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允承潜意识里认为到了农历新年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回家过年,李决没有纠正他,但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和世上大部分在恋爱中的人不一样,李决从来没想过要去见另一半的父母。即使是和苏煦在一起最最天真的时候,他的打算也是先一起出国念书,等到毕业了有一份薪水充足的工作买个房子,再考虑是否在合适的时机告知双方父母。而后来苏煦父亲制造的那一出闹剧,让李决彻底放弃拥有一段被众人所祝福与认可的感情的念头。
所以他在毕业之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来西北。他并不是没有留在北京的机会,大学室友知道他去向的还特意给他留言问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因为他觉得安全,在一个人口密度低的城市,他大概可以更放心地和谁相爱。
李决不答话,应允承这次却并不放任他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往下躺一点点,咬住李决的下巴。
李决终于说话了:“不准咬人。”
应允承问:“那你来不来?”
李决想起大三和苏煦一起准备考托福,阅读和听力都老是讲宇宙起源,这种题目他总是比苏煦正确率高,于是下学期他陪苏煦去上讲宇宙的科普性质通选课。李决没法儿通过这门课拿到学分,课上讲的内容他也基本都知道,上课于是从不认真听讲。有一次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写其他课的作业被老师看到了,课间的时候老师特地走过来训他,告诫他要对宇宙怀有敬畏,“你把宇宙学明白了,你现在写的这些作业都是小事。”
那时候他跟苏煦一起练了好多篇托福听力,总觉得全都能选对了,就能一起去大洋彼岸迎接光明未来。托福听力里的老师总是假装自己幽默,在讲宇宙和地球的lecture里反反复复说:在一个短暂的期间内,二百五十万年,啊当然二百五十万年是很短暂的,对宇宙不过是“in the blink of an eye”。
大部分情侣们总是想要厮守终身,甚至要约定下一世,而李决只想抓住这一眨眼的瞬间。
但这个晚上无数个眨眼的瞬间过去了,李决这一次说:“好啊,我去看你。”
应允承得到标准答案,这才用吻替代咬再次触上李决的下巴,然后说:“明晚可一定要早点到家。”
应允承接到应修严的电话的时候还在实验室,下午是涂雅欣的欢送会,涂雅欣正在做临别发言,讲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应修严其实很少亲自给儿子打电话,因此应允承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就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出了会议室,热闹被关在门内,应修严过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和他刚刚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应允承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措和慌乱,应修严用最简练的语言通知应允承:爷爷去世了,家里已经给他定了最早的一班回家的飞机,载他去机场的车此刻等在实验室大门口。
应允承只回了一句“好的”。他想不出来此刻还能说别的什么,只觉得整通电话都过分不真实。他回到会议室跟张帆请假,张帆自然不会追问“家里的急事”到底指什么,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应允承匆忙检查了随身带的证件,疾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果然已经有车辆在等他。
去机场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只开了二十五分钟,应允承一路上都在接家里人的电话,应一一在电话里哭腔明显,他怕应一一讲不清楚,又只能打给堂兄问清楚情况。
应宗阔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静,但全家人对他的去世毫无准备。
老爷子去年才庆祝完八十大寿,每年有定期体检和日常的家庭医生顾问,体检表上的数据都十分正常,他自己常拿年轻时带兵打仗的经历说话,常常觉得应允承这一辈人在书桌电脑桌前伏案太久身体打不下好底子老了难免要吃亏,不像他,七十岁的时候还能去爬华山。而按照堂兄的转述,应宗阔今天午餐后按照老习惯睡午觉,通常只小憩三十分钟,到了时间奶奶看他没起床去卧室叫他,却怎么都叫不醒。
救护车来得很快,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只做了简单检查就确定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在应修严愿意的时候,他的手的确可以伸得很长。应允承到机场的时候航班已经接近起飞时间,但关舱门也不会阻止应允承登机。机场工作人员带着他走要客通道并把他一路送到头等舱入座。
应允承从接到应修严电话开始一直感受不到多余的情绪,情绪十分抽离,只是身体一直在不停地往前行动,好像是这则坏消息的旁观者。飞行平稳后空乘过来提醒他手机需要调到飞行模式,又问他是否需要任何饮料食品。
