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风月传》作者:江南岸
小倌被抓后的精神创伤治疗过程。
文案简介:一个小倌被流寇捉去之后,说出了自己复杂又心酸,痛苦又痛快的上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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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半池夏荷已残,九月桂子初绽。暗香浮动间,阵阵雅韵穿纱而出,引人击节唱和,醺然欲醉。
自来正经人家是不会半夜奏乐的,如此月上中天仍歌舞正酣,一望便知断非良家。有道是“明月曲水对清觞,金阁银庐暗销香”,说的便就是这飘香十里的清觞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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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觞阁的乐师果真名不虚传,”富家公子仰面干下桂花酿,醉眼如丝地睨着湖心亭台里的乐师,摇头晃脑,“这手笛音悠悠转转,真乃人间一绝呐。”
另一富家公子纸扇轻收,在他肩头蜻蜓点水般一敲:“王兄这可就少见多怪了,论操笛,哪个比得过秀卿?他那一手笛可是扬州名师许玉郎亲传的,闻之如登九霄,绕梁三日不绝,哪是这等俗音可比。”
再一公子附和道:“是是是!秀卿的笛好,大家是都知道的。我日日来清觞阁点卯,可统共也就听过那么几回。听说秀卿这几年不大吹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怕不是嫌弃你我一身铜臭、粗俗腌臜,不配恭听吧?”
“抑或是改了吹箫,食髓知味,乐而忘旧了?”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哄笑。在座的白天都是体面的豪绅公子,一到晚上,便都脱去了那身拘谨的皮囊,恣意放/浪形骸。如此集会名曰雅集,实则是一场酒肉与皮肉的欢宴。而被他们拥坐在正中的,就是此席的操办人——清觞阁之主,姓裴名慕莲,字秀卿是也。
只见裴秀卿颔首一笑,一面为几人添酒,一面说:“又拿我取笑。不吹笛不唱曲,你们便不来了么?近些年烟抽得多,常见犯咳,气也短,是吹不动了!怎么,笑了娼不止,还要来笑病的?再两年呢,怕是酒席都伺候不动了,也说不准再有几日,我便要告老了。呐,今日有酒便尽请喝罢,来年可未必还有了。”
众人见他嗔怒,赶忙会意讨饶。王公子上前一把拉过他手:“好秀卿,消消气。你哪里就老了,看着不过双十!就是知红馆里新来的那几个,看着还不如你肤白身娇的惹人怜惜呢!”
“就是!看秀卿这双手,白得赛雪欺霜,更莫说身上了,哈哈哈哈哈!”
几人说着语气又狎昵起来。裴秀卿淡淡扫了一眼王公子,却道:“噢,知红馆里新来了哪几个,你倒清楚?我可还未曾见过呢!”
余人起哄:“哟哟哟,这可是吃醋了?”
王公子信誓旦旦:“秀卿你放心,我们几个就算过去也是凑个热闹,根都是长在你这里的,谁来拔都没门儿!”
裴秀卿作势啐他一口:“又来说这些胡话,谁要你的根了?”人却软软地,半倚在王公子怀里,又推他干了一杯酒。
诸人最爱他这般知情识趣,谈笑怒骂都别有风味。明明是一张清心寡欲的脸,换上青衫就是清俊飘逸的佳公子,可一着华服,就连眉眼都似换过一副,打骨子里透出骚气,扫人一眼,便能让人由里到外浑身发酥,一条小命连着三魂七魄统统交代了。
若是不提,绝没有人能想到他裴秀卿当年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差一点便跃了龙门的。
好汉不提旧时勇,此间众人不知,裴秀卿便更不会说。就在调笑的当口,他已又劝了两轮酒,众人都是熏熏然欲倒。他自己是千杯不醉,见这席将散,账单上的银码也凑足了数,便懒得再敷衍什么诗词雅韵,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客人闲扯。
“最近妓馆的新人怎么这样多?上月知红馆才招的新人,这月又来。前些天还有几个到我这儿拍门的,都给我轰出去了。”
有公子答:“都是流民,流民。黄河南岸连日大雨,洪水决了堤淹了田,大半个省都遭了灾。我姑父在江苏做参政,说是朝廷上头也犯愁呢,赈灾的粮食发不出来,北边有灾民已经起事了。”
另一公子道:“我也听说了,那伙贼匪的头子叫楚笑之,是早两年打北边冒出来的,从前还是个神武营教习!很懂得练兵布阵,工夫也十分了得。朝廷派江北大营的人去剿,已经连吃了两次败仗!”
