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皇帝一直太过于疲累,神思倦怠,只是仗着年轻硬撑着,再这样熬下去,再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尽。
他身体底子壮健,加上刻意的隐瞒,瞒过了包括医女出身的太后在内的所有人。
一开始听说是劳累过度,众人还松了口气,谁知道这一病竟然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大病。
之后就是没日没夜的高烧和咳嗽,所有太医都被宣进宫里,却也毫无效果。
统领禁军的蒙挚看着低着头颤颤巍巍的走进走出的太医们,还有跪守在殿门口的皇后嫔妃,和宫外尚不得法而入的一众人,忽然觉得,皇上这是在发脾气。
林殊的事,他不能怪身边的人,不能怪林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难处。
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十一
太后坐在儿子的病榻前,见他烧得神志昏朦仍然紧咬着牙,心疼的用手帕去擦他额角的汗。
“景琰,别怕,母亲在这里。”
这句话说出时她并未觉得什么,但景琰却浑身抖了一下。
一直紧紧咬着的嘴唇终于松开了,挣扎着开合,太后以为他开口要什么,于是忙俯下身去听,一旁机灵的宫人忙倒了杯水奉了上来。
“小……殊……”
太后愣了一下,然后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仿佛随着这个人的离去,这个名字也被他深深封存在心里。
他没有对任何人禁止过他们去提林殊。
林殊只是他一个人的禁忌。
也许景琰是希望能病一场的。
因为清醒的时候,林殊这两个字,他不能说,不敢提。
那么只有在此刻昏睡的时候,他才敢叫这个名字。
她这些年受从未如此哭过,勉强擦了擦眼泪,挥退了众人,又命他们请走了在房外等候的皇后。
景琰还在喊着那个名字,有时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然后再颓然的落下去。
一声声的,凄惶又委屈。
没有其他的句子,没有其他的名字,只有这两个字。
一遍又一遍。
仿佛是要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还上一样。
第五章
十二
入了夜皇后来过一次,见到皇帝如此模样,忍不住也垂泪心疼,于是她鼓起勇气握住了皇帝抬起的手。
其实她从未好好握过这双手,从前拿着刀剑,现在握着主笔,生杀予夺的手。
躺在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头,“凉……”
皇后愣了一下,收起了眼底的委屈和迷惑,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在一旁看着皇后离开,太后在心底叹了一声。
皇后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并非是她的手冷,而是景琰想握住的那只手,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暖暖的,像火一样。
十三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是怨着林殊的。
因为长时间来,梅长苏一直坚持瞒着景琰,是对他的在乎,也是对他的不在乎。
这两种完全矛盾的感情,可以完整的存在在一份感情中。
——就像他帮助萧景琰登上帝位是因为爱他,也是因为不够爱他。
她很清楚,林殊和景琰是有情的。
十七岁,或者更早的时候,景琰就喜欢林殊了。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喜欢黏在一起的。
可他们却不同,他们并非是因为爱热闹凑在一起,也不是志同道合那样艰涩的原因,只是简单的因为见到了对方就觉得欢喜。
那时即使有很多人在时,他们仍然会在人群里找到对方的身影,对上目光之后,什么都不说,只是咧开嘴傻傻的一笑。
年少时的爱情,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湖水一样,清澈而暖,不带一点杂质。
他们把对方的身影和自己的前路并在一起,为了彼此,他们可以不问缘由毫不犹豫的赴死。
但周围人的管教和对爱意的懵懂,还有对未来的抱负,让他们把对对方的情谊停留在一颗珍珠,一张弓上。
再回来的时候,林殊变了。
他对景琰的爱已经不再是带着少年懵懂的情谊,而是非常清晰的爱情。
但那爱情却淡了。
并不是被岁月,而是被梅岭的火映照得,褪了色。
他此身背负七万英魂,历尽梅岭的火与雪,带着仇恨和冤屈。
他有了比景琰,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而景琰,却和那段回忆一起被林殊扔在了十三年前,停在了那里,没动也没变过。
