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才不过半小时,纪明辉看纪越低头玩手机就去阳台上抽了根烟,过了一会儿,便看见纪越走了过来。
“爸,我这就先走了。”
“诶,这么早。”纪明辉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但他知道儿子工作忙,所以也不过多挽留,“那你开车注意安全,下回什么时候来?”
纪越看见纪明辉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褶皱,将纪明辉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和期待收入眼底,他抿了抿嘴,改口道:“看看工作忙不忙吧,不加班的话我下周末就过来。”
“好,好。”纪明辉连着点头,边说边往客厅走,拿起柜子上的两箱酸奶递给纪越:“这个你拿回去喝。”
这是纪明辉第二次给纪越买这种酸奶,上个月也是两箱,纪明辉说:“我看超市里的人说这个好,我记得你一直喜欢喝酸奶吧,就给你买了。”
纪越无可奈何,只能接过,而后同父亲告别。
手上的箱子标注着国内知名乳业的商标,是最近电视上广告打的很热的一款,超市价大概80元左右,两箱160元,对于如今的纪越来说不足挂齿,却是纪明辉工资的十分之一还多。
纪越已经工作了五年,深知赚钱不易,因此对父亲这种示好和宠爱更加感动,他知道纪明辉此时一定站在窗边,要看着他的车开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才会走,纪越觉得心酸,哪怕距离他们最难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纪越仍然会心存侥幸,进而感到难言的酸涩。
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他或许永远都不会认识祁培生。
纪越十八岁高考结束,母亲林凤华与父亲纪明辉离婚,这是纪越意料之中的事情,父母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比起在一起争执不休互相厌恶,确实是分手要干净利落的多。更何况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在纪越家,哪怕是纪越都不得不承认,问题的根源也许就出在他的父亲纪明辉身上。
男人可以不上进,也可以不精明,可以讲义气,也可以大方慷慨,但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些特质,那他就是个**,你爸就是。
这是林凤华有一次跟纪越私下对纪明辉的评价,林凤华或许最初是喜欢纪明辉的老实,喜欢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不然当年美丽的年轻女孩不会就这样拒绝了追求他的一票男孩,而选择了平庸且普通的纪明辉。只是也同样因为他的这些特质,林凤华在后来在纪越成年选择立马离开纪明辉,离开了浦市,事实证明她看人没有错,纪明辉的确是个**,纪越在后来也在心里认可了母亲的话。
纪明辉替人担保了180万的民间贷款,然后那个纪明辉名义上的好朋友失踪了。
高利贷公司找上了门来时,纪越才知道纪明辉三年前做了这样的蠢事,三年利滚利,纪明辉需要替代其支付334万余的债务。那几个叼着烟的混混带着穿一身廉价西装的律师来到纪家的时候,纪越还在网上看资料规划暑假跟同学的旅游行程。
天黑了,那群人带走了纪家的所有银行卡和房产证,临走时告诉还未回过神的纪明辉:“利滚利,您悠着点嘞。”
纪越不得已取消了自己的暑期旅行计划,在炎炎烈日下发传单的时候突然想:妈妈真的有先见之明。
再后来,纪越迎来了开学,学校里的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政策都有着严格的审查制度,纪越升了大二,却交不上学费,那时候整个学院的人都多少听说了他的事,不知详情,只知道经管学院金融系的那个帅哥家里出了事,连学费都交不上了,同宿舍的同学和同班同学热心肠的在学校图书馆门口替纪越弄了个募捐,马克笔写着纪越的学号和名字,说他是上一个年度金融系的第一名,贴心的女同学还配上了纪越社交平台上晒的自拍照,一时间图书馆门口围了很多人,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心想帮忙的。
那时候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暑期,纪越已经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再有矫情的资本,他仍然想读书,他需要生活下去,他只能抛下曾经看的重于一切的面子和骄傲,任由同学们向他人诉说他的可怜。
纪越后来觉得,他运气挺好,那天日头很烈,他在图书馆的那个下午虽窘迫,却满怀感激的凑够了大二一整年的5500元学费,甚至还有富余,足够他缴纳未来一年的住宿费。
更何况,也许是因为他那个聪明的老妈和老实到愚蠢的老爸给了纪越一张好看的脸,祁培生的车刚好从图书馆经过,转弯时刚好抬起头看见了人头攒动的广场的这一角。
第3章
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询问是否是纪越本人的时候,纪越十分戒备,然而面前的人一身西装的剪裁和布料质地都与先前的那个高利贷公司的律师截然不同,纪越那时候对这些国际一线大牌只停留在听说过跟认得英文的层面,还远未及能通过剪裁风格和不显眼的logo就认出牌子,但他仍然觉得来人是个挺有钱的人,因为除却一身西服,他带着一块看上去就很精致的手表,他的头发梳的干净利落,他的皮鞋纤尘不染。