“神武营?”裴秀卿对旁的兴味索然,听到这人来历却是眉毛挑了一挑,一面翻看着自己手掌,一面咀嚼着这三字,“听说那是西北鼎鼎大名的镇关精锐,管制严密得很,凡有擅自逃营的,都是天涯海角有杀错无放过。这人胆子恁大,竟能扯起一杆大旗,可见本事不小,比那些个只会嘴上放炮的可是要中用多喽。”说着,兀自嘿然一笑。
“我的秀卿,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风凉话!”王公子急得酒也醒了,“那可是流寇!贼匪!要人命的强盗!听说几个县的官仓都被劫了,现在黄河水路也被封了,你想一笑置之,人家可不同你笑谈风月!我看这官军再不赢仗,贼人迟早要打上门来。也莫怪我们不提醒你,现在城里大户已开始着手南迁了,你若有亲眷在他处,也尽早运些家当过去。总之有备无患,大不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运回来就是了。”
“我哪有各位大爷的好福气,坐享家财万贯,坐拥如花美眷的?”裴秀卿掸掸衣袖,“左不过两袖清风,一屋子好酒罢了,无牵无挂,得过且过。”
“千金难买清觞一宿,这清觞阁里啊就属你最金贵了。”有人趁机揩油,拉过了裴秀卿的手来回揉搓,嘴上还不放过,“小心那贼人将你掳了去!”
裴秀卿挣了挣,没挣脱,便有些赌气:“好啊,是越来越没想我好了。”
“理他胡说八道的呢!要想秀卿被掳走,且问问咱们府台大人答不答应?”有人趁机揶揄。
有人便也附和:“府台大人可是秀卿的拥趸,秀卿每出一诗文,我们杨大人就要巴巴地命人抄录一份,再巴巴地背了个烂熟。他自己碍着名声是不好常来的,但牵挂你的心思呀,可是一点不比咱们哥几个少呢。”
“就是,前年有人诬告了秀卿,放在往常就是被告清清白白,哪能不塞银子就过关的?可秀卿偏要闹这个脾气,咱们替他塞的银两也给拦了回来。大家都以为这回要栽了,最后他不也还是好端端地出了县衙?我听说呀,那是府台大人在上头放了话,嘱咐知县老爷务必详详查细细审,绝不容有半分差错,这才保了秀卿平安。”
“不错不错,府台大人还是关照着秀卿的。想来啊,这一节秀卿也是心中有数的。”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裴秀卿眼见大家越说越离谱,似要坐实他与知府杨云帆之间暗通款曲一事来,当即敛起神色,一改之前的言笑晏晏,在捉住自己那人手上“啪”地一打,利落地将手掌抽了回来:“休得胡说。府台大人乃是钦点的状元郎,我如何够胆高攀?莫说前年,去年我都还未曾见过他,垂青一说更是子虚乌有。如此胡乱编派,也休怪我瞎猜,想是诸位看厌了我裴某人,盼着我早日被衙门里的人拿了去,好眼不见为净吧。”
“哎哟,我说秀卿你何必动气,兄弟们不过酒后胡诌,哪当得真呢。”
裴秀卿一脸委屈:“我这哪里不是在担心在座的安危?官员狎妓乃是大忌,万一这些闲话传将出去,那大人追究起来,遭殃的可岂止我裴某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都住了嘴:“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就是了。”
大家各自浅酌,一时竟是无话,连那台榭中高奏的丝竹都像是孤雏啼鸣,显得凄清得紧了。
少顷,才有人大着胆子探问:“那明日府台大人的寿宴,秀卿,你……你……”
“我又不是老虎。”裴秀卿已然一洗方才之态,语带笑靥地回望过去,“在我这儿说话,扭扭捏捏的作甚?便是说两句气话,也不是拿大家当外人,要是同我计较这个,那才真寒了人的心了。”
这厢王公子先回过味来,抚掌高声道:“好!都说秀卿是个畅快人,那就明说了吧,明日/你去也不去?什么宴席少了你,可就都不热闹了。”
“王公子这样说,就是不去也要去的了。”裴秀卿笑笑,“我清觞阁既是纳税大户,在受邀之列,便没有理由推辞。只是那人多的地方口也杂,还要诸君多加照拂,免得小弟被人生吞活剥了,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才好。”
清觞阁既是私设的会馆,便不以青楼名义经营,对外皆以茶酒的名目上税。裴秀卿身属妓籍,出入却借茶酒商人的名头,一来抬得身价高些,二来周全了恩客的面子。一举两得,正是他得以脱颖而出的本事。
但妓终究是妓,脱了皮子,里子同样是低贱到泥里。正如眼前这些个浪荡子,穿着衣服个个敬他如神,等到了床上,又有几个不如狼似虎,会拿人当人?
“秀卿说笑了,谁敢动你,我第一个捏死了他!”公子作势挥拳,不见如何虎虎生风,倒像唱戏耍把式,滑稽得来引人发笑。
裴秀卿早习惯了这一套,捧场举杯敬上:“那可说好了,明日仰仗诸君!”
“那是当然!”