应允承要了一杯冰水,吞下第一口,他用手撑住胸口出了口气,那喘气声很大,空乘候在一旁生怕他有任何不适。他顿了一会儿,把一整杯水一口气喝完了,又剧烈呼吸,之后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摆摆手示意空乘他没事。
应允承大脑非常清醒,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绷住了一样,一点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大脑里无数片段闪回交织,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上一次见到爷爷是什么时候?第二次飞西北前的晚上去爷爷家里吃饭,爷爷兴致很高,鼓励他要去踏踏实实为祖国做贡献。吃了饭爷爷难得放了京剧,放的是《苏武牧羊》,中间一度跟着唱:“早拚一命把忠尽,何惧在北国丧残生”。
应允承知道爷爷对他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纵容。应宗阔对谁都严厉,哪怕娇气包应一一在他面前也不敢随意放肆,但只有应允承得他偏爱。就连他说要推迟去美国读书,应宗阔也是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这一辈三个男孩子,堂兄在部队,一一的弟弟刚刚收到offer去念商科,而他研究最不着调的天文,但爷爷很高兴,夸他最厉害,将来做科学家,科学比武力和经济都能兴国。
小时候有一次在爷爷家过暑假,晚上和爷爷一起睡,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突然了解到了“死亡”这个概念,想到有一天爷爷会不在了,不在了的意思就是彻彻底底没有了,看不见摸不着,又害怕又伤心,在爷爷轻微的鼾声里吓得哭出来。而这一刻,爷爷是真的不在了,应允承却没有眼泪。
他只是觉得喘不过气,身体好像很累,像跑了马拉松,想闭上眼休息,可是一闭上眼却没有办法平静。他只能看着窗外冬季日落前最后的好天气,大团的云,看到一小圈彩虹一样的圆,飞机的影子落在里面。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但他脑子里很快蹦出来“布罗肯光”这个词,然后他想起李决,是李决跟他说过,飞机上看到的彩虹圈和飞机倒影,是布罗肯奇景。
应允承这才想起来上飞机前他没有来得及联系李决,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分出精力来想到李决。他现在思维很迟钝,想起李决,今天是李决的生日,进而想起他筹划了一个月的生日活动。蛋糕店应该已经打过电话提醒他可以去取蛋糕了,他没出现不知道店员会如何处置那个蛋糕,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店员妹妹问他画的是不是太阳,他认真纠正对方是“红矮星”。如果待会儿下飞机给李决打电话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是说“生日快乐”还是说“我爷爷去世了”,或者说“我看到了你说过的布罗肯光”?
应允承想到他本来是打算在这个春节把李决介绍给家里人的,虽然那天晚上他听出来了李决有意逃避,但他并不打算等待更好的时机了,时机都是人创造的。他猜爷爷应该会很喜欢李决吧,和平年代还能把青春献给国家的职业不多,李决在做的是其中之一。如果爷爷知道李决是他的男朋友会生气吗?
现在他无从求证了,爷爷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喜欢上了同性。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应允承头一次这样期盼降落而怕降落。
李决是六点整准时到的家,客厅没开灯,他以为是应允承特意的安排。他叫应允承的名字的时候是带着点笑意又无可奈何的。但直到打开每个房间的灯仍然没能得到回应的时候,他才相信应允承是真的不在。
直到七点李决仍然没有等到应允承,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李决渐渐从之前的失落变成着急。他试过电话、短信、即时聊天工具、邮箱,但这都是应允承本人的联络方式。他好几次想要拨张帆的号码,却还是忍住了。他还想到应一一,可惜当时见面时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
他和应允承彼此之间分享一切,但并没有什么恰当的理由去向第三个人打听对方。
李决最后甚至打开电视把频道换到了本地新闻,新闻里稀松平常地报道菜价因寒冷气温上涨,并没有什么突发意外事件。
李决走到这一个月来被应允承独占的阳台上,应允承最近不准他靠近阳台,他这时候才看到阳台上的新布局,之前因为少了目镜而没组装成的望远镜终于搭好了,后面挨着三脚架上挂着长焦镜头的单反相机。
这只是李决生日礼物的一部分。存储卡里是应允承这一个月来借助高倍望远镜拍下来的宇宙片段,有星轨、星野也有行星,拍得最多的是月亮。如果加上今天,正正好三十天。应允承原本将这一套照片命名成“李决的宇宙”。
旁边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厚布,那是生日礼物里的主角。李决很幼稚地,就当做是生日许愿了,握紧双手对着画架默念希望应允承快接电话。