纪越直觉,这不是一个普通人。
树荫底下,纪越窘迫的攥紧了手里交完学费剩下的52块8角,就见面前的男人递给他一张名片,纪越接过,看见名片上的字。
广生集团,高级副总裁,尹正君。
不远处有路过的同学叫着纪越的名字同他打招呼,纪越哑然,抬起头看着面前与他不似同一个世界的人,仍然不解:“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我想我们能帮你一点忙。”
那人说着,将一本文件递给纪越,黑色封皮上面写着一行字——“广生集团人才培养计划”。
纪越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广生的诱惑太大,让他先情不自禁好奇的打开了那份文件,那个据说是广生高层的男人极有耐心的站在他的身边,纪越看着文件的内容越看下去不由得乍舌,条条框框下是一个旁人不敢企望的光明未来。这时候纪越听见尹正君接着补充道:“只需要毕业以后与我们签订协议,为广生工作十年,我们承诺为你解决你家里的债务问题。”
纪越闻言,心脏莫名的砰砰直跳,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文件上的白纸黑字挪开,这一切比起父亲担保的那份债务更像是一场骗局,但是眼前精英打扮的男人和手里细致无遗的文件又都理智的提醒纪越这也许真的是现实,他下午才丢下自己的骄傲红着脸接受同学的帮助,不过几个小时,就有个人来到他身边告诉他没关系,你家里的债务我们替你解决,甚至还可以在你毕业时为你提供广生的工作机会,你的生活照旧,这太像一场荒诞的美梦。
纪越额上浮起一层汗水,他指尖微颤,将文件还给了男人,抿了抿嘴开口道:“我不认为我能为你们创造这么大的价值,广生不是慈善机构,为什么选我?”
尹正君起先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跑来有些掉价,还心有愤懑的问祁培生怎么非得找他,尹正君对纪越的背景略知一二,等来了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他的脸部轮廓分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尖锐弧度,被晒的有些红了的脸上沾着细密的汗水,拘谨的看着自己,目光里有迟疑有不解,反倒觉得像是自己欺负了这小孩。尹正君听着纪越的话知道他面对广生的诱惑心动却还算是保有一丝理智,心态微微变了一点,只是感慨却并不怜惜,他觉得纪越总的来说的确是个好看的小孩,当然,归根结底是命也好。
这天下生活艰辛的人那么多,却只有他纪越刚好入了祁培生的眼。
于是尹正君就这么回答他了,他说:“大概是你命好。”
纪越一怔,没有对方会这样回答他,他这短短几个月人生遭遇巨变,从天堂掉落地狱,面前这个人却说他命好。
“你可以考虑看看,但我想,你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尹正君淡淡道。
纪越那时候还只是个刚刚升入大二的学生,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说来也奇怪,当纪越的生活突逢变故,也许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的脊骨还倔强的挺直着,自尊心成为一道道阻碍,让他无法真正低下头去接受周围人的帮助。可当一个如同尹正君一样的人,带着他背后遮天蔽日的广生集团出现在纪越眼前,纪越看到自己的渺小,好像那些矫情的坚持也都显得可笑起来,他发觉自己能够坦荡的接受这份帮助。
纪越寻找着措辞,而后看向尹正君郑重的开口,声音甚至有些沙哑,道:“谢谢您,真的谢谢。”
他设想了艰难还债的未来,没想到这么轻易的被幸运化解。
尹正君淡淡笑了:“你该谢的人不是我。”
他说着将手里的文件重新递给纪越,他有些感慨,眼前的大学生显然不知,广生的人才培养计划分许多类,而这个黑色封面的,专属祁培生一个人。
十年,三百万换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真是庄划算的买卖。
纪越疑惑的看向尹正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不远处的图书馆,此时夕阳西下,黄昏里图书馆顶的合金字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纪越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培生楼。
这时他听见尹正君开口道:“文件最后一页有他的联系方式,不过他很忙,不一定有空见你。”
纪越后来也经常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祁培生的,也许就是那一日,酒店套房里祁培生的袖口刚好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精壮结实的手臂,他分明站在浦市的高点,面对着落地窗俯瞰着整个灯火通明的城市,纪越以为他会忙于运筹帷幄,因此对一切漠视,但纪越看见的是祁培生回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略带疲倦却相当诚恳的微笑。
他说:“辛苦了,这么晚过来,这家酒店新出的特色菜很有名,一会儿你尝尝。”
纪越上楼时,从一楼升至三十八楼的几十秒里,足够他看清挂在电梯里的广告牌上色彩鲜艳的食物图片。
在林凤华还没有离开之前,每每在路边看见哪家新开的餐厅挂出的美食广告,那个踩着高跟涂着艳红嘴唇的女人都会转过头询问自己的儿子:“想吃吗?妈妈带你去?”
