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忘不了。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
但至少他现在觉得活着有点意思了。
第四章
人说山中无日月,在蔡居诚看来,武当山中日月仍然好好挂着,一抬头便能望见。只可惜这瓦泥封顶,十尺之下,抬了头也只是白费功夫,不过望见的是高墙还是低墙的区别,还不如不要白费力气。
何况他并看不见,那就更无趣无聊了。
蔡居诚近日来觉得精神好了些,不再日日困顿想要睡到天昏地暗。现在距年关越发近,他已经在这地底养了一月有多。
不过也或许是因为他小师弟终于闲了下来,虽然他不知为何,但大半时间他只要一睁开眼便能看见人,他闭上眼人还在,若不是那人衣服上武当弟子都会染上的香火气,他甚至不知道那人出去换过衣服。
说起这个他倒是有些羞,他这地底的住处有好几间小室,零零散散算下了也是极宽敞,洗漱内务之地一应俱全,地下还连着水渠,平日里若是想,可从上头引水下来沐浴。
据说下头连着望不到底的深谷,腌拶的东西也能直接倒进水渠冲走,简直是个避世胜地。
可蔡居诚住了这么些时候都没怎么洗过,原因无他,房里通风换气不便,不敢点火烧水。平日里想要取暖他一靠墙里初建时砌进去的两根铜柱,铜柱从地上延伸到地下,灌进热碳取暖,平日里烘得小室里舒舒服服,也不露马脚,二靠小师弟,倒还能撑下去。
而武当山颠的水又清冽透彻,凉彻心扉,整个带着刺骨的寒气,特别现在三九隆冬,他以往倒还不怕,现在却觉得若是真这么做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这些日子那小师弟十分黏他,凡是睡在一起必要抱他抱得极紧,他发了梦魇清醒过来之后还时不时要亲他一口。蔡居诚开始不大习惯,后来便也释然,他大概照顾弟弟多了,看他这个模样也将他当个小孩子,疼他疼得要紧,他也便心安理得享受了下去。
不知为何,那些梗在他喉头心间,死生之间的踟蹰盘算,竟已经许久未出现过。
蔡居诚没那么想自我了断了,他知道总有人会在他闭上眼时牵他的手吻他的颊,他却开始隐隐不愿辜负那只手,让他轻易落空,抓了个没着落的感伤了。
世人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可他的小师弟做得更多了许多。他把碎了自己一片片拼起,以金修缮以玉补缺,他自知裂痕犹在,却至少不再破破烂烂,浑浑噩噩。
若是有人为他花了这么些力气,他又怎好无端端地便去寻死觅活?
这样权衡下来,蔡居诚为了保命,便只能简单擦身换衣。他盲了差不多两月,也逐渐摸出了些门道。他差不多也能在小室里行走自如了,可其他却仍然一窍不通,小师弟手脚极勤快,什么都给他打点得妥妥当当,更是每隔几日便带些热水来给他擦洗,他根本得不到什么动手的机会。
水着实不多,也只有一盆左右,他自己擦总是弄得到处都是,看不见盆在什么地方,好几次还把布巾上沾了土,弄得比以往还要脏。
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洗漱都做不到,岂不就是个废物了,硬着头皮上他也不愿这般模样被看去。
可是十几日前他擦洗的时候摔了一下,小师弟闻声赶进来,看见他狼狈的模样,立马去扶他,在他手上写“以后我帮你”,笔画之间极其恳切,还有种懊悔他以往没想到这层的意思。
蔡居诚匆忙之中只披上了衣服,带子还没系紧,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大剌剌地露在外头,他连骂人都没顾上,赶紧掩上袍子挡一挡,手指却怎么也拉不紧衣襟。
若是他没和别人有过什么,自然不会介怀至此,可他里里外外都曾被碰过,便觉得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避讳的。
随即他的手便被牵住了,“帮你”,他不知尴尬为何物的小师弟在他手上写,“擦干净”。
他被执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竟真乖乖除了袍子叫人擦干净。他小师弟也兢兢业业,哪都没乱碰,把他擦好了还啾了他一口全做安慰。
蔡居诚觉得小哑巴可能误会了什么,他不是不爱洗澡的猫,他在意的全然不是这个。
可是他反对无效,小哑巴便隔三日便帮他擦洗一次。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本来身上就干净,这么擦更是把他擦得人都滑了,蔡居诚自己摸自己都觉得不敢自信,他从未在寒冬腊月这么勤快地洗过澡。
罢了罢了,他觉得一言难尽,就算把前几个月的份都补上了。
今日他刚被从头到尾擦了一遍,发丝也被小哑巴仔细洗干净了。他去收拾东西,用写的千叮咛万嘱咐蔡居诚定要擦干了再坐着。可是蔡居诚被弄得浑身发懒,刚刚热烘烘的一蒸,皮肤都还泛着红,便越发不想动。
蔡居诚给自己头发底下垫了块布巾,若有人能打理,他还废这个事干什么,坐着等人便好。
