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说:“我没生气。”说完才发现,是把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开口,“我不生气,我是心疼你,又觉得自己没能支撑遥,但你瞒着我这么久,还是不对。那天在神社,你向我保证不会再逃开了,不是吗?”
遥还是垂着头,鼻子塞着,像是把泪水憋了进去:“这和那是两件事,这不一样。我说不会再逃开,是说和你谈恋爱,不是说我自己的事情。”
真琴万万没想到,遥七零八落地说了这么多给他听,居然不是索取安慰,也不是求助;遥只把他当成听众,又或者出于恋人的义务,无心再隐藏了,分享完了便算了,根本也没指望真琴就此做些什么。他并非不明白,继续游泳与否,的确是遥自己的事情,他无法帮他训练、无法帮他和教练交流、无法帮他承受成绩停滞不前的焦虑、无法帮他决定之后五年十年的人生,但真琴还是无法接受,遥说这事的口吻,就好像从没考虑过他一样,毕竟,真琴勤勤恳恳打工实习,还存了一层对未来的憧憬:要是遥三四年级时就开始参加国际比赛,他总不好意思每次都向父母要机票钱。
“‘自己的事情’?如果完全是遥自己的事情,最开始就根本不会向我隐瞒——遥是没在规划人生时考虑过我吧?”真琴沮丧又窝火,话一出口便发现说重了,遥和他交往也不过个把月,又和逐渐放弃竞泳的轨迹交织,没有动心思向长远想并非什么大错。
遥没给他道歉的机会,锋利地回嘴:“我考虑过你才不说的,真琴觉得在关系转变的过渡期说就合适了吗?现在说出来都弄成这个样,要是早两个月说,你就会开心了吗?”他顿了一顿,像是说累了一样,“而且本来就和真琴没关系,是我和水的事情。”
真琴先是再次被遥理直气壮又独特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恋爱观震惊。但他也累了,和遥争吵只会两败俱伤,也不能解决什么,再拖到以后,则不知要花多大苦功才能把遥的嘴撬开了。随即,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是他最近、也是最后一次观看赛场上的遥:“遥,是我说错话,抱歉——确实只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从没能像遥那样感受水,但你知道IC大会那三天,看着你游泳的样子,我想到了什么吗?我再也不觉得遥像海豚,我却觉得,遥就是水。”
遥倏然抬起头来,望了真琴,海蓝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仿若闪耀出银色。他从不知道,在真琴眼里,原来他是这副样子;他是看过自己游泳的录像带的,很多次,教练一处处指他不平均的节奏以及变形的动作——在教练以及习惯了技术分析的他自己眼中,任何泳姿一定都是可以被分解组装的机器吧。真琴感性而不切实际的说法,却如萤火般照亮了他的内心,他暗想:是因为我与水不知不觉间已不分彼此、融为一体,所以我才感觉不到水、误以为水已经抛弃了我吗?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想法的可笑之处。说水什么的,就如同高三时他爱说“自由”,无论他自己将这些价值放得多么高尚,世界都不会因为他的想法改变:“自由”是不能让他游得更快的,爱上水也不能。
他早该抛却少年时期的鲜花与梦,走进现实。
真琴见遥只盯着他看,却又不说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跪坐在床上的遥摆成背靠墙的姿势,又在腰后塞了个枕头,把被子拉高,拧亮床头柜上摆放的夜灯。然后,他在遥旁边坐下,抓起恋人冻到硬邦邦的手,掰开,又合拢。遥不说话,任真琴摆弄他,真琴却不希望话题就此结束,又见说游泳的往事能让遥振作点,便也颠三倒四地讲起往事,先讲了高二时遥又开始游泳让他多么振奋,却忽然讲起遥和他学游泳第一日的事情,接着又想起短暂的中学一年级,乍暖还寒、温度暧昧的夜晚,他拉着遥一路跑去了SC.
遥却打断他:“别说了。”
“怎么?”
“……因为嫉妒,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不喜欢停滞不前、优柔寡断的自己。”
——我嫉妒以前那个自己。遥没说出来,真琴却明白。
遥又问:“真琴呢?”
“我——”真琴刚开口,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齿轮下的滚滚红尘并非不可倒转,在这个普通却又骤然生死攸关的一夜,真琴的全身倒退奔跑,只为着扭转未来。
……遥闷头戳饭盒里的营养餐,他则在吃他最喜欢的咖喱,两人之后因为牵手的事,还闹了不愉快。不,不是之后,是稍微之前一些。真琴咬着口腔内壁,憋着气努力回忆,忽地想起,遥干巴巴地问他,喜欢变化前、还是变化后的我?
