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要入仕时,是要进中书省,将来封侯拜相,可右相之位,侯爵之尊,先帝属意的当然是他的亲信。”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极关键的信息,扯住我领口,全然不顾弟弟对兄长的礼数,逼我正视他的目光,听他说完他想说的话:
“你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振兴世家,从前如今,都是揭阳侯在挡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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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做了个梦。
那梦里迷雾重重,我摸索着寻路,终于在望见裴彻的身影后视野开始开阔。他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侧帽风前花满路,满面皆是挥之不去的风流潇洒。我想追上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见他消失在那烟雾中。
视野一转,我却已身在九重宫阙,那龙椅上的人却并非当今圣上,他容貌更加年轻,也更加英俊尖锐,一身白衣斜倚于龙椅上,帝王冠冕仿若玩物般被他置于案前。
那是武帝林昱,裴彻口中惊才绝艳的英主,而彼时还未封侯的裴彻穿着羽林卫的衣冠,正寸步不离地守卫在林昱身前。
直至先帝驾崩,我都没有面圣的机会,我一直想问,他昔年以八字朱批断了我的入仕之路,究竟是何用心。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开口询问这个传言性情乖戾的先帝,那龙椅上的人却淡然吟诵起我昔日的诗文:“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1)。薛氏长公子的盛名,朕早有听闻,以为传言再盛,不足概其才。”
“陛下既如此以为,为何不委臣以重任?”我不顾为臣的礼节,仰首直视眼前的先帝,“臣自幼立志要为国之柱石,所谓才盛志短,何以见得?”。
先帝微微一笑,并不因我冒犯了他的帝王之尊而动怒,:“区区野火,何以燎燎?世家松柏,青山不老。薛公子既处处以世家为尊,朕立志破门阀而兴寒族,如何容得薛公子在朝?”
原来如此。我心中怒火熊熊,拔出腰间宝剑指向先帝,上前一步质问道:“陛下如此容不得人,焉为帝王气量?”
他身侧的裴彻欲拔剑上前,先帝按住他,裴彻便听话地退回原来的位置,而先帝面色不改,道:“若无人可用,纵然良弓带刺,朕亦唯有用之,可既有处处合心意之良弓,朕又何苦屈就?”
他侧头望向裴彻,四目相对间,皆是我无法插入的心领神会,我心中酸涩,想起裴彻在朝堂争斗中的险境,又道:“子望之才,为臣为将皆可大用。你有力护他周全,为何要将他置于烈火之上?”我声音不自觉高昂,“他与整个清河裴氏的生死荣辱,竟及不上你那所谓大志吗?”
“我同陛下,先是君臣,再是爱侣。陛下已竭力护我周全,纵力有不逮,我亦无怨无悔。”说话的是裴彻,他垂眸望向我,那目光清明中含蕴着彻骨的孤独与悲凉,“彻只恐此身尚在,此血犹热,却眼见朝局混乱,边境不稳,若是如此,彻九泉之下,亦无颜见陛下。”
“你既来见我,便不会无颜来见我。”先帝微叹,声音带着些怅惘温柔,“我的将军,他会教我气恼,却不会教我失望。”
只言片语间,彼此的深情厚谊便尽数体现,我心中隐隐触动,却又迷惑不解:“你通买卖,设官学,称世家寒族无分贵贱,久之民必不安于地,不甘为臣,若是哪日臣民连帝王江山亦不尊,庶民不以王族为贵贱,你身为帝王,岂能如今日般安然处之?”
“三皇五帝之时,天下亦非一家一姓,尊者唯至贤者堪任,是以礼制可立,洪水可治。为君者,心中不当思一族一时之得失,而当思万民万代之事。若贤德有才,父为贩夫走卒,子亦可为王侯将相。”林昱大笑,目光中尽是潇洒,白袍猎猎,如振翅欲飞的白鹰,“我既生于这党争不断之朝,自当行权术算人心,才有行清政之机。若在太平清明之朝,纵我一介白身无一官一爵,亦甘之如饴。”
他从皇座上起身,起手带翻了桌案,十二旒白玉串珠滚落于我脚边,他却不以为意。
踏下九重台阶,踏下巍峨的宫殿,同裴彻一起消失在山水间。
我孤身立于朝堂之上,而后幡然梦醒。
我其实很早便听说过裴彻的名字,只是最初,那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清河裴氏的兔崽子一看便不是有爹有娘教出来的,满口那些穷酸寒族的假道理,可惜我们几个笨嘴挫舌,倒叫他得意了。”世交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时,半含怨愤地跟我说起他在元宵诗会上吃的蔫。
“这么不知收敛,又没有父母庇护,就算有几分微才,不也连我们的眼都入不得?”我不以为意。
“是啊,倒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朋友附和道,“再见,我怕是要称薛兄为员外郎了。”
中书省员外郎,天子近侍,是入仕时绝好的官职,我以为是囊中之物,却因为先帝而再无可能。我最阴郁落寞的年岁,亦是裴彻扶摇直上,人前人后风光无限的时光,他得先帝钟爱,庙堂民间俱搏尽美名,我夜夜在军中孤枕难眠时,他是否正与他所深爱的人指点江山,策划着一场又一场对世家的打压,
“若无人可用,纵然良弓带刺,朕亦唯有用之,可既有处处合心意之良弓,朕又何苦屈就?”