十四
从景琰来到宫中,对自己说想要开始夺嫡的那日起,她从静嫔到太后,步步艰险,却从未曾有一日后悔。
甚至在景琰迷惘彷徨的时候,她都能狠下心推着儿子往前走。
因为这条路没有归路。
可如今此刻,她看着站在路上渐行渐远的景琰,第一次想让他停下来。
这条路一个人走太累了。
那本是他祁王兄该走的路,是林殊该陪着他走完的路,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
没人替他引路,告诉他该如何走,没有人替他清开脚下的石子,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探路。
摔倒了,甚至没有人告诉他可以在哪里停一停,喘息片刻。
所以他只能一直向前迈步。
想到这里,太后忽然觉得怕了。
因为她清楚再这么走下去的结局是什么。
内殿中,母亲握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
宫墙之外,一只绑着短笺的白鸽在夜空中安静的飞过。
第六章
十五
太医几乎没日没夜的熬了滋补调养的药汤送过来,终于到了第四日,皇帝睁开了眼睛。
向四周看了一圈,他的眼中那些朦胧渐渐褪去,像是从一个久远的梦里醒了过来。
他对守在床边的皇后说,皇后辛苦了,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然后转过头,强撑起身体对太后说,让母后担心了,儿臣一定会很快振作起来。
太后含着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头的是身为太后的她,摇头的是身为母亲的她。
久病无力的身子很快倒了下来,皇后在一旁急忙扶着,却扶不住那个身体,端着的药碗也撒了,弄脏了桃色的广袖。
景琰也注意到了她的衣衫,笑了一下。
“桃花快开了吧。”
皇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温和恭谨的回答,“天气乍暖还寒,还有一段时日呢。”
许多许多年前,每到这个时节,景琰都会和林殊去郊外骑马。
他们折了桃花枝子一路纵马,踏着花香。
累了就躺在浅草从里,笑话着对方满头满肩的桃花。
他转而看向一旁侍从。
“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待办的急事?”
侍从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答,“……沈大人还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吧。”
“景琰!”
“沈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想必是十万火急的事。再说朕不过是累了,歇了这么多天早就好了。”
殿外的蒙挚带着巡视的禁军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追奉旨入见,而太后与皇后红着眼睛从殿内出来的一幕。
“……皇上终于醒了。”蒙挚高兴地松了口气。
沈追所奏的确实是一件大事,初春时节,河道凌汛,数万人无家可归。
皇帝听完奏报,又宣召了其他朝臣过来,当夜就拟定了救灾事宜和相关人选。
末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条河道我记得也过江左境内,为何没见到当地县的奏报?”
沈追答道“江左地区确实有两县受灾,可江左盟已经调了人手和钱粮过去支援,加上当地之前三年丰收尚有余粮,故而只奏报了受灾人数,不需要朝廷的救济钱粮。”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奏报递呈上去。
皇帝展开奏折一行一行看过,在江左盟三个字上不经意的用手指抚了一下,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便照着刚才奏下的去办吧。”
沈追一步步外退的时候,听到皇帝又问了一句,“如今江左盟何人当家?”
“臣……不知,只知道上任宗主过世之后,似乎并未选出新任宗主来。”
内室里良久,传来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的声音,“罢了,你去吧。”
十六
病后七日,皇帝就重新临朝了。
他虽然不比其他皇族那样到了而立之年就养尊处优的富态起来,但也从未让人觉得病弱。
但这一次朝臣们真真切切的觉得他们的皇帝几日之间骤然消瘦了下去,虽然声音依然稳重,但也夹着几声轻咳,让人隐隐觉得不安。
于是就纷纷寻了自己认识的名医送到宫中来,却被正在见朝臣的皇帝一个个请到了后宫去给后妃们看诊。
有几个名医是有些傲气的,当即就青黑了脸色扭头就走,蒙挚眼看着一个一个大夫被请走,虽然知道武人都有些自负,却也觉得皇帝此举有些不妥了。
直到列战英告诉他真相,“大统领误会陛下了,病里的人难免做些反常的举动。”
“病里,皇上不是好了吗??”
