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泽起身离开了审讯室,他并不想听凌远的任何回答,那对于他来说不重要。作为一个父亲,他完全明白了,李熏然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也爱他。而作为一个警察,他几乎可以判断了,许乐山不是凌远杀的,像凌远这种人,根本不屑于动手杀人这件事。
凌远被送回了关押室。老高里外托了人,看守所没把凌远和重刑犯的犯罪嫌疑人关押在一块。每个屋都有个头目,负责的同事跟那人打了招呼,让他一方面盯着凌远别捣什么乱,另一方面护着他点,弱鸡书生,再出点什么毛病。满屋子嫌疑人,各式各样,盯着出挑的这个看,像欣赏西洋景。
凌远坐在只有一块木板半条薄被的铁床沿儿,想他的李熏然。他们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吧。熏然一定急坏了,肯定顾不上好好吃饭,觉也睡不好,房子软装的事估计也停了,没事,回头再一起慢慢弄吧。熏然爸爸不想听他的回答,如果给他机会,他想他会这么说“我爱他,我不离开他。他要离开我,我也不让”。
他又想到了许乐山。他恨这个人吗?也许曾经恨过吧。但现在,他不恨他,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但他也不想让他被人害死。如果他能在自己看不见的世界里安然度过他自己的一生,凌远会觉得非常好。他们有各自的人生,不需要有任何交集。他也没有因为这个人而厌恶自己是个男人。思绪飘到这一刻,他忽然特别想念凌教授,凌家原本没人吃馒头这种东西,都是吃米,因为凌远的胃,老头儿愣是学会了自己蒸馒头给这个儿子吃。
他与许乐山是血缘上的父子,这改变不了,这个人注定了要以这种形式在他的身上打上烙印。可然后呢?难道不能有别的剧本?他继承了母亲的怯懦,他不得不承认,曾经因为害怕,不敢承担一份离经叛道的爱。但他也继承了母亲的勇敢,那个女人勇敢地拼尽全力,养育了他八年,是,他得到了那份勇敢。因为爱,所以勇敢。
人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句“李熏然跟你在一起,最终不可能幸福”,他是不信的。
忽然想流泪,太想那个人了。
***
李熏然盯着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有点懊恼,耽误了宝贵的时间。
往楼外走的时候,高刚被一个快递员背的大包不小心撞了一下。对方连忙道歉,老高点点头表示没关系。俩人准备继续走。
“等等”,熏然转身叫住了快递员,对方没意识到在叫他,脚步没停。李熏然两三步跟上去,一把拽住了那人。
“你等会儿,你是负责这一片的快递?”
“是啊。”
“负责多久了,中间有人替过你的班吗?”
“三个月了。一直都是我,我们都是分区负责,我请假,才会有人替我。”
“你们公司别的人会因为特殊情况,到这个楼里送快递吗?”
“一般不会。都是我送。”
“你跟我过来。”
高刚晾了晾证件,示意对方跟着。
李熏然指着监控录像里被拍到的人,穿得衣服看上去跟这小伙子一样,但身材明显不同,“这人是你吗?”
“不,不是我。我哪有那么高。”一米六多一点儿的小师傅一脸委屈。屏幕里的人约摸有一米八。看不清脸,戴着帽子,但他按的是二十一楼,离开的时候也是从二十一楼上的电梯。许乐山买的房子,在二十二楼。
高刚吹了个短口哨,说,我上二十一楼问问。
那一天,二十一楼没人收过那家公司的快递。一梯三户,有两户没人住,还有一户是一对老夫妻,这几个月临时替儿女看房子的,压根不会在网上买东西。那个人是从二十一楼的应急通道楼梯间走上二十二楼又走下来的。
李熏然终于觉得轻松了一些,虽然这还说明不了什么。
高刚按了按他肩膀,“走,先吃饱肚子,回队里,我刚让老解把指纹记录复印了一份,他偷偷塞我抽屉里了,等大家都走了,咱回去研究研究,这事儿,快特么有眉目了。”
指纹,凌远的指纹。
为什么会有凌远的指纹呢?李熏然轻触着冰凉A4纸上的那几个小黑团,纹理清晰。
凌远爱亲吻李熏然的手指,当宝贝似的,轻轻含着,极致地调情。而他也爱吻那人的手,凌远逗他,今天切了别人一块肝,他便咬他一口,他又说,我待会儿要用这手指干点儿正经事,你仔细别给咬破了,要不,受罪的是你自己,结果另一根手指被狠狠咬了一口。兔崽子,真鸡贼。
凌远的一双手,是那样稳,又那样温柔。
高刚问他,“你见过别人用胰岛素注射器吗?”