那时还是八月吧。意识到这点,真琴如临大敌;他本以为遥是随口问问,不料是这样久久徘徊不散的一个诘问,他想,我得小心作答——
不!自己怎么被遥奇怪的恋爱观带着跑了呢?!问喜欢以前还是现在的遥,不是像问喜欢以前还是现在的海一样可笑吗?海中有时下雨,有时光芒万丈,既会凶猛地吞噬渔夫叔叔和他的船,却也是每天夏天橘家郊游的保留项目,但无论怎么变化,海都是海。
“遥的问题太奇怪了。就算我能够比较出来,也没有意义。何况,就算遥改变了,就不再是遥了吗?遥对我来说就是遥,就算遥有一日害怕起水来、变得不喜欢游泳、也不喜欢鯖鱼,那也是遥;就算遥不再追求free, 那也是遥;就算遥变得别人都认不出,我还是会认出遥,我记得你过去的所有面孔,但是,那些旧的回忆,不会成为我接受新的你的阻碍,而是帮我将两个遥连接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不认为遥会仅仅因为要前往赛场战斗,要让自己强大,就必须改变得这么彻底,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并不担忧。我相信着遥,也相信着自己,因为我爱你,这是我必须做、也一定做得到的事情。”
遥惊异地转过脸来看着真琴。黑暗中,床头小功率的橙色灯光斜斜地照亮了真琴的一小部分脸颊,却足够遥看清楚,真琴正无声地流着泪。这般寂静哭泣的模样无法与以前任何一次真琴的泪水重合,因为遥莫名觉得,真琴挂着泪珠说相信他的样子,实在过分坚毅。真琴紧蹙的眉、颤动的睫毛、抿起的唇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这不是因为真琴确实无所畏惧,恰恰相反,真琴的五官写满忧虑,而遥从未想过,坚毅与忧虑可如此和谐地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呈现,并且极具信服力。
遥被说服了。
真琴懂他的心思,不仅仅懂他不付诸言语的心思,还懂他自己都还弄不明白的心思——要么被抛去脑后不再思考,要么是钻了牛角尖。他究竟在畏惧什么而止步不前,是水的消逝与死亡吗?还是自由的消逝与死亡?真琴告诉了他答案,两者皆非,他畏惧的是自我的消逝与死亡——如果把组成他短短人生的一件件事物逐渐抽去,那么待到抽去基石的那刻,他有自信说,这之后存在的那个人也还是我吗?
他没有自信,没有水、没有游泳,他不复存在。但真琴却如此确信,用对他的爱保证:因为你存在,所以你是你;因为我也存在,所以你必将完全。
遥愿意相信真琴,也愿意相信真琴的爱,说出来的话却又带上了退却:“你让我再想想。”
有一瞬间,遥放弃了竞技、选择和他一样做一个普通社会人的愿景在真琴面前徐徐铺开:遥不用早出晚归训练、也不用经常坐着飞机满世界奔波,他们毕业后也许会回到靠近岩鸢的城市,不用忍受荒漠般的东京,也可以租一间更大却更便宜的房子,每个月都可以回家看兰和莲,而如果他足够勇敢,他们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街上牵着手走路而不用担心对遥名声的损害。
真琴也退缩了,他没有道理不向往这样的生活。只要他现在开口告诉遥,他想要遥和他一般在尘土中打滚,就好像一根手指就能推动的摆针,遥必定会应允、彻底交出退部申请。
但他不想这样卑鄙:“嗯。我那样说,但最后还是得遥自己决定嘛——但是,不许再逃开了。”
遥双眼一眨不眨、目光灼灼地直视他,仿若看透真琴的心底:“我答应你。”
窗外的月依旧明亮、澄澈,笼罩千家万户,也望着真琴与遥的小家。微弱的橘色灯亮了又熄,过了一会,又亮了片刻,便彻底熄灭了。
第二十七章 尾声 (完)
这年,三月上旬起,便总是下绵绵的雨,弄得家里到处都湿漉漉的,两人窘迫地用吹风机轮流吹干一排袜子内裤,暗暗下决心,要好好赚钱、换个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
真琴一语成谶。
——碎雨一直下到三月尾巴。樱花开了,遥指导真琴捏了赏樱饭团,形状歪七扭八,味道却还过得去,拿出来也不算丢人。但这些都无所谓了,雨势只增无减,浇得新绽的花骨朵直坠,淡粉色的花瓣洒满了人行道;见怕是等不到樱花全开的日子,周日两人便果真在阳台上支了小桌,去邻居家拎了两张小板凳过来,边吃真琴捏的丑饭团,边喝专为配鯖鱼开发的鯖清酒。遥的酒量变好了一些,但真琴仍旧不放心,特地拜托御子柴,水泳队内若是聚餐,务必先给他打个电话。
