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裴秀卿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难留住他了。
王犇将楚笑之坐骑牵来,后者一跃而上。裴秀卿望着那逆光的背影发怔,树影斑驳,映在楚笑之身上,让他望去仿佛披甲的天兵,威武轩昂地迎向他的战场。
王犇将裴秀卿向旁边一让:“请上马。”
裴秀卿被扶上马,抬头见楚笑之已策马奔出数丈,忽然勒马回头,朝他:“请静候佳音!”
不知怎的,裴秀卿忽然就有些眼热,手指绞紧了缰绳,下巴重重一顿:“嗯!”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以楚笑之的耳程应当是听不见的,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似的,绽出个明朗的笑来,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跟着身下的四蹄飞跃,带向他冲向战场去了。
第17章 .
裴秀卿被送到之处,是曲水江边一座顶不起眼的茶棚。王犇一路寡言少语,便是裴秀卿问话也只是敷衍对答,怕是嫌弃他累赘,又遗憾自己不能冲锋陷阵,所以迁怒于人。裴秀卿看得明白,不去自讨没趣,独自骑在马上远远跟着。二人一前一后像是没有相干,穿林涉水的也无甚话说。
裴秀卿不擅骑马,但他胯下是楚笑之留下的坐骑,攀高走低如履平地,且灵性得很,走跑快慢都用不着人鞭策,见前头王犇停下便紧跟着停了。二人拴马坐下,茶棚小二立即有眼色地上前招呼。少倾,吃喝上桌,裴秀卿一摸茶壶还烫着,咬了口馒头也是甜的,嘴角微微一撇,摇摇头便哂笑起来。
“怎么?”王犇挑眉。
裴秀卿:“这细面馒头倒是不错,麦茶也不算涩口。”
“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王犇脸色拉下,“难道来这地方还要山珍海味地伺候你,什么命这样金贵?”
“呵,要说也的确没什么可挑的,荒山野岭能赶上这样的店家,算是烧了高香了。只不过……这茶棚是你们的暗哨吧?”
王犇微微惊讶,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要真是出来做生意,谁会舍得拿这么好的茶叶沏茶,还天天蒸新鲜的馒头待客?怕是有口凉水和隔夜馒头就不错了,都是卖给过路客的,没人指望老客回头,赚得一笔是一笔,能宰多少是多少。”裴秀卿敲敲茶壶,“你们呀,生怕自己做得不像,力气使过头了。回头告诉管事的兄弟一声,卖不掉的馒头别急着拿回去给大家伙儿当口粮,留下点隔天再卖,这才像个奸商的样子,不叫旁人起疑。”
王犇听他说得有理,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应道:“果然无奸不商,越是下九流就越蝇营狗苟。”
裴秀卿知道自己这身装扮打一照面就被人看出了行当,也不避讳,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好说,讨生活自然有讨生活的难处。要是站直了腰杆能吃饱饭,谁还愿意提心吊胆落草为寇,你说是不是?”
王犇板起脸:“我们跟你不同,我们不是土匪。”
“是是是,这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们是被逼无奈,不是为虎作伥。”随即他又小声嘀咕,“还有句话叫逼良为娼呢,我遭了这么多罪,也没见天天挂在嘴上。凭什么只许你们清白,换我就是活该?”
王犇听见了,知道比牙尖自己是断无赢面,当下装作喝茶,不再与他争辩。
夜色已近,茶棚中过客渐稀。小二与王犇使了个眼色,开始收摊打烊。裴秀卿瞥眼瞧见天色,当下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凑到王犇身旁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动身?一会儿信号长得什么样子,这里能不能看清?你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齐盯着,免得一个走神,错过可就糟糕了。”
“错过不了。”
裴秀卿气他心眼太小:“你怎么知道?都是肉/体凡胎又没有火眼金睛,多一双眼睛帮忙总是多一番助力。你支支吾吾的无非是怕我坏事,要不是你们当家苦苦求我,我才不稀罕跟你去那什么劳什子的大营呢!呵,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王犇被激得来气,但还没来得及出言回斥,就见小二匆匆忙忙地跑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只见他脸色骤变,当下也顾不上裴秀卿,跟着小二一同赶往江边码头去了。
原来曲水江上游连日暴雨,入夜江水暴涨。水流湍急,把他们系在江边的十艘渡船冲走了三艘。这些船本来是备着以待增援或撤离之用,但人算不如天算,现下江上风高浪急,剩下的船就算抢下了,能否成功渡江也是未知之数。
“这江有多宽,泅水能不能通过?”裴秀卿见到二人急得阵脚大乱,忍不住问。
小二知道他与王犇同行,不能算是外人,便答:“我天天守在江边,水性倒是还成,即便现在水急,渡河也应该不是问题。但别的兄弟们就不好说了,万一不巧有负了伤的,泡了水那影响可大可小。你看看这水势,稍一泄力保准要被冲到下游去。”
裴秀卿一下想起楚笑之,他肩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一沾水保不齐又要裂开。想到此,他眉头立时拧紧。
王犇与那小二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不及细想,手忙脚乱地赶紧将船只都用缆绳结起来,牢牢栓在码头桩上。尤其是那王犇,绳索缠了一圈又一圈,唯恐再有差池。
“不成不成,快松开!”裴秀卿冲上前去,把二人刚刚打好的绳结手脚并用地解开。
二人见状大呼:“你捣什么乱!”