“没有。”
“我一个哥们儿,市局政治保卫处的,也是糖尿病,我看他用过。你看啊,假设这根笔是那个注射器,”李熏然跟着老高的话,拿起另外一支笔,“如果要注射,留下的指纹,应该是这个方向。”
老高翻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个坐标。“大拇指会参与操作,而拇指的指纹可能出现在两个部位,一是注射器的顶端,是按压时形成的,另一个部位是注射器的中段,是拿起来的时候按上的,这个注射器的重量和形状,不太可能拿的时候不用拇指。而还可能涉及到的,是食指和中指,是注射操作时固定注射器本身用的。”
“所以,”李熏然接着说,“这个采集的指纹有问题。首先只有三个指纹,这就不太正常,而拇指位于顶端,模拟一下它指尖的方向朝北或西北,”他手攥着笔管,摆着方向,“我们把注射器的圆形管身也分为四个方向,那么食指和中指指向的方向应该是西,或者是手指弯曲起来,是朝南。而如果朝正东的方向,这个姿势非常别扭。”
“许乐山用的注射器是进口的,外观像一只钢笔,为了满足高端人群的需求。所以它的顶端位置有一个模仿钢笔笔帽的笔夹,可以帮助定位方向。法医从注射器上采集的凌远的指纹,按照这个图样,拇指指纹的指尖是朝北的,而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也几乎是朝北的,同时没有采集到其他指纹,这个动作,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完成注射。”
高刚点点头,“可以通知叶队和老解他们了。这个案子,要调换侦查方向,许乐山的助理徐显峰,有重大嫌疑。我把他的照片给了一个线人,昨天他通知我,在赌场见过徐显峰。而那个民警之前提供的信息表明,他很可能之前用毒品控制许耀宗,掏空许氏。”
第二十章
“现在你们警察办案,都是靠瞎猜吗?”徐显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框金属架,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我已经提供不在场证明,你们也已经核实了,还要继续问什么?”
高刚笑笑,说“徐总你不要着急,我们的同事正在办手续,你马上就可以走了。对了,我还有个小问题。”
徐显峰皱眉头,不搭腔,意思是你爱问不问,难道让我求着你问。
“许乐山的儿子,许耀宗平时怎么称呼你?”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这和许总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仍然是一个防御性的回答。“他,叫我徐总,偶尔,也叫徐叔叔。”
“成,徐总,你可以走了。有事我们再联系你。谢谢配合。”高刚表现的十分客气。李熏然站在屋外的单面玻璃后头,始终认真听着,一动不动。
徐显峰提供的不在场证明是周玉影给的。她向警方说明,许乐山那天下午表示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她自己约了徐显峰谈事情,是缅甸原料厂的事务,地点是在自己家里。而巧的是,许家的保姆当天请假了,家里没有其他人。
李熏然瞪着窗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师傅,我们马上再找周玉影询问一次。”高刚点点头,说“问话还得我来,你路上把你想说的先跟我说一遍”。然后抄起桌上的车钥匙,边走边继续说“姓徐的可能出了门也奔了许家,我们要赶在他之前。”
指纹的破绽被定性后,队里允许高刚参与本案的调查。至于李熏然,大家只当没看见他,反正正式的场合,他不参加。而叶队,又没发其他的话。
高刚开着警车一路抄近道,应急通道也没少占用,他们到许乐山家时,徐显峰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周玉影没想到警察会再来,徐显峰跟她交待过,只是常规问话,不打紧,而他自己那个时间正在做账,不好让警察知道,否则对两人都不利,让她哄弄一下即可,况且时间上前后只差一小时,他当天做完账后确实去了许家,俩人也确实谈了缅甸原料厂的事。
她让保姆给俩人倒了水。“你们还有什么要了解的?请问吧。”
高刚轻叹了口气,说“明天是你儿子的冥诞吧。”痛苦的表情倏地占据了周玉影的整张脸,她不打算回答。
“许耀宗死于车祸,而诱发车祸的原因是吸毒过量而致幻,最终身体和精神都不受控制。吸毒,带给受害者的是极短时间内极致的、虚幻式的情绪高涨,极度放大感官,让吸毒者以为自己很快乐,然后就是长时间的空虚感,整个人的身体连同精神一起被慢慢掏空。”高刚的语速不快不慢,低沉磁感的气声强化着一词一句的表现力。周玉影有些恍惚。
“吸毒的人,最好控制。他们会逐渐失去自主性,变成一具驱壳。你儿子是许氏珠宝的副总经理兼董事,有权独立决定300万以下的投资和同等金额的其他公司事务,这听上去不算什么大数字,但他签字,很多事情就可以办。”高刚之前一直盯着窗户看,忽然将目光转向周玉影,问道“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吗?”周的肩膀有些晃动,她知道警察想给她什么答案。她脑子有点儿乱。
“凌远没有杀许乐山,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许乐山要给他房子、车子,甚至股权,他都拒绝了,他为什么要杀他,出于三十年前被抛弃的愤怒?杀许乐山需要一个动机,而凌远的动机看上去存在,实际经不起推敲……”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知道这些无关的事,如果你们问完了,请马上离开。”周玉影的声音颤抖,像在低温中受冻的人在说话一样,但屋里暖风空调很足,老高一个劲冒汗。
“好,说点跟你有关的。许耀宗的毒品,是徐显峰给他的。徐显峰还带他去赌场,你可以查查你儿子控制下的财产,他去年三月份把他自己名下的一处公寓卖掉了,钱,主要用于还赌债。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徐显峰为什么让你做这个不在场证明,因为是他,用过量的胰岛素杀死了许乐山,就在凌远离开那处许乐山买下来准备送给他的房子之后,杀完人,他才来到你住的这个地方。徐显峰欠了地下赌场三千万赌债,如果拿不出这笔钱,他就得死,你说,谁才有杀人动机?”