射飞鸟前,有另一把顺手的良弓,那把扎手的自然还是折了干净。如我一般被先帝以各种明目前途黯淡的世家子弟,焉知其数?
裴彻与我,是不能共存的。世家昔日不敢对裴彻下手,是因为北境尚需要他横刀立马,此刻连裴彻本人都能放心将揭阳军交于我手,他于世家,自然只余威胁。
心绪飘远,想起揭阳军中的军制军风:唯军功以加爵,唯才能以举人,不得仗势,不得扰民,而十五员大将,有十三员皆为寒族出身。
是我一直以来,因为对裴彻的爱意迷了眼睛,不愿看见,也不愿相信身为世家子的裴家,竟一心想推翻世家。
裴彻,裴彻。
他是端朝的臣子,是揭阳军的主帅,却是林昱的裴彻。
他所思所想,所信所念,皆承自先帝教导,他要回京,要重新站在朝堂上,是因为他的野心从不止一人一家一族的富贵荣华,他要站在先帝曾经站过的位置,推行先帝曾经推行的政令,他将揭阳军交到我手上,要我替他镇守北境,是为了有更多的精力,一刀刀斩断我与整个世家立足的根基!
裴彻不死,则世家消亡。我为世家子,受世家荣荫,享衣食之奉,如此良机,当为世家锋刃。
我心中的那点私情,不应当成为阻碍我挥刀相向的物事。
燕州的守将在三日后报信,称战局已定,我命易州守军倾巢而出,至燕州补充军资,再不眠不休赶往云州。待我望见那城池时,城墙上已经重新插上胡人的旗帜,满目皆是草草掩埋的坟堆。
揭阳军以两万之部击杀数倍于己的胡军,战至城破,无一人苟活。
而裴彻本人,于城外力竭而死,尸骨无存。
(1)摘自《祭黄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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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骨无存,那便是有转机。
我不知为何竟然在期待这样的可能,可我抓了无数个胡兵,他们都一遍遍告诉我,他们看到了裴彻死在城外,看到了胡王子斩下了他的首级,看到胡军将他的尸首拖到荒郊野外供野狗争食,传言残尸亦已被胡王子下令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
有一瞬间,我脑海中的弦终于崩断,终于从心灵深处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裴彻死了,他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清明的目光不会再望向我,温热的手掌也不会再搭在我肩上。
是我杀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将军!”
再醒来时,阿崇坐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睛,轻轻抬了抬目光:“兄长莫要悲伤过度,全军七万上下,还等着兄长稳定军心。”
“七万?”
“陛下已经下诏,令北境各处守军前来云州,务必为揭阳侯雪恨。”他握着我的手,目光中尽是笃定与成竹在胸,“兄长为三军主帅,当统率三军,不负圣意。”
“这是谁的意思?”
“陛下听闻揭阳侯曾将揭阳军兵符交予兄长,诏令四境军队皆听兄长号令,视兄长如揭阳侯。”
我抬眸看向阿崇,知晓这背后又是世家的一番运作,那是他们惯有的动作了,三分的点头之交,也能被说成是十分的情深义重。
而该如何利用这一切,我也应当谙熟。
“传令下去,三军举哀,明日整装出城,为侯爷和两万将士报仇。”
“尔等谨遵薛将军之令!”
军中如今还剩九名裴彻一手提拔的大将,他们知晓裴彻对我的新人,皆言将视我令如裴彻之令,我站在裴彻曾经站过的位置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军帐,忽然大笑大哭。
裴彻的一切都是我的了,部将军队,恩宠信任,他生前的一番部署,都将用以成全我来日的战功。那是很好的事,是世家等待已久的局面,我应当同他们一同喜悦,可一闭上眼睛,潮水般的愧疚和悔恨便能淹没我,叫我喘不过气来。
裴彻守了云州七日,在这七日中将胡军最精锐的部众斩落马下,如今留在云州的不过三万弱旅。我们赢得很漂亮,摧拉枯朽般撕破了敌军的防线,并终于在云州城外追上了胡王子。一番搏斗后,他终于被我斩落马下,心知必死,他面容十分平静,问我:“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我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终于还是没有落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唯恐他有半分欺瞒:“你说。”
他眼神开始涣散,不知是临死前的神智丧失,还是因为回忆的怅惘:“那尸首,我亲手斩了首级置于帐中,尸身则弃于野狗肆虐之地,本是想挫骨扬灰,又觉得不好,就掩埋在东城门外,那棵枯树下。”
“他死前......望着你们大端京城的方向,你带他回家罢!”
