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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秃头专家坐在江路的对面,表情很是平和,“还能看到,还能听到么?”
江路有些厌烦地别过头,没有回话。
“根据你的报告来看,你的病情恶化得十分严重,”秃头专家说得很直白,他接手江路的病好几年了,十分明白应该如何和他说话,“所以之前的检查都是糊弄我们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药,”江路从唇缝里吐出一句话,“我不喜欢吃药。”
“是的,你有非常严重的抗药心理,”秃头专家推了下眼镜,冲旁边的助手使了个眼神,“这没什么令人厌烦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吃药,我有一个朋友五十多岁了,感冒之后也不肯吃药。”
“那不一样,”江路终于把视线放了回来,看着专家,“精神病和感冒,不一样。”
那些药会让他的记忆力出现衰退,会让他四肢无力陷入昏睡状态,会导致肥胖或着别的什么副作用,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如果他一直吃药,如果他一直吃药的话,他拿什么去追谢临君?
谢临君一直在前面,没有跑,没有走,他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自己应该以什么方式去回报他,去超过那些同样在往第一名的路上追逐着的人?
江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手腕的袖口空出一大截——自己好像比之前瘦了很多。
他侧过头,从干净锃亮的窗户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次的倒影里什么都没有,很干净,没有头发和拍打着窗户的人,也没有浑身是血的人。
很干净。
秃头专家还在说什么,念经一样。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很稳,让人想起佛堂里参拜的老和尚。
江路从倒影里看见专家的秃头,觉得他更像个和尚了。
“江路,”秃头专家喊了一声,让江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你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吃药,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助手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赞同专家这样的说话方式,实在不像一个医生应有的态度。
江路还是没说话。
“他的抗拒心理非常明显,”专家又留下了几瓶药,将江路的用药量提到了以前的程度,甚至多添加了几种谢临君没见过的,“他在对外界的一切感到抵触,我们刚才提议要出去散散心,他想也没想地拒绝了我们——那是我和他的对话中,他回话回得最快的一次,几乎是立刻就说了‘不去’。”
谢临君接过药,沉思了一会儿,“我会想办法劝他出门走走的。”
“多散散心,”专家说,“他这个病急不得。”
“好,”谢临君说,“麻烦您了。”
“下次他再有什么不对的,立刻给我们打电话,”专家说到这里,放松地笑了笑,“毕竟也是江总的儿子,我们得多费费心。”
谢临君不说话了。
直到专家都走了之后,他才走进了书房。
“出去逛逛吗?”江路听见他进来了,扭过头,表情很轻松地冲着他笑,“今天天气真好。”
似乎和专家说的不太一样。
谢临君想。
“想去哪儿逛?”谢临君说,“还是随便走一走……”
“我都可以,”江路看着他,“我都可以。”
谢临君应了他一声,把药收拾好后带着江路出了门。
他们去了江边,许久未经修剪的杨柳垂在地面上,被风吹拂着扫动,江路小跑过去踩住柳条尖儿,又伸手扯了几片柳叶下来。
阳光开始升温了。
江路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被阳光照得刺眼极了,江面倒映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江路把手里的柳叶都塞到谢临君的兜里,笑嘻嘻地问,“如果我要去死,你也会陪着我吗?”
“嗯。”谢临君看着他,“要跳下去吗?”
“不跳。”江路笑着耸了耸肩。
就好像昨夜的一切压抑和恐慌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江路站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下,带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冲着他笑。
第76章 离去。
光永远是最令人向往的。
江路想过很多次,要朝着他的光伸出手,要奋力地追上,要用尽全力从泥潭里挣出去。
但仅仅是他的想法。
现实里有太多的事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击垮,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喘不过气了,还会有医生在旁边吊着他的命。
他怀疑就算自己自杀了,灵魂坠入地狱,这群医生也会把他从地狱里拽出来,绑在病床上往嘴里灌药。
还没走完一条路江路就累了,胳膊和腿都不想抬起来,站在一颗柳树下,没说话,也没有往谢临君那边看一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温也在升高,太阳晒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灼得生疼,背后和发间也开始冒出汗来。
“先回去么?”谢临君看着江路,“有点热了。”
“去超市买点东西再回去吧,”江路扭过头来,看着谢临君,眼眶有点红,但没有泪,“买点零食什么的。”
“想吃什么?”谢临君问他。
“不知道啊,”江路又歇了会儿才往前走,“先过去看看吧。”
小区外面就有个很大的超市,是不久前新开的,开业的时候江路和谢临君还去里面逛过,也没买什么东西,但就是走了近二十分钟才绕到收银台那边,结账出了门。
占地面积大得有点离谱了。
进去后两个人没着急往零食区走过去,反正也不赶时间,他们甚至去挑了一下洗发露和沐浴露。
“要买香皂吗?”江路看着他。
“你又不用香皂。”谢临君把江路丢进推车的香皂放了回去,看了看,又转手拿了瓶气味温和一些的沐浴露放进了小车里。
“真的不买吗?”江路站在香皂那边没走,“可是你用啊。”
谢临君张嘴,想说我用什么都一样,而且家里的香皂也还没用完,但说出口却变成了“那拿一盒回去吧。”
江路笑了笑,把谢临君放回来的香皂又重新丢进了推车里。
两个人买了很多东西,零食、书、生活用品,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大堆,最后江路结账,谢临君出力把这些东西拎了回去。
小区门口的门卫又换了人,看见他们俩拎这么多东西进来,没忍住乐了一声:“你们俩是打算之后都不出门了吧,买这么多东西。”
江路拎着比较轻的两包,跟在谢临君后头,闻言抬头冲着门卫笑着说:“哪能不出门呢。”
门卫又笑着调侃了几句,江路没听进去。
耳畔又响起了令人不适的滴答声,好像是什么地方漏水了,可是他们站在小区里,周遭都是楼房,怎么会有这么空旷的声音呢?
