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卿瘫坐在地,头脑中嗡嗡作响,凌乱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遥远的过去瞬时被拉到眼前。他这半生虽艰辛坎坷,但似乎从未放弃过对生的渴望,若非要说有没有过绝望的时刻,那唯一的一次,大概便是当年迷路在猛虎山的时候。
当时大赦的消息刚刚传来,同他一样被发配到北疆的犯官家眷们听了抱头痛哭,唯独裴秀卿一人茫然枯坐,在那片凄惨的哭声中显得煞是突兀。
他到北疆的时间尚不算久,吃的苦却也不算太少。本来,给披甲人为奴要比在秦淮卖艺更不堪百倍,但他自见过吴允棠之后心便像是死了,徒留个皮囊躯壳,不知冷热无畏寒暑,逆来顺受竟也毫无痛楚。
便是裴秀卿无心钻营,以他这等相貌姿色也是断不会被轻易埋没的。就在抵达军营的第三日,已有人为了他大打出手。副总兵闻讯震怒,亲自前来提审,最后斗殴的将士被行了军法,而他却被点名拨进了将军的大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大帐中多的是难以启齿的折辱,但是将军在上,一切便无法为外人所知。旁人只知道在他们尚需为温饱而白头的时候,他已不用为了吃喝发愁。于是平日里同乡的排挤,兵卒的白眼,交织而成了裴秀卿在北疆的日夜。他在这里越来越没有为人的实感,仿佛自己只是一匹牲口,每日忍辱含恨,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当赦令传来,他浑浑噩噩地随着队伍南下,后来蛮夷突袭,将他和一名将士同大队冲散开来。那将士自知任务已败,决定逃回原籍,又嫌裴秀卿麻烦拖累,竟而起了歹念,欲杀人灭口夺他盘缠。裴秀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对方合身扑来的刹那发了疯般将那人抱住推倒。二人在沙地上滚了数十转,最后那兵卒一头磕在尖石上,身上骤时泄力。裴秀卿趁其不备抽出他腰间配刀,再回过神来时,手上已满是热腾腾的鲜血。
他惊魂未定,握着尖刀抖如筛糠,也不知自己是真杀了人,还是那人在他动手前就已经撞死。只见前方道路传来动静,隐约似有来人。他顿时惶恐无措,急忙脱掉染血的外衣,将尸首掩在荒草堆里。路经此地的正是被王犇放走的村民,他们似也没想到在路上会遭遇生人,生怕被对方探得行踪,敷衍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裴秀卿也怕被人识破,见对方行色匆匆,心中也是一宽。此时天色将晚,头顶浓云集结,一看就是狂风将至晚来欲雪的光景。他身上衣衫单薄,牙齿也开始打战,但虎尾岗地势诡谲宛如迷阵,又哪里是轻易出得去的。过了足足一个时辰,他还是鬼打墙似的在里面兜圈。
裴秀卿精疲力竭,实在找不到出路,索性泄气停下,颓坐于地。手上沾染的血迹已然干涸,无论他如何擦拭,都如深嵌在掌纹中一般在夜暮下透出瘆人的暗色。到此际,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当真铸下了大错,满腔懊恼涌上心头——自己本来就是烂命一条,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就算回到江南也还是要屈于人下卖笑为生,就算把命白送给了那兵卒又怎样,何必亲手造这杀孽?即便犯下了这十恶不赦的大罪,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要死于荒野。裴秀卿一念及此,悔不当初,绝望中举起长刀,对准自己的颈项就要下手……
第19章 .