“你们才是捣乱!要是他们真退到这里,怕是后头追兵也不远了,把船这样绑住再解开要耽搁多少时间?这不是自绝后路是什么?”
二人想想此话确实有理,都愣了:“那怎么办?”
裴秀卿解下一捆刚刚松开的绳索,递给那小二:“你刚才不是说会水?能不能把这绳缆接起来,游到对岸绑上另一面的码头,一会儿划船过岸的时候让船上人抓着绳索往前,过江再斩了这绳索,船应当就没那么易飘走。”
小二将信将疑:“能行么?”
王犇抢先接过绳索,咬牙:“行不行都死马当活马医了!走!我和你一道去!”
两人连好了绳索,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衫,不顾夜风瑟瑟,闷头一扎就窜进了江里。
裴秀卿在岸上看着二人载浮载沉,没多久就彻底消失在乌黑的江水中,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在岸边苦等良久,始终见不到一点动静,起初担心绳索长度是否足以跨江,后来又忧虑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馊主意而搭进去两条人命。这法子他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出来的,没想到那二人并没有疑心,看来在兄弟的生死大事面前,什么成见都再不重要了。
直到过了许久,终于见到两个湿漉漉的脑袋重新冒头。裴秀卿喜不自胜,抱起衣裳冲到岸边:“快快,穿起来,别着凉!”又倒上两杯热茶端去:“绑上了吗?”
王犇嘴唇冻得发紫,灌下整整一杯热茶,脸上才恢复些血色:“绑上了!结实得很!”
裴秀卿大松一口气,听见王犇跟着打了一记喷嚏,问:“要不要烧个火取取暖?”
王犇伸手拦住:“不不,火堆太扎眼!当年我们在神武营,可是驻扎在苦寒的漠北,当家带着我们连冰窟子都跳过的,身体好得很!冻这一会子不碍事,你别小瞧了咱们。”
“那你们靠着炉子,里头炭还烫着,比在外头吹风总是暖些。”裴秀卿把二人往灶边让,此时再瞧那王犇,已经顺眼了许多:“你们俩,都是跟着你们当家一道从神武营出来的么?”
王犇擦干了脸,指着身旁的小二比划起来:“是啊。别看他个头小,他可是咱们营里头手艺一等一的伙头!这么大的铁锅,这么大的锅铲,他一个人就能耍得团团转!半个时辰搞定七八十人的饭菜那是不在话下,连当家的都直夸他做的菜好吃。”
裴秀卿想起楚笑之给自己做饭时狼狈生疏的模样,不禁莞尔:“原来你们那真有厨子,他倒是没有诳我。”
他嘀咕得小声,王犇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只可惜当年我俩刚被征召就遇到了变故,也没吃上几天安生饭。要不是有当家舍命相救,怕是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裴秀卿听他说到当年,正是他最感好奇,便一面为二人添茶一面问:“什么变故,能说给我听听么。”
小二接茬:“这世道,发生这种事其实也不算稀奇。当年神武营的总兵克扣了军饷,将士们饿得发慌,几乎要造反。上头为了救急,就派人到附近打秋风,搜刮点粮草填窟窿。偏巧这一年闹灾,百姓庄稼欠收,被逼得无路可走,下跪磕头求咱们放一条生路。兄弟们不好意思再与他们为难,只好空手回去。
没想到总兵大人不乐意了,居然说闹灾只是借口,不惩戒一下刁民们不知道厉害。于是给那一村人安了个造反谋逆的罪名,专门派兵去弹压。有兄弟看不过眼,提前悄悄通知了百姓。等到神武营的人马杀到时,那村人早已经跑了个干干净净。
上头因为这事勃然大怒,说咱们神武营出了内奸,最先怀疑的就是这一队受命讨逆的人马。他还说了,找不到祸首是谁,就把大家都关起来,以同罪连坐。咱们这群同袍亲如手足,到了这时也义字当头,发誓有难同当,绝不屈打成招互相出卖。没想到,这时候当家的站了出来,主动承认说通风报信的是他,要上头把大家伙都放了,说要杀要剐全由他一人承担。”
裴秀卿:“不是他吧?”
小二摇摇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我只知道,那时候咱们人人都有通风报信的心思,可人人都害怕后果,所以没人敢轻举妄动。”
裴秀卿看见王犇慢慢低下头去:“你的脸怎么红了?”