说到这个,遥是在这年春假时重回训练的。
一月时他乖乖单独找田垣教练道了歉、表达了复归的意愿,本以为会被大骂一顿,不料却意外地平静,教练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掏出白板笔来,开始在办公室里的磁性板上写训练计划,吓得遥赶紧坐直了为了表达歉意躬着的腰。二月时,教练又拎他去和训练员们、处理杂事的工作人员挨个道歉,这下才是正式认可他归队,却又提出惩罚:一年内,有报名名额限制的大小比赛,不会优先考虑他,也不许他以个人名义报名参赛。
——无名额限制的比赛,遥在脑海里飞快搜索,却没能想起哪怕一个,教练是在委婉地表达“禁赛一年”。
遥自知理亏,应允了。
春假时,部内也放假,只有极少部分的队员还在坚持自主练习。四年级的队员们都毕业了,暗暗讨厌他的、悉心传授经验的、把他当同龄朋友一般鼓励的,居然恍然变成了往昔,遥不禁有些伤感,却又自觉最近自己愈发多情——总将会在赛场上再次相遇的。御子柴已经正式接任了队长,整日待在学校准备新一学年的计划,凛放假回日本也差不多是这时,本是跑来W大找遥兴师问罪——新年问候的越洋电话里,遥把整件事简略告诉了凛,凛气得才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又反手一个电话打给真琴,气势汹汹地指责起遥来,又话锋一转质问真琴怎么不看好遥;真琴默默开了免提,遥听着、憋笑憋到肚子疼,这才想起来,他和真琴都忘记告知凛,他们俩不仅在交往、还在同居的事情。凛一踏入W大,便被在学校里闲逛、思考部内人员安排的御子柴抓了个正着,三人还比了一场400m自由泳。
回归训练的遥又变得忙碌起来。他瘦了不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肌肉垮了,每天陆上训练的时长甚至超过了游泳的时间。自然也是没空做饭,更别说旁的琐碎家务,他早知如此,新年后便开始教授真琴,连着教了两个多月,才刚刚跨过“勉勉强强”的门槛,于是又旁敲侧击起来,说是早日让家里塞满自动化产品,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他没好意思直接说,要真琴努力工作。但,真琴总会进步的,遥自己最初也只会做有关鯖鱼的料理呢。
樱花果然谢得匆匆,几场雨连着灌,今年东京的樱花季便尚未盛放,便结束了。
那之后又过了一周,游泳部完成了新人的甄选,一年级生加入队伍。其中不乏实力强劲的选手,遥在更衣室内又听到了不加掩饰的闲话,原来大家都在用“小天才”来称呼那名一年生。
现下,遥对天才与凡人的定义有了改变,他不认为,再次回到竞技的世界,便是选择了与凡人相悖的道路,毋宁说,他安心地做起了凡人,也不那样轻蔑凡人的生活无聊了——芸芸众生,谁不是明知不可以而为之呢?又是谁不在与前一日的自我搏斗呢?如果这样的人被称作“凡人”的话,祖母说得完全没有错,20岁时就该成为凡人。
遥不知道,一年的禁赛结束后,他是否能重回巅峰期的状态,但未来的事本就无人可以保证,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一年内,重复枯燥而漫长的训练。
怜和渚听说这件事后,先后表达了隐隐的不安与劝阻。遥和已经逐渐远离赛场、却没有远离竞技游泳的二人一般清楚:几项重大赛事皆在今年举办,是踩着跳板成为日本代表、签约俱乐部的好时机;四年级时,比赛规模小却密集,对他这样心灵不够坚韧的选手来说,本就是一种不利刺激,若过了赛季,还无归宿,他只能做好一边做工薪族、一边训练的准备。
就连一向做甩手掌柜的父母,也问他: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耗费一年的时光,辛辛苦苦,未来却没一点着落?
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便是这个行为本身。
回到竞技的世界本身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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