纪越那时候是被迫接受了自己母亲离开的事实,离开了林凤华的纪明辉压根撑不起一个家,唯唯诺诺的男人习惯了老婆的说一不二,面对家庭变故只知道一味的向纪越道歉,于是纪越不得不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他鼓起勇气踏入真实而残酷的社会,然而十九岁的年轻人充其量是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兽,成熟终究只是他虚张声势的伪装。
可在这一刻,纪越却兀地被另一头掌控着生杀予夺能力的雄狮纳入了领地,他还能自我催眠的推迟自己面对真实社会的残酷,因此与祁培生初见纪越虽然紧张,却因为那本培养协议和祁培生转过头来的神**不自禁的萌生了亲近之感。
不过多时,便有人送来了一盘盘精致的食物,纪越仍然忐忑不安,所以尽管他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却尽量坐得直,年轻的脊背绷得像一棵新竹,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丝毫不敢妄动。
他想也许祁培生是真正的善良人,不然不会帮他,但更有可能这个生意场上的胜者只是个披着善良外衣的伪君子,否则不会帮他。
十九岁的纪越从未接触过祁培生这个层面的人,这些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对于纪越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普通人大多只把他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侃一句万恶的有钱人,年轻人向往着他们的地位和权势,然而终有一天会明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是个黄粱梦。纪越突然记起自己是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祁培生的,也许是这个人的名字,也许是这个人的照片,他记不清了,当然又或者只是盛传的富豪排行榜上的一行小字以及后面紧跟的一串数字。
“吃吧,看样子还不错。”祁培生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纪越的胡思乱想,引得纪越猛的抬头看向他。
大学生的眼睛很大,瞳孔漆黑眼白却泛着细红的血丝,像极了受惊的小兽,然而下一刻,纪越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刚刚并不十分友好的反应,便猛的低下了头,支支吾吾的想说些什么:“我……您……”
祁培生眼睛里带着无言的笑意,打断了他:“先吃饭。”
纪越觉得自己像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第一次进城,坐立难安,他跟着祁培生的动作吃,祁培生夹了哪个菜他再跟着吃一口,生怕让祁培生看了笑话。但好在食物都实在切割的大小恰到好处,也没有什么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就连蟹钳的肉也无需自己去撬,除了量少。
精致的摆盘却有大半都是摆设无法下肚,纵使纪越克制着没有狼吞虎咽,这些食物也不足够让他填饱肚子。
祁培生瞥了一眼盘子里剩下的食物,他没动纪越显然不敢动,祁培生用公筷一股脑夹起放进了纪越的碗里,道:“吃你的。”
说完,祁培生拿起了电话:“楚轩,再叫人上一份这个蟹。”他扭过头看了一眼纪越,问:“叉烧也再来一份?”
纪越应下,同时重重的点了头,顿了顿,忍不住道:“可以加一点米饭吗?”
祁培生于是就又笑了,他朝电话说:“加一份叉烧,添点饭来,让厨房再做个汤,清淡些。”
纪越低头,轻轻的放下筷子,安静的等待加菜。
他难以自持,忍不住将好奇的视线落在祁培生身上,于是刚好撞进祁培生看他的眼睛里,祁培生在笑。
纪越在那一天犯了人生中第一个大错,他在祁培生的笑容里逐渐放松,他心里想着,这个英俊的男人虽然身份不一般,可是他很喜欢我。
第4章
从油街离开,纪越一路畅行无阻,中途接到上司毕然的电话,还回公司加了三个小时的班。等回到家,贺伯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晚饭,待纪越走进来,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晶莹的米饭正向上冒着热气。
纪越勉强吃了几口,美味可口,他独自一人却食不下咽,正是饭点,贺伯在一旁看着他吃,纪越放下筷子,在一瞬间很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从不跟自己一起吃。
但纪越并非真的不知答案。
祁培生是主,贺从连是仆,这方桌子是主人家吃饭的地方,所以贺从连永远不会在这个桌子上吃饭。
纪越不知自己算是什么,只是肯定与祁培生不同,可他不仅跟祁培生同吃一桌,甚至还同祁培生睡一张床……他却仍不知足。
几秒过后,纪越自顾自开口:“是我太贪心了吧。”
纪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难过,似乎每次回去见了父亲心情都不太好,他总能从那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身上看见自己和祁培生自出身就有的巨大鸿沟,令他惶恐,仿佛这一切从来都是一场荒诞的美梦,他随时都会被人从祁培生身旁赶走。
2/2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