“多谢。”我静静凝视着他,“若你所说是真,我亦会遣人送你尸身回胡王城。”
“愿你言而有信,送我再见王兄。”他挤出一个笑,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竟然一派平静之色,“能得王兄信任多年,我强他良多。”
他惧他杀他,却也惜他敬他。
军帐与枯树下,果真是裴彻的首级和尸骨。我并没有多看,只是吩咐道:“将侯爷的尸骨带回京城。”
“云州已克,将军为何不扶灵归京?”一名副将问。
“侯爷生前,曾道此战当退胡人于焉支山外,才可保北境数载安宁。侯爷遗志未靖,我岂能回京?”
自此鸣金收兵,既是功成身退,来日胡兵犯境,也可加以利用左右朝局。可胡军既来,边关将士百姓又免不了一番伤亡。
为将为帅,当以家国为先。
京中最终遣人传信,命宁侯前来护送揭阳侯棺椁回京,那翩翩少年几月之间眉宇间便有了坚毅色彩,只是飞扬的神色已如燃尽的烟花般归于沉寂,望见他同裴彻六七分相似的脸孔,我心中的愧疚愈发浓重,连见他也觉心虚不已。
宁侯走时,阿崇同他一起。
待我凯旋归京时,裴彻尸首已葬入了先帝的永陵,我乃外臣,不得入陵祭拜,只能在陵外遥遥观望。想起裴彻曾经要我交代裴衍的事,我拜访宁侯府,一身缟素的裴衍静了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
揭阳侯府与宁侯府相背而建,以一栽满梨花的抄手回廊相连,裴衍轻巧地弄开了匣子,匣中是一卷书册,《启续录》。
“此卷乃黎显先生与先帝合撰,我幼时常见兄长翻阅,曾想借阅,兄长却不许。将军若喜欢,可借将军一观,再见之时还我罢。”
“多谢,不知再见何期?”
“太子册立大典时,自会再见。”
太子册立大典在三月之后。我在府中一页页誊抄,见行文两种字迹交映,想必是出于不同人手笔。黎显先生落笔沉稳,其见多引各处见闻,而先帝之字蘸墨极浓,其笔触龙飞凤舞却不失章法,观其字迹,便可依稀想见其音容笑貌,只消看一眼,那人便仿佛能从书页中跃然欲出,从你凝视的目光中重新活过来。
书册中记录了他们的志向,他们对心中那个清明盛世的期许,我起初还试图找出实例驳斥,心神却渐渐为之摇曳。待到合卷,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先帝、裴彻、黎显先生,他们所信奉的理念是甘愿让他们付诸牺牲的,英年早逝、马革裹尸、客死异乡等等看似凄凉的下场,于他们而言并不以为悲哀。
裴彻没有来得及说服我,这卷遗留的书册替他来说。只要这卷书册还在,世间便还有人为他们所信奉的理念前仆后继,星星之火,生生不息,可以燎原。
我合上书册,将其珍而重之地装好,对其俯身三拜。
太子的册立大典上,我望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孩童,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若他是个公主,那世家除去裴彻的心会不会不那么急迫,也许裴彻还可以活着离开云州。
可那想法不过转瞬而逝:即便他离开了云州,回到京城他也势必会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要推行先帝的政令,又不再有人对他处处维护,那最后除了死亡,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战死沙场,已经是最好的归属。
裴彻不会不明白,可他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握紧怀中那一缕黑发,默不作声。
因战功,陛下册我为启安侯,在父亲请旨希望我往后长留京中时,我越众而出,俯身下拜:“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四境未安,臣怎敢贪图阖家团圆,而置边关战事于不顾?”
“臣不才,愿替揭阳侯驻守四境,非身死不回京。”
满朝哗然。我长跪不起,听朝堂中人几番做戏。最后是陛下长叹一声:“薛卿心志,朕深感动容,然永不回京未免太过,每年回京述职一次罢。”
“臣谢恩。”
起身回列时,我看到阿崇的眼神,有讶异不解,亦有恼怒。
我在心中低低冷笑。
阿崇赌赢了我一次心狠,却没有赌赢我往后的心性。
裴彻,他是端朝之臣,武帝之人,我是世家之人,却是裴彻之臣。
此生此世,我都无法对世家挥刀相向,生养之恩,我不得忤逆,我能做的,只有亲手折断自己。
我会留在边关,镇守裴彻与揭阳军每一寸走过的土地,朝廷之中,他们要倒行逆施我无力阻止,我要保的,是端朝四境永安。
那是裴彻曾经希望我承担的重任。
裴彻昔年治军之策,我分毫未改,听闻文人对我很是推崇,不少诗文都堪称佳篇。若在以往,我必然会受宠若惊,只是如今已经漠然,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我的心在这朝堂中几番浮沉,最后定在了这热血沸腾的沙场,却冰冷再无温度。
四年后我回京述职,入宫谢恩时遇到了太子和他的伴读,我的侄子阿靖。阿靖看到我,有些犹疑地道:“大伯?”
“臣薛峯,见过太子殿下。”我稳稳地行了一礼。太子有模有样地示意我平身,可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时,神情分明又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你就是阿靖的大伯,那个最厉害的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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