第2章
自古江南遍地流金,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无数豪杰在此折戟,不单输在个财字上,更是败在个色字上。
但杨云帆却是个大大的例外。
杨府台到任三年,每年的例银都应付了日常开销,连过节打发下人都嫌少。亏得他家有贤妻帮衬,夫妻成婚三年,膝下儿女双全。而他仪表堂堂,为人端方,又深得丈翁喜欢。
杨府岳家梅氏家世显赫,三代经商。祖上从倒卖布匹开始,扩张至总揽两省布行,分号遍及全国,可谓富甲一方。梅家自创业之始便指着能讨份功名,可任凭其家业一年比一年坐大,却费尽心机没能培养出一个秀才。于是梅老爷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个少年高中的状元郎做女婿,聊以弥补老太爷此生所憾。
此次寿宴,杨府台亦仰赖梅老泰山出资,为了避人口实,借了个敬贺重阳的由头,广邀本地名流,借曰与民同乐。
寿宴没敢设在杨府,而是包了省城最大的酒楼步槐居。红绸挂满了街头巷尾,桂香浓得裴秀卿下轿便赶忙掩鼻。
这是不知折了多少枝条才装点出的味道,裴秀卿一面掩鼻,一面嘀咕。他的小院距此不远,他自己亦是步槐居的常客,最知道每逢金秋此处便以桂扬名。只是桂花分明要香得幽淡方显雅致,一重就失了风采。可见这有钱人的排场,似乎总露得不是地方。
杨知府与岳家一同在门前恭迎,笑语晏晏,不见丝毫官架。裴秀卿与诸公子同至,一身打扮比平日素净不少,瞧着也是一派斯文模样。
他挤在人堆里向寿星翁拱手道贺,偏这样还让杨云帆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后者脸上笑容就此凝驻,如见满院花落,彩绸失色,目色所及,只一人而已。
杨府一早放言不收厚礼,诸公子只备了些文房雅玩聊表心意。裴秀卿字好诗好,旁人都叫他写幅字送了,他却不要这些看得见留得下的,只拎了坛亲手整治的桂花酿充作贺礼,旁人道他敷衍随便,他却笑笑不发一言。
——酒入客喉皆相似,唯有酿者知不同。
这酒他酿了三年,年年滋味不同,是苦是甜,只有入喉方知。可一旦酒尽杯干,冬去春来,再多的苦与甜便也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了。
未几,客到席开。重阳有俗饮酒赏菊,东道大方,每桌各备数坛。三巡过后,酒楼上下已是热闹非凡。而裴秀卿的桌前更是门庭若市——平素里假正经的、臭要脸的、死吝啬的,全都欲盖弥彰地取道他侧畔经过,口里虚扯着旁的闲的,眼珠儿却滴溜溜地一径在他身上打转。
前日说定了要护他的公子们早都已醉得东倒西歪。他便是再大方,也经不得那许多眼睛一起埋汰,不得已,只好以扇遮面,侧转身躯避过那许多窥探目光。但如此,便落了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窘况,如困囹圄,进退两难。
忽听堂中有人大叫一声:“知府大人献技啦!”
那群看客便如水鸟般齐齐抬头,遥望堂中,确认呼声非虚,立时又整齐划一地转身,乌压压挤去瞧另一波热闹去了。
裴秀卿听见周遭七嘴八舌的议论,人道是状元公生辰大喜,平素滴酒不沾,今日一气竟干下了一坛,此时被人拱上台去,正准备与乐师合奏助兴,彩衣娱宾。
于是他折扇轻收,举目远顾。但见那主桌脚边一樽空坛兀自倒斜,被看客就地一脚,坛罐便在地上骨碌碌滚远。坛上红纸以墨线轻勾桂枝,正是自己的笔迹。
台上琴声铮铮,前奏已起。杨云帆被人推了上去,面颊酡红,不胜醉态。他由怀中摸出一物,郑重又小心地揭开包裹在外的三重丝绢,听见台下人起哄催促,不急着奏笛,却嘿嘿干笑起来:“如卿所愿……如卿所愿。”
重复到第三遍,已是连裴秀卿都能听见。众人都道状元大喜,只一人自这笑中听出他意。这笑声如怨如诉,非笑非哭,直是感慨交集,苦过黄连。
裴秀卿面上血色渐去,看清那丝绢包裹下的竹笛,殷殷红穗一如昨日,登时头也不回,倏然起身,拂袖离席。
未等他走下楼去,却听喧嚣的丝竹声中传来砰砰数响。楼下有人掀桌踢凳,又有杯盘碎裂之声。正有人抱怨“是土匪来了怎的”,就见一面扎眼的“楚”字大旗雄赳赳地撑上楼来,霎时映满眼帘!
酒楼中在座都是富贾豪绅,目下灌饱了黄汤,连土匪都不放在眼里,瞥见那几个不请自来的虬髯,张口便欲大骂。不料声未出,刀先至,明晃晃的数道寒光乍现,瞬时将几十张嘴牢牢堵住。在座的高官大爷,个个大气不敢出。
那旗杆所立之处,一头领模样的男子缓缓拾级而上,胸前整块虎皮斜跨束入腰带,肩扛一柄厚背环刀,铁环随着脚步碰得叮当作响。
那旌旗上既书“楚”字,众人便猜这就是楚笑之的义军了。裴秀卿乜了那歪歪扭扭的大字一眼,心道都说楚笑之是绿林豪杰,却不知原来这样粗俗,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也不怕被官军给趁机围了,一点做大事的城府也无。
厅中觥筹交错之声骤熄,只有乐师在台上浑然忘我,吹琴鼓瑟分外卖力。那楚笑之环视一圈,也不废话,径自到桌前拿起酒杯,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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