夜幕初落,狼嚎渐起,凄厉的叫声如幽魂一般吓得他一个激灵,短刀也失手落下。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大雪,恍惚间,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白森森的像是发着光。裴秀卿凑近一看,才惊觉那竟是几根残缺不全的白骨,在朦胧的夜色中反出惨白的颜色。
眼前山径渐渐就要被大雪遮去踪迹,裴秀卿一想到若是在这里自裁,死后便要被野狼分尸,落得和这些无名白骨一样的下场,便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他虽不畏死,也不想死得这样没有体面。自己这一生已经如此多舛,总要留个全尸来生才可投个好胎。
于是他狠心咬牙,捡起了那几根白骨,沿路丢下充作记号。这样顶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听得狼群呼声愈来愈远,头上肩上都落了不少风雪,才看见面前道旁终于出现一所破败的木屋,仿佛是座荒废的驿站。
裴秀卿见之大喜,知道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此时他身子冻得发僵,也顾不得屋子有没有人,二话没说便推门进去。那里头果真空空如也,除了简单器具什么都没有。他没奈何拆下了块门板,就地劈碎了生火取暖。这厢刚刚缓过口气,屋外却传来急促的砸门声,头一下惊雷似的,后来一下弱似一下。裴秀卿屏息谛听,总觉得那声音不像是野兽,于是他小心提刀在手,贴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栓。
一个血人冷不防跌了进来,猛扎进他的怀中。
那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身上的血腥气顿时充斥了满屋。裴秀卿手忙脚乱地放下长刀,强压着恶心探了探对方鼻息。此人命大,好几处创口都深可见骨,本以为该是半死不活出气多入气少,但探之鼻息竟然暖融炙热,倒不像会那么轻易就去见阎王。
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裴秀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人拖到床上。那人紧闭双眼任他摆布,像是清醒知道自己为人所救,伸手拍拍自己胸口。裴秀卿朝他示意处一摸,摸出包药粉,心忖这大约是止血的伤药,只是不知道究竟外敷还是内服。他还未及开口,那人便握住他手在伤口上一摁,裴秀卿触到他炙热带血的胸膛,吓得赶紧松开,却也立即懂了,外敷。
“多谢。”男人音色低沉,语气诚恳。
裴秀卿心道我还没答应要为你疗伤呢,怎的你就断定我会是个好人?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一同落难到此也是不易,自己顺手救他一命,就当为来世积攒福报了。
于是他转身准备从门外掬雪烧水,出门前不慎在地上踢到一物,脚尖钻心疼痛,禁不住弯下腰去。阻他去路的是支铁棍,大约是那男人一路拄着过来的,上头满是血迹,也不知何时被扔在地下。裴秀卿定睛一看,只以为自己眼花,再看仔细了,脸上神色倏变——那物精铁铸成,内里中空,竟是一柄军刀刀鞘!
他脖子发僵,回头看向被自己放在角落里的长刀,长短粗细,刀柄纹理,就连磨损与豁口均与这刀鞘堪堪匹配,不是一对是甚?
“需要帮忙么?”男人大约是半天听不到动静,主动问道。
裴秀卿立刻拾起长刀,护卫在自己身前,刀尖指向床上:“不不,不用不用……天气太冷,手脚都给冻僵了,所以走动……难免慢些。”
“还有柴吗,需不需要再劈些把火烧旺?我可以帮你。”男人说着要扶床起来。
“柴?”裴秀卿疑惑地看向那块被自己劈烂的门板,又把目光移回对方脸上,“你……是看不见么?”
男人嗯了声:“先前与人缠斗被暗算下药,虽然逃过一命,却也因此眼盲。日后能否好转,要等进城找大夫看过才知道。”
这样天大的事,在他说来竟也仿佛蚊叮虫咬般不值一提。裴秀卿心觉这人当真强悍,但听罢也终于松了口气,明知故问:“那你身上这伤也不是被狼咬的咯?”
“狼哪有人狠毒?有时人比狼更难测,也比狼更狡猾。”男人一哂,“野兽尚且要感到危险才会攻击,人只消内心恐惧,便会不计一切地去害旁人。”
裴秀卿还当他发现了自己动作,当即背手将刀藏在身后,又探头确认了一次,发现他双眼确实未曾睁开,是自己心虚多虑了。
“你说的……倒也没错。”
且不论这男人是什么来路,与裴秀卿杀掉的兵卒有什么关联,但眼下他伤得这般光景,怕是也不能玩出什么花样。裴秀卿刚背上一条人命,并不想再添业障,放下刀重新拎起水壶出门铲雪。他融雪烧水,撕下了自己的衣襟沾水替男人擦拭伤口。敷药时男人全程痛得直抽冷气,却兀自强忍,一声不吭。
裴秀卿:“要是真疼得厉害,你就出声,我下手轻些就是。”
“无妨。”
裴秀卿见他顽强,便试探着问:“你说被下药是在来这儿的路上与人缠斗,这地方偏僻荒凉,怎么还会遇到仇家?”
“并非仇家,只是来路上遇见个将死之人,我本好意援手,不想却被他反咬,这才害自己落入这步田地。”
裴秀卿敏感停手:“反咬?为什么?”
男人淡道:“世上人越是在绝境,便越生防人之心,未必个个都肯像你一样,乐意无私为人。”
裴秀卿羞愧:“有些人助人也未必全是无私,兴许,只是为了恕罪而已。”
“功罪不能一概而论,若有人为祸人间,那惩奸除恶便是替天行道,何罪之有?”男人坚定道,“世间公义皆在人心,若是立心持正,那便无愧天地,无需介怀。”
裴秀卿:“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何身份并不要紧,你只需记得,救命大恩,来日定当相报。”
他伤得面目全非,身上仅着中衣且又褴褛不堪,根本瞧不出来历。但裴秀卿觉得以此人说话气度,绝不似一般山野小民。他心怀疑虑,手上也不敢稍停,继续揭开对方的残衣为他擦拭伤口。
男人臂上一团暗红色的血污被缓缓擦去,隐约露出一截刺青。裴秀卿见这纹样熟悉,依稀是军中惯有,心中一凛,立时加快动作。须臾间纹样显露,赫然是个篆体的“神”字!彼时各戍边官军为防逃兵,均令将士在臂上刺青以作记认,而神武营威风赫赫,更是在整个北疆都远近闻名。
裴秀卿的手悬停在半空:“原来你是,你是……”
男人知道自己臂上刺青被他发现,并未显出惊慌,抓住了裴秀卿的手说道:“我说过,我是何身份并不要紧。你我既落难到此,难免各有苦衷。你不需问,我也不需疑。”
“原来你一直在装傻!”裴秀卿终于恍然,“那人要反咬是因为看发现了你份属同袍,怕你回去通报他逃营,为了防范万一所以才对你下毒灭口,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也料到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先前为试探我,才一直诈作不知。”
男人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那人确是怕我回去报信才会抢先下毒。但你是何身份,我却没听他提过。我是看见他身上刀伤,又发现他不见了佩刀,才猜到动手之人一定就在附近。”
裴秀卿将信将疑:“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提起你人就已经死了,你要个死人如何开口?”