江路忍不住左顾右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脚步又丝毫没有停下地跟着谢临君往前走去。
“你休息一会儿把饭前的药吃了,”进家门后,谢临君拿出几个药瓶,“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再开始做午饭。”
“我们啊。”江路说。
“一起做吧,”谢临君说,“你可以来帮帮忙。”
“我不会啊。”江路看着那几个药瓶。
“那就让我看着你,”谢临君笑了,但在江路看来那个笑容极其勉强,“看着你我比较有动力。”
江路也笑了,没说话。
他坐了会儿,想了很多事,但回过神来时,什么脑子里却是空白的一片。
谢临君起身倒水去了,江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吃下很多的药,一粒一粒塞进喉咙里硬生生地吞下去,哪怕是想吐呢?也要和着呕吐物一块儿咽下去。
我不想吃药。
江路难得任性了一次。
可是谢临君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把水放在了身前的茶几上,又伸手去拿了药瓶过来。
我刚才把那句话说出去了吗?
我张嘴了吗?
江路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的,是自己都能察觉到的自己的不正常。
不正常。
不带一点儿阳光,应该被掐死在阴暗处的不正常,应该永远死去的伤病,还有……还有很多。
江路握了下拳,在谢临君把水杯端起来递给他的时候又松开了,水和药,全都咽了下去。
“休息一会儿吧,”谢临君往他身边坐了坐,伸出手勾住江路的肩膀,在他脖子上落下一吻,“要睡会儿么?”
“你不是要去做饭吗?”江路说。
“那你得陪我去,”谢临君看着江路,很认真也很坚定地说,“你陪我去。”
谢临君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今天的江路很正常。
除了回家时的东张西望和醒来时的颤抖,其余的一切都很正常。
可越是这样的正常越是令人害怕。
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海面一样令人恐惧得想吐。
他只能把江路放在自己的眼前,用自己的双眼去监视,用双手去感受他的存在,那颗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江路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会儿,他才说:“那我陪你去做饭吧,就在门口看着你,你回头就能看见我。”
“……好。”谢临君说。
房子的厨房不太大,两个人站在里面本来就不好施展,更别说还有一个是站在里面发呆的了。
江路就按照他所说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谢临君好几次回过头去他都站在那里,没有动过。
“你要不要坐一会儿,”谢临君说,“搬把椅子来。”
“啊,”江路应了一声,扭头去客厅里搬来了一个小凳子,“我坐这儿吧。”
“好。”谢临君又看了他一眼。
吃过药之后其实江路很想靠着,身体里的骨头像被抽出去了似的只剩下一滩烂肉,但他必须坐在那儿让谢临君看着他。
他能看出谢临君的不安。
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谢临君不安。
江路深吸了一口气,能闻到饭菜的香气,胃却像是被摘除了一样感受不到任何饥饿或者饱腹感。
“我去趟厕所,”江路说,“马上就出来。”
“……也不是那么急。”谢临君举着锅铲说了一句。
江路没应他。
拖鞋趿拉在地上的声音很大,但盖不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谢临君能勉强听得见脚步声,江路缓缓进了厕所,关了门,然后就没了动静。
勉强能听清的声音让他安稳下来。
一个菜炒好了出锅,谢临君发现盐没了,又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袋盐来倒进调味盒里。
江路还没出来。
他进去几分钟了?
……反正没听见拖鞋的声音。
是又在厕所……吐了么?
谢临君有点儿担心,把盐到进去后将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里,走出厨房去了厕所。
厕所的门是开着的。
里面空无一人。
拖鞋被拖了放在一边。
里面没有人。
谢临君的大脑之中像是炸开了什么东西似的,将头骨和脑浆悉数炸开,耳鸣不止。
他快速转过身冲向大门,却发现大门是没有关紧的。在门锁和门框之间留了一个不走近就很难看得清的缝,轻轻一推就能把门推开。
鞋柜里的鞋一双也没有被穿走。
鞋柜的柜门打开时会有咔哒咔哒的声音,所以江路连鞋都没有穿。
就这么走了。
江路走了?
谢临君心慌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一样,飞快找遍了整个房子也没找到江路的踪影,最后才拿上钥匙奔出了家门,他咬紧牙,口腔里却尝到了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铁锈味。
厨房里那盘刚出锅的菜还在冒着热气,味道很好,是谢临君做了两年菜才练出来的手艺。
但是没有人会再去吃了。
第77章 施舍。
江路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光着脚,碎石子刺进袜子里,疼得厉害。
现在谢临君应该发现自己走了。
他想。
然后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手机带出来了,有钱,但有钱又能怎么样?
他现在连去给自己买双鞋的力气都没有。
自己就这么走了,谢临君应该会很难过,也会很着急。但是如果自己一直不走,应该会把谢临君逼疯,像自己一样,是个疯子,神经病,活该一辈子倒在泥里爬不起来。
不能这样。
谢临君是光,照亮过他,亮了很久,亮了很远,这样就够了。
不能拉着谢临君下地狱。
江路走了一条人多的路,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有汽车碾过马路时的声音,树上的蝉鸣天空中的鸟叫,一切都让他感觉到窒息的恐慌。
就像活不下去了一样。
江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光着脚在街上走了多久。
前路很渺茫,但也没有退路。
那种行走在迷雾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进坑里的感觉终于又一次袭来把他紧紧裹住了。
“……江……江路?”
前面有人喊了一声。
江路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一个有点儿眼熟的人站在路边,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啊。”江路不知道说什么。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那个人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脸,“是我啊,叶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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