“陛下不让人说,但他其实还一直都在发烧。”
“你说什么!”
“太医院永远是那句话,病就是积劳成疾出来的,治只能好好修养着,但热度不退,总是不好。”
“就是的一个什么劳累过度,怎么人熬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大臣是怎么当的!!”蒙挚气得摔杯子,全然不觉自己也被自己骂了进去“这要是小殊知道,不得心疼死!”
“是啊,苏先生刚……那什么的时候,咱们都担心我姐,但现在我姐嫁了人,反而是陛下,一年比一年瘦。”一旁的穆青说,“不过我就说嘛,皇上的病哪儿能好得这么快,久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哪有那么容易好的,我有一次一病病了一个多月下不来床,给我姐吓坏了。”
“那既然没好就在床上躺着啊,万一加重怎么办!怎么没人管管他!”
蒙挚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谁能管得了这天下的主人呢。
从前唯一能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药,摁着他在床上休息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十七
如穆青所说,重新上朝后不过半月,皇帝又一次因为发高热没能临朝。
这一次据说病得更加凶险,太后命蒙挚挡住了请见的大臣,无论是问安的求见的一概收了折子挡了回去。
景琰清醒过来时刚张口想问国事,就被母亲狠狠的呵斥住了。
“你如此逼自己,要不死不休吗!”
“清除积弊,强国捍民,扭转大梁数十年来的颓势,还天下一个去伪存真,清明坦荡的朝局,”皇帝苦笑着说,“这不是能‘做到’的事情,而是必须一直做下去的事情……太难了。”
“他总是给我出难题,上次要珍珠也是,鸽子蛋那么大的一颗,我花了好些时日问了好多人才弄到。”
“我就要求他做一件事,我就要他活着回来……”
皇帝别过脸,像是赌气一样看着窗外。
“不公平……。”
太后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把他的视线从旷远的虚空拉回这华丽的人间宫殿中来。
她声音颤抖地问,“景琰……你也要毁约吗?”
景琰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有母亲,还有祁王兄和林帅对我的期待,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近来不过是有些劳累罢了,把奏折拿过来吧。"
第七章
十八
正在整个宫殿都为了皇帝的病情而担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事情并不大,乃是一件窃案。
可失窃的却不是寻常的东西。
负责巡防营的列战英是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的,听完之后他就扫下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
“将军,这件事……要不要上报给陛下?”来报的侍卫小心翼翼地问。
这句话顿时撞到了火头上,列战英跨了两步一把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吼,“这节骨眼你去告诉陛下这个?好,你去说,你去跟皇上说,林家祠堂丢东西了!丢的就是供奉在林殊牌位前的那颗珍珠!你说!!你今天能活着出宫我也会亲手剁碎了你!”
侍卫原本只知道林家祠堂是陛下常去祭奠的地方,丢了东西是大事,谁知道从不动怒的列将军竟然如此震怒,顿时吓得面无人色,“那,那可怎么办!”
————
“绝不能让景琰知道。”太后说,“不管是谁盗走的,那贼人既然选了有巡防营把守的林家祠堂行窃,目的就不会是为了一颗珍珠。只怕是对皇上有敌意之人,想借此乱皇上的心神,让他病情加重。”
“如此,也不必大肆搜捕,当铺一类的也不必盘查,既然那东西是要景琰看到才有用的,只要严加搜管呈现给景琰的物品就可以了。”
“可若是……”列战英有些犹豫,要知道每月总有一两次,皇帝会亲临祠堂拜祭,这几年来风雨无改。
“最近景琰生病,我不会让他去林家祠堂的……你们也去着意寻一颗差不多的珠子来,若他病好了执意要去,也总归能抵挡一阵。”
十九
纵然如此防备,那颗珍珠还是被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一个宫女将碎成几块的珍珠放在装吃食的盘子里,亲自奉到了皇帝面前。
“可惜我只来得及拿到这颗珍珠,不然我该在林殊和林燮的牌位上狠狠划上两刀,替我族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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