好,地铁规划已经落实,跃层设计合理,面积没有浪费,动静分区,卫生间有两个,一明一暗,厨房比较大,开放式或者封闭式都可以支持,暖气当然可以装了,其实比开空调省钱,施工也不是太复杂,等等等等。而至于这俩人的关系?呵呵,合格的销售座右铭是只管把东西卖出去,其他的,少管闲事。
别的都没大在意,就“周末再过来住这句”被凌远听得极为清楚,心说,纨绔同学,你以为我会变钱还是怎么的,还住一套,空一套。
小姑娘一口气介绍了一堆,俩人谁也不搭话,好像并不关心那么多,弄得售楼小姐心里忽然很没底。正琢磨接下来说什么,李熏然突然问道,“主卫能安的下浴缸吗?”没等人答复,又补了半句,“比较大的,可以放下两个人的那种?”
售楼小姐愣了一下,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分又瞬间弯出笑意来,立马回答,“能!之前一户业主刚装过,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二位去看看,他们家还没装修完,工地,看看没关系的。”
“那倒不用。”李熏然把着卫生间的门,又往里看了看,地方够大,没问题。
他回头看了凌远一眼,凌远朝他耸耸肩,那意思是想怎么安都行,只要能放得下。纨绔同学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假装没看见那人的脸有点儿红。
“这房子我们要了。”李熏然把头转向售楼小姐,“在哪签合同交定金?”
凌远哭笑不得,“别着急,再看看。”他跟售楼小姐道谢,拿了户型图和名片,扥了扥李熏然的胳膊,走,少爷你当这是买白菜呢。
李熏然又开着车下地库转了一圈,俩人才离开小区。车位还行,挺宽敞。凌远把售楼处赠的冰川水5100给他拧开,递过去。司机同志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渴了,乖乖地咕咚咕咚,把剩下的推回给凌远,让他也喝点。
“熏然,你觉得房子怎么样?”润了润嗓子,凌远准备开始正式商量置业大计。
“不错啊,刚才不是说了。我听我大伯讲,潼市房价未来肯定要继续涨,要买就趁早。”
“嗯,我也这么想。”
“那刚才交定金你拦着,回头还得再折腾一趟。”
“丁香路的房子,得先卖了。不过,这边定金可以先交。卖房子也需要点时间。”
“咹?丁香路的房子为什么要卖啊?平时还得住呢。”李熏然眼睛瞪得溜圆,路都顾不上看了。
凌远忽然有点儿想乐,心说要不李公子你包养我好了,我真的不会印钱,印了也不敢拿出来用啊,你再亲手把我抓起来咋办。可还得注意一下措辞。
“这房子不便宜,除了首付,还得兼顾装修。丁香路的房子太小了,留着意思也不大,我想还是直接卖了,一步到位,省的以后再折腾。”
李熏然心里骂了一句艹。自己怎么那么笨,笨得惊天地泣鬼神啊。反射弧长的能绕地球两周,再和月亮连个线。他攒眉一皱,生挤出个团成一堆的笑容。“凑首付也不用卖房子啊,这不有咱俩人呢吗。”
凌远看了他一眼,没接话。顿了顿,才说,“贷款一块儿还。”
“废话,贷款当然得一块儿还,我工资卡以后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李熏然给自己找个大台阶下,遮盖一下自己刚才把经济问题忘得一干二净的不亲民作风。
“咱算算啊,如果不卖房,首付差多少?”
凌远没想过不卖房的操作办法,因为这好像不大现实。他脑子过了过,数字就大差不差,“大概二十万吧。”
“我来负责解决。”
“你想干嘛?”凌远一下子坐正了身体,后背和座椅靠背之间夹角成三十度。
“我还能去抢银行啊。”李熏然瞪他一眼,一个没忍住,咯咯乐起来。“总之,现在的房子不能卖。”
“为什么?”
小孩儿沉默片刻。反正就是不许卖。
“因为,因为离我单位近啊,我上下班方便。”警察同志搪塞得一本正经。
凌远忽然想起一句歌词,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赶着那马车来。扑哧一声,没忍住。
***
李永泽两口子给李熏然攒了不少老婆本,光大户型的房子,核心地带的,就有两套。李公子慨叹,这辈子估计是无缘入住了,凡事还是得靠自己。爷爷奶奶每年给孙子孙女的压岁钱都是一个整数,不偏不倚,人人有份,加上大伯和姑姑们给的,这么些年七七八八累积起来,是笔不小的数字。“给你存起来以后花”这话在李家倒真不是骗人,存折就在李熏然自己手里。可凑来凑去,还是差三万。李熏然抄起电话,打给李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时候不坑他,更待何时。
进了第一医院这几年,李睿越发崇敬凌老师了,跟着他干劲十足。但有一点,肯定不是错觉,他发现,凌远对他吧,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呢,对别人很少笑,对着自己,老是笑眯眯的。好奇怪。
其实不是客气,是想显得亲厚一些,凌远不擅长这个,所以表情趋近于怪异。大舅哥人真好,关键是心眼儿实诚。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长时间,愣是没发现。
三天以后,李熏然甩给凌远一张银行卡,一副大爷派头,喏,拿去随便花,密码你生日。
凌远就一句话,说不清来头,坚决不用。李熏然扛了不过三秒钟,老实交代,审讯嫌疑人的经验一点儿没用上。凌远把卡收好,跟他郑重地说了一句,“有了钱,先还你哥。”
***
手续办起来不复杂,带他们看房的售楼小姐是个利索人,一路跟踪服务,过五关斩六将,直到自己拿到提成。交割的时候,她看着对面两个男人,半点没犹豫,笑嘻嘻的把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塞到李熏然手里。李熏然满意地点点头,转手把那沉甸甸的东西扔给凌远。
终于,有个俩人共同的窝了,噢不,毛坯窝。凌远看着灰突突的水泥地和墙面,满心欢喜。而李熏然显然比他想得更长远,扎在卫生间里,开始琢磨浴缸怎么摆。
家,有概念,有实物,有神韵,有你,有我。
挺像样的。
***
徐显峰从许乐山的司机兼秘书做起,一路到许氏珠宝的副总经理。老板的信任不是白来的。许乐山很少对这个左膀右臂不满意,而这回,是极其不满意。即便是失去联络快三十年了,也不至于查这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莫非这人凭空蒸发了不成。还是,压根就没长大,夭折了?许乐山努力说服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初,他认准了这个崽子再怎么搭钱也不一定养得活。
儿子肯定是跟他母亲姓了,名字八成用的是出生之前就起好了的,志远,岳志远。他了解岳琇瑛的性格,总归是念旧。那女人其实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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