然后他把那厚布拉开,画板上是一副还剩收尾工作的画,李决一眼就认出来,画的是红矮星的想象图。
TRAPPIST-1,他受徐晋洋之托,夏天的时候随手安排暑期生应允承旁观的课题:一颗距离地球近四十光年的超冷红矮星。
第28章
李决买的最早一班飞机,飞机落地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多荒谬又冲动的事情。
前一天晚上应允承在电话里跟他说了爷爷的事情,他声音低落,甚至分不出心情对李决讲一声生日快乐。通话结束李决又再拨电话给徐晋洋,提出想在春节假期前多休三天假。徐晋洋可能是最近真的对他失望了,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干脆爽快地批了他的假期。
站在到达大厅的时候李决意识到他对西北之外的应允承一无所知,比如眼下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李决只能顺着人流往外走,路过一个又一个举着接机牌子或捧着鲜花的人。他想起来之前去北京开会回来的时候,应允承也在深夜的到达大厅等他。
而现在应允承不在人群中,李决于是又恢复一贯的步履匆匆。
他在游客导览处预订了市区的酒店,他拿出手机好几次想要打给应允承,但又等忍住了。
李决十分慎重,他只提前预订了今晚的酒店,如果应允承今天没有联系他,那他会订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到研究所,当做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李决等待被应允承选择与需要。
预订的酒店临江,但李决也没什么观赏风景的心思,他办好入住到达酒店房间就立刻拿出笔记本开始处理工作上的事。徐晋洋上周突然给他派了两个课题,同事们都觉得天下红雨——谁都知道徐晋洋偏爱李决,从来给他的都是好项目,李决甚至一度成为同事们判断项目是否值得参与的风向标,但这次徐晋洋分给李决的,是最没有营养的政治任务课题。
李决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知道徐晋洋有气要出,并且徐晋洋也许希望通过以这种方式换来他的妥协。而他再一次令徐晋洋失望:他在两天前提交了委派项目政审信息表。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李决开了空调,但手碰到床上的被子总还是怀疑像是没拧干。他以前好像没有意识到南北湿度差异可以如此明显地被感知,也难怪应允承第一次去沙漠的时候严重到流鼻血。
李决一直一直记得应允承嘴唇上沾着番茄汁的样子,作为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而又对应允承有欲/望的同性恋,他甚至曾经靠着回想这个画面完成过一次自渎。
应允承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打来的。实验室有数据需要他提供,他打给李决是想让李决在家里帮他找找U盘。李决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声音里有几分犹豫的告诉他:“我现在不在家。”
随后他尽量简洁地解释了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以及明天就打算飞回去的想法,应允承在电话那边一直没说话。
这一阵沉默里李决再一次认真反省自己的唐突,在这个时间节点这样贸贸然跑过来,好像真的是给应允承添麻烦了,可惜他是真的不太会谈恋爱。
他又等了一会儿,应允承说:“你在酒店等我,我到你那边需要四十分钟,你等着我。”
应允承其实花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到。他穿黑色的大衣,比李决上一次见他时看起来疲惫很多,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很明显。李决有点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以及这样特殊的时点和应允承见面,比如他开门看到应允承的第一眼就很想和应允承接吻,但心里知道这是不恰当的。
他招呼应允承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又去小桌上拿水壶给应允承倒水,走过去递杯子给应允承的时候,进来之后还没有讲过话的应允承一把抱住他的腰。
他把头埋在李决柔软的针织衫里蹭了蹭,李决很轻声地讲:“我还端着水,乖,你让我先把杯子放下。”
李决把水杯放回茶几,走回沙发前的时候又被应允承抱住。应允承贴在他毛衣上瓮声瓮气地讲:“我不是故意要错过你生日的,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本来要出发去取蛋糕……”
“我知道,我知道”,李决迭声打断他,他拿捏措辞,“节哀”似乎太有距离感,“别难过”又不过是一句空话,他安抚式地摸一摸应允承的后脑勺,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讲:“你辛苦了。”
应允承把昨晚电话里短暂跟李决讲过的事情经过更具体地复述了一遍,末了又把话题带回李决的生日,他语气里充满遗憾,“本来该是一个让你特别特别开心的生日的,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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