王犇羞愧:“当年……通风报信的人是我。”
小二:“原来是你!”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猜过会是你,那时候你和那村子里的秀儿是最要好的,秀儿的爹娘待你也像亲儿子似的,你去通报一声,我倒不觉得意外。”
王犇激动:“当时我把实情告诉了当家,本想主动认罪。但当家的说他有办法,叫我千万沉住气不要声张,等他三天,三天后到虎尾岗接应他。谁能想到第二天他自己投了案,第三天就被罚了打一百军棍,听说打到最后整个人已经没了气,打完直接扔到了虎尾岗去。”
第18章
裴秀卿惊诧:“这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的楚笑之活得好好的,叫人全然想不到他曾历过这样一劫。裴秀卿虽然已知结果,但乍一听见他遭难,心里还是有些没来由的揪紧。
王犇:“神武营的军棍一向狠辣,棍子上绑有荆棘,行刑前专门沾过辣椒水,不但能打得人皮开肉绽,还能叫人疼得生不如死。这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吃上十来下怕不就要断气,哪怕是我们这些练家子,挨上个五十下也是非死即残。”王犇言语中透出不忍,“我听到这个消息,连夜赶到虎尾岗去,到了悬崖边向下一望,才知道原来那是个专门抛尸的乱葬岗,神武营里头被上了军法救不活的都会被扔到这儿来,只是我新丁入营,之前并不知道。我和几个兄弟打着火把爬下去,从夜里一直翻到天亮,也没在乱尸堆里找到当家的影子。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被山上的豺狼叼走了,可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问,好像都怕这话一说出口就会成真似的。”
裴秀卿一时出神:“虎尾岗,虎尾岗……这名字怎的这样熟悉?”
王犇解释:“虎尾岗在猛虎山的东首,猛虎山西起虎首峰,依次有虎背崖,虎腹峡,虎爪岩等等,都是北麓山脉中的一支。”
裴秀卿:“猛虎山!是了,原来真是在猛虎山。你说的这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王犇:“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裴秀卿:“三年前我也途径过猛虎山,当年在那附近碰到过一批落难逃亡的村民。那年北麓大旱,我问他们为什么南迁,他们只是支吾不说。我以为天灾晦气,村民们不愿提及,便没再多问,原来当时遇见的竟是被你通知逃难的百姓。”
小二惊喜道:“想不到你和咱们神武营还有这样的缘分。”
裴秀卿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缘分,当年自己是受提督抄家之累被发配到边关去的,好容易熬到朝廷大赦得以重回家乡,又遇上边塞蛮夷突袭大营,把遣返的队伍打得七零八落。负责护送的官兵死的死,残的残,裴秀卿也与大队人马失了联系,一人迷失在深山之中。无奈之下,他只好靠自己摸索,独自在这鸟不拉屎的北境翻山越岭。
王犇浑然不知他的这些内情,犹自叹了口气,回忆起当年不胜唏嘘:“我当兵以来流血流汗再多,也从没流过一滴眼泪。可那天一从虎尾岗出来,就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还记得那日天寒地冻,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泪水刚从眼眶滑下,立刻就冻成了冰珠子。兄弟们见我哭,也都一个个忍不住抹泪,大家互相抱着,痛骂老天无眼。没等我们骂多久,天上就飘起了大雪,周围一下变得白茫茫的。我记得,那好像是当年的第一场雪。”
“你们当家出事,是在初雪那天?”裴秀卿震惊了一下,若有所思,“那后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是你们找着他的吗?”
“说起来这事也的确玄乎,大伙都说是贼老天被骂得心虚,所以显灵了。”王犇一本正经,“那时当家的既然提前就料到会被丢到虎尾岗,照理说应该对军棍之刑早有准备才是。所以即便找不到尸首,大家总还是存有一丝侥幸,觉得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救星,不肯相信他会这么死了。我们每天留心打听,也专门派人徘徊在虎尾岗周围。直到五天之后,才辗转从街市悄悄传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平安脱险,要我们别再记挂,我们信以为真,只盼他在江湖上可以安身立命。谁知当家的是要一个人上京告发总兵贪渎,上头因此风声鹤唳,大肆搜捕,而京城官官相护,根本伸冤无门,后来当家的忍无可忍,终于召集兄弟们一道反出神武营,在江北自立门户,揭竿而起……”
裴秀卿听着听着,脸色便愈发异样了,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那信是不是写在一张破烂的红布片上,字迹是不是一时深一时浅,好像用了支脱毛的秃笔写就,交信给你的是不是个屠户,身高五尺八寸,还瞎了一只眼睛?”
小二说道:“没错没错!那信是我在上街采买时候收到的,交信给我的就是个屠户,字迹怎样我倒是记不大清了,但的确是写在红布上,那是神武营的军服内衬,只不过破烂了一些。……不对,这些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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