李熏然就那么一直盯着周玉影苍白的脸看,师傅一番话,其实都是真的,只不过有的有证据,有的不完全有,不过,相信很快就能证实。
啜泣声蔓延开来,炸成一片嚎啕。许耀宗拥着周玉影肩膀的合照,在电视柜上分外显眼,两人都笑得很快乐。谁的人生都得走点弯路,可有些弯儿,是绕不起的。
***
徐显峰的眼镜有些污浊,他扯下来哈了两口热气,用高级丝质领带的下摆拭擦。却难以擦干净,留下纵纵横横的印子,戴上,再摘下来,重新擦。他借助这些动作,安稳心绪。不能说错话,一句也不行。
女人果然靠不住。许乐山对女人无情,果然是对的。周玉影修改了给警方的口供,现在,他要证明和周玉影见面前的两个小时,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他也不想杀许乐山。
可是,地下赌场那帮人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过的,一个福建来的小钢材商,就因为还不上赌债,被他们打死了。周玉影没有能力帮他一次从许氏倒腾出那么一大笔钱,况且,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许乐山找到了亲生儿子,说不定哪天就把许氏给了这个叫凌远的。而许氏也有他的心血,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就只配得上一个普通职业经理人的工资吗?徐显峰觉得自己不能不争,不能不怨。这个难关,不如一次性过掉。
他找人查凌远,连他自己都觉得老天帮忙。自己一个表妹托他买一件翡翠首饰,偶然提起自己丈夫在第一医院任职,肝胆外科的,那意思是,以后表哥有事,我们也可以帮忙啊,大家亲戚一场,互惠互利嘛。他便约杨全胜出来喝酒,三句两句就套出了他对凌远的怨恨。杨全胜喝了不少,因为酒不错,他说,从没见过这种死心眼的人,家属都没发现,他他妈的非要让我承认这是医疗事故,不光扣我的奖金,害的全科的奖金都被扣,大家都恨我,都排挤我,我这工作干得真是没劲。
徐显峰一眼就看穿杨全胜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这种人又喜欢使坏,又怕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最好吓唬,也最好控制。他让杨全胜给他找一件凌远用过的东西,最好是水杯什么的,说会让这个姓凌的吃点苦头,不过放心,肯定不会出乱子。后来,警察来把凌远带走了,杨全胜吓了个半死,又不敢请假,又不敢找徐显峰,生怕暴露自己。他半宿半宿睡不好觉,白天还要强做有精神状,自己琢磨着,等风声过去,一定要辞职。
许氏的考勤实行的是指纹打卡。他听不少同事私下聊天,聊怎么能做到指纹代打卡,别人都是说笑而已。确实能做到。他也没料到弄个假指纹,还有这么多门道,仔细想想,确实疏忽了。那三千万催的太急了,他没时间思考,他没心情继续筹谋。许乐山以谈凌远妈妈的事为由,约了凌远,说觉得有些往事应该让凌远知道。徐显峰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徐总,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哦,对了,山哥说你那三千万迟了两天才到账,所以要加收二百万的利息,你被我们带回来了,山哥的钱忽然找不着人要了,你说他会怎么办?”
徐显峰克制住微颤的手指,双手藏在桌子下头,别人看不见。
“你还真是挺聪明的,还知道上淘宝买身假的快递员制服。你不知道那网站删除的购买记录可以恢复吗?你之前,就靠着周玉影的不在场证明撑着了,她撤了,对你不利的所有证据,都串一块儿了,你还不承认是你杀了许乐山?”
“你们有证据,还跟我废什么话?”徐显峰冷笑道。
高刚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全是李熏然为了这个案子私底下所做的一切。他不眠不休,一遍一遍的看小区的监控录像,分析指纹报告,查许氏的账册,查地下赌场的相关线索,查徐显峰的个人情况,查许耀宗生前的经济状况和关系过密的朋友,查周玉影的社会关系,查凌远科里每一个同事……他像一只辛勤的小蜘蛛,一点点吐丝,织成一张网,目标只有一个,徐显峰。现在这个人承认了,凌远就可以马上无罪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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