裴秀卿:“所以,真是你最后杀了他?”
男人点头。
裴秀卿防备:“那你……现在想要如何?”
“你于我有恩。”
“但这世上恩将仇报的本来也多如牛毛。”裴秀卿道,“你既是行伍中人,那擅杀同袍更是重罪。现在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有什么理由不将我封口?我又该如何信你不会卸磨杀驴,趁我不备取我性命?”
第20章
“看来任我如何赌咒发誓,你也是不会信的了。”男人叹了口气,换了个语调,“也罢。这猛虎山路途崎岖,既然我目不视物还能找到这里,那自然也有办法找到路出去。”
裴秀卿难以置信:“你愿意带我出山?”
“如今我已眼盲,而你并不认路。两人同行总好过一人冒险,你可愿冒险随我赌这一局?”
裴秀卿无言以对,自己纵有千万条不信他的理由,只这一条,也足以让他明白自己别无他选。
第二天一早,二人结伴下山。天空彻底放晴,漫山银装被太阳照得十分耀眼。裴秀卿深吸口气,只觉空气沁凉干爽,确是没有之前那般憋闷难受了,可见得身边这个男人或许真未必是个灾星,这一趟死里逃生兴许老天给的机会。
那男人说的都是实话,这一路上各条大路小道他都烂熟于胸,何处有山庙何处有废宅也都清清楚楚。他们在山中走走停停将近四日,这才终于绕出了山脉。时隔许久再踏足热闹的城镇,耳听着满街的烟火人声,猛然间二人都有种久别人世的恍惚。
“闻见了这味道,才知道还是活着的好。”裴秀卿感慨起来,转头,“一会儿我要先饱餐一顿,你呢?”
“先找客栈落脚,然后……劳驾替我寻位大夫。”男人压了压纱帽,入镇之前他为防身上伤势引人瞩目,特意作了乔装。
他待裴秀卿一惯礼貌客气,这几日来二人也算是相敬如宾。裴秀卿与他说话没了顾忌,便心直口快起来:“万一你的眼睛治不好怎么办,也还是要去告官?那可是条独木桥,输多赢少,有去无回。”
连日来他们虽没有透露彼此身份,可裴秀卿也大致猜出了男人接下来的打算。看起来他是在军中受了长官的委屈,此番脱险后,是打定主意要将神武营内里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一并抖落出来,一路告上京师的。裴秀卿早尝过蚍蜉撼树的滋味,明白那些上流权贵得罪不起。他晓得自己劝不动对方,也没打算去改变这根木头的想法,只是眼见得一个好好的人要这样白白送死,心中难免感到可惜。
所幸男人的眼伤并无大碍,大夫来看过之后开了方子,说只需将养几日便可痊愈。裴秀卿心道那自己也该就此作别,毕竟二人结伴只是权宜之计,此人身负大仇,与他再多牵扯怕是自己也讨不着好去。可是以二人现时的关系,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心忖若是写信男人又看不见,可等到他能看见,岂不是又要再多耽搁几天?
沉默间,反是男人率先出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裴秀卿放下刚拎起的毛笔:“你说。”
“替我写封信。”
“嗯?”裴秀卿诧异。
“我口述,你执笔,明天送到东街独眼的屠夫手里,他知道该交给谁。”男人顿了顿,“我猜,你该是识文断字的吧?”
裴秀卿讪笑:“的确识得一点。”
男人从包袱中摸出旧衣,撕下一片来,让裴秀卿把信写在上头。信中所提大多是自报平安,让收信者宽心。
裴秀卿边写边想到原来连眼前这人也有人记挂。人生在世,有人可惦念,或是还可惦念别人,实在是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好运。如此,他便为自己弃之而去的狠心释然了,写罢这封信略加思索,又重新提笔,行云流水地写下另一封,折好了放在案头。
虽说同路一程,那也不过是一时,往后的路终究要靠自己的两条腿来走。裴秀卿决定了,明日送完信就再不回来。无非就是自个儿顶风受雨,他一向是挨惯的,没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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