蔡居诚捏捏自己脸颊上新长的肉,觉着自己真是不思进取不懂回报,人都被养胖了,像个躲懒的肥狸子,还要加上不知悔改一条才行。
邱居新刚进来便看见了蔡居诚的眼神。
虽早已眼盲,邱居新一眼还是能看出蔡居诚在等他,他的师兄听见声响便面朝这个方向,等他进来了却又欲盖弥彰地转回头去,像极了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邱居新自然不会说他这些,师兄等他过来让他受用而欣喜,甚至想就这样上去亲他一口。
“你过来给我擦干头发,”蔡居诚坐在那开口,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心甘情愿,“这么湿着难受。”
邱居新便任劳任怨走过去帮他擦,这么些日子养得也初见了成效,蔡居诚的头发都亮了些,虽还没以前好,可与刚来时也是天差地别。
他抓起一缕来仔细揉搓,蔡居诚的背后还是被头发晕湿了一片。他盘算着等会回去上面帮他拿件里衣换上,这件领子太大了,里头隐隐约约什么都挡不住,漏了风进去怎么是好。
蔡居诚享受着别人这般对他,手指在桌子上摸了个羊骨节,便抛接了起来。他最近也在暗暗地练这些,虽看不见了,但手感还有,手虽僵硬难握剑,可灵敏也是迟早要练回来的,即便以后要习不得武,平日里照顾自己也好。
若是出了这里,哪有人能像小哑巴这般尽心尽力,他自然是要打算清楚,毕竟一时只是一时,谁又愿意照顾个眼瞎的人一辈子。
小师弟擦头发的手很稳,他抛得兴起,又加了两个。他看不见东西落地点,最初尝试掉得到处都是,现在却已经能顺顺当当的玩三个了,像耍杂耍一般,弄得上下翻飞,左右交换,自然是极漂亮。
他练了这么些时候,小哑巴来来回回都看在眼里,有一次他还叫小哑巴抛个看看,不过几秒便听见东西落地。现在他抛得这么好,隐隐有些炫耀的意味,从这上面找来了些他虽眼盲,也能超过别人的优越来。
他现在两手轮转着抛东西玩,小师弟定然也在一边擦头发一边看。他玩得更兴起,扔得更高了些,等着落下来的时候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你是不是又给拿走了,“蔡居诚骂他,“手欠是不是?”
小师弟没回答,还是慢条斯理地给他擦头发。
蔡居诚无法,这些日子来他常常被这般逗弄,那人欺负他看不见,仗着自己眼明手快,等东西抛上来便捞走,白白让蔡居诚张开手等着,发现了以后定是要骂他一顿才行。
他也乐得听骂,蔡居诚算是想不明白了,世间还有这般奇人,你骂他他便黏着你,再骂便亲你两口,弄得他满腔火气都无处发,只好气咻咻伸手问他拿回东西来。
有时小哑巴痛快便给了,有时还要和他亲昵一下,讨个抱什么的才乖乖交出来。
今日蔡居诚或是运气好,那小东西没为难他,伸手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蔡居诚刚要拿走,没想到他又缩回了手去,一鼓作气快如闪电,把那处理得莹白漂亮的小骨头塞进了他的后衣领。
蔡居诚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那东西顺着他皮肤滚下去,一路点了一串火,直直往下钻。他刚刚洗完,只着了里衣,裘裤还没套,那东西一下子便顺着尾椎落到了臀缝附近,更是让他整个脊背都僵直了。
他十分难堪,这些日子来日日被擦洗,全身上下都被摸遍,他本就敏感得很,小腹里常常燃着半团熄不了的欲求。现在这般一掉,像被手指沿着后背一下子抚摸过去,他汗毛都竖了起来,还丢脸地惊喘了一声。
小哑巴仿佛没听见,伸手进他衣摆下头把羊骨节拿出来,还像个无事人一样送回他微张的手里,顺便讨好地亲了他一下。
蔡居诚顿时心里烧起了别样的火焰,“你就是逗我是吧!”他转过身去猛推一下,那人纹丝不动,更让他生气,“我告诉你!虽然现在我任你摆布,以后等我好了我就收拾你,你给我等着!”还要一手把所有骨节都丢到他身上泄愤。
邱居新看他这幅模样,心里没有一丝厌烦,却全都是满满的柔和。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师兄这个飞扬跋扈的模样了。
虽说不是什么好词,可邱居新却觉得极好,好就好在蔡居诚越发像他以往的那个自己,凶狠得紧,受了好处嘴上也不饶人,随便一点不满便要开口骂,整个人比最活泼的乌鸦都要鲜活。
他再不像那个刚被救出来的模样,不怒也不骂,睡时眉眼间只是惊与怕。黑暗让他生惧,噩梦让他生惧,这些惧意填满了整个躯壳,醒过来了便要散去,给邱居新留下空空一副身子罢了。
蔡居诚看不到,但能感觉到邱居新一直看着他,这才想起他以往给小师弟的留下的印象并非如此,大概是一时吓着了人。他这么一想又觉得好笑,气也散去了大半,只等有人过来牵着他的手认个错,他便彻底原谅了算了。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一个怀抱,小哑巴真是好不要脸,一手便把他捞了过来。蔡居诚挣扎未果,想要咬人又觉得有损形象,竟没找到反抗办法,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靠在小师弟怀里,头埋在他的衣领旁那阵他自小到大都极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恍惚中觉得这个怀抱与武当差不多,无端生出了阵回归了故乡的感觉。
房间里极安静,蔡居诚被这般暖着,鼻子一酸,不知不觉落下了几滴泪来。
原来无论何时何地,甚至无论他自己是否知晓,长久以来,他当作归处的地方都只有这一个罢了,他受了那么些苦难,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治愈。白骨生肉,疮疤结痂,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察觉与否,他的确越发好了。
他感觉到眼泪落下,想到如今他都是落血泪,更忙送不迭用手背抹掉。小哑巴察觉他的动作,想要拉开距离看一眼,却被蔡居诚紧紧地用手按住了脑袋,不仅按住,还要凶恶地命他不准抬头。
他声音里早就有了泣音,自然是想避着人。邱居新假装不知,平顺地将下巴打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写字,而是有一遭没一遭地拍着他后背。
起初蔡居诚还要骂他,可很快便不再说话。两人站在小室中,抱在一起,一室暖热得很,他们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两个,就算情愿同生共死,也不愿松开抱着对方的手。
这便够了,蔡居诚想,一座山门,一间暖室,一个小哑巴,若是余生他只剩下这几样东西,他也不会再强求更多。
只愿上天有眼,大道慈悲,他的苦难都磨掉了他的孽业,以一换一,平等得很,以后但愿只剩平淡喜乐,不见恸哭折磨。
可是就算他再受些苦也好,但绝对,万万不要再从他身边拿走别的东西。
他所求的便只有这么多。
世间万物顺应天道自然,春日艳艳骄阳,二十四番花信风数着日子绽放,过后便是夏雨秋风冬雪,听雨观风赏雪又成了人间乐事,四时之景不同,乐亦无穷。
这般春花秋月并非才子佳人才能品评,这些景色自然都是雅俗共赏,雅者看情,俗者也能看个时间流逝,白驹过隙,掰手指数日子都快活了些。
而蔡居诚觉得,这个小室,简直是为逆天而行量身订造的。
他自从来时这里就暖得可以,到现如今还是一样的温度,时间在他这里不过是小哑巴师弟写给他的一串字,今日冬至,下日小寒。这里却一直暖得让人发懒,脚趾头都要蜷起来塞进被子里,只想做个逍遥梦中客,不想睁眼看人世。
蔡居诚不想想起来这些事的,可他现在身体越发好转,离那时过了约两月,他吃喝都正常了许多,虽还是吃粥,现在却能配些小菜,他吃的也比以前多了些。
他从前饿得太狠,常常好几日只得一个馍馍,里头还揉着干草,他吃那些把胃弄坏了,现如今要是再饿着还会痛,不过小师弟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他真的是好的差不多了,不是夸张,不是过分自满,又有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现如今他不仅能用羊骨节玩杂耍,甚至还能写字,虽说叫小哑巴看了回应不详,可也算比以往做得好得多了。
原来人要是想活便是这个样子,蔡居诚握着笔思索道,想看山间明月斗牛之光,想观春日春夜繁花之景,想握笔而书,想高声而歌,破阵子也好,踏莎行也罢,终是一片灼灼丹心,重新暖热燃烧了起来。
他现在想活了,不止想活,更想像以前活得最好的那个时候那样活,他在这方寸之间,外头风花雪月虽不由他定夺,而他自己的命却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不再由天操刀注定。
他着实让喜欢这种感觉。
而他也要被这他每个角落都摸过的窄小之地逼疯了。
“你不是说十二后吗,”他想到这里新生烦躁,觉得不吐不快,拿着笔就在纸上画了只鸡仔,“今日都二七了,你是要等到明年再议?”
蔡居诚这时候是站在桌前的,小哑巴正帮他换干净被面。昨日他发了个不记得的梦,和以往不同,他没有尖叫痛呼,而是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到处都是血泪蹭的痕迹,若不知情别人看了还以为这上头发生了什么,所以今日小哑巴就带了新被子来换。
他闲着练字,叫别人给他收拾,他倒也心安理得。
小哑巴听他问,便放下了手上的事走了过来。蔡居诚正竖着耳朵等他动作,结果那人从后头揽住他,握着他的手不知写了些什么,总之还是没答话。
“你写了什么?”蔡居诚看不见,便更是好奇,刚才那个笔锋的运转不大能分辨出是字还是画,可总的来说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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