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朔毫无波澜道:“既然如此,参军不如说些别的。”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军营中到处都是眼睛,张参军进了钟朔帐子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人只道张参军平日里不显眼,这回倒是紧赶慢赶地搭上了驸马的线,很是机灵。
不多时,张参军从营帐中出来,差不多就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钟朔每日只午间在军营中用饭,剩下的时候自然是在家中陪着萧玖的。
传了饭后,钟朔看着桌上朴素的三个小菜和几个馒头,叫住了送饭的伙夫,问了几句话,那伙夫一一垂首答了,钟朔才让他下去。
当天他下了值回家,萧玖还是在门口等他,虽说坐在胡床上吃羊肉泡馍的样子也不像是块望夫石,但这份心意,钟朔见了,心里还是知足的。
萧玖见他回来,连忙把手里的羊肉泡馍唏哩呼噜吃完,然后把碗递给面无表情的惜文,才迎上去。
钟朔道:“殿下怎得又等在外面了,天凉了,殿下也不穿得厚实些。”,随即把自己身上的厚披风解下来披在了萧玖身上。
萧玖拢了拢披风,笑道:“左右我在家待着也无事,出来等你也好,也算有个盼头,别说,羊肉泡馍确实好吃,我让人做了两碗,你的在屋子里,还热着呢,快进去罢。”
钟朔随萧玖进了内室,萧玖解了披风随手搭在屏风上,钟朔等着他一同坐下,他面前正放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钟朔尝了一口,道:“确实好吃。”
萧玖笑弯了眼睛,“可不是,现宰的羊,今日我去马厩那边闲逛,才发现这儿居然还养了羊,便叫厨子给宰了,剩下的烤了,待会儿便上。”
钟朔放下勺子,看着萧玖,有些心疼,这样活泼的人,囿于深宫内宅二十年,日日脂粉为伴,怎么受得了的。
萧玖兀自为新鲜羊肉而高兴,见钟朔看着自己,便道:“怎么了?可是军营那边有事吗?”
钟朔回神道:“是,军营那边确实有些棘手,沈昱的人不算多,项诸手下人倒是不少,想是为了方便上下串通。”
侍婢端了烤羊腿上来,萧玖拿匕首切了一块给钟朔,道:“项诸扎根临邺多年,要抓住他的把柄不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今日你在军营中吃得如何?吃饱不曾?”
钟朔道:“伙食倒还算可以,一荤两素,看不出什么来,倒是张参军所说与伙夫所言有所不同,那伙夫大约是项诸为了应付我特意找的人。”
萧玖啃着羊腿道:“贪污乃是重罪,他小心些也是理所应当,他的动作不小,应该找得到证据,改日你带我去府衙看看历年账册。”
钟朔吃了萧玖给他切的肉,那是羊腿上最肥厚的一块,火候适中,烤得冒油,吃起来很香。
钟朔道:“那明日去?殿下顶了松竹便是。”
萧玖吃得正香,头也不抬道:“嗯,听你的。”,他脸颊上沾了油,钟朔无奈地拿了张帕子给他蹭蹭脸颊,萧玖由着他动作,连看也不看他,脸却慢慢红了。
在旁目睹的惜文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她家殿下何时如此气短?自从跟了钟朔,他便不再是以前那个冷酷无情的殿下了……
而且,她瞧着两人是两情相悦的,可从扬州开始,驸马似乎每日都有些躲着殿下了似的,也不似从前亲近,殿下倒是一个劲儿地贴上去,两人才缓和了些。
惜文心里也着急,来了临邺这两日,钟朔每天出去上值,萧玖便在家中无所事事,连书也不看了,对着院子里那丛刚种好的冬青一看就是许久,到了时辰就去门口等着,冷也不怕,就等着钟朔给他披风。
钟朔与萧玖都低着头吃饭,没有看到惜文悄悄退了出去。
松竹正在门口站着,见惜文出来,道:“殿下与公子可是用完了?”,说着便要下去吃饭,惜文赶忙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一天天的,脑子里只有吃饭。”
松竹道:“那,还得有些什么?”
惜文懒得理他,道:“你待会儿再去,我问你些事。”
松竹示意她问,惜文把松竹往旁边拽了拽,道:“你从小跟着你家公子,他的心思也可以摸到一二分罢。”
松竹:“?”
惜文继续道:“你说,你家公子对殿下,到底有没有那份心?”
松竹一时间被问住了,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公子他,心思藏得深,对大家一视同仁,但是叫我看来,公子是很喜欢殿下的,刚赐婚那段日子,公子看着开怀了许多,给殿下的聘礼也是公子一件一件亲自过目了才收进单子里的,成婚后,殿下想要什么公子马上就能弄了来,我还从未见过公子对谁这样重视。”
惜文放心了,道:“我家殿下也是喜欢驸马的。”
松竹道:“这我看得出来,殿下平日里那样威严,但只对公子一个人好,还对公子百般迁就。”
惜文道:“只是你家公子从那次在扬州酒楼吵嘴后便一直在躲着殿下。”,在扬州时,惜文与松竹在雅间外候着,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松竹道:“公子恐怕是走了死胡同了,咱们劝不顶用的,还得公子自己看开才行。”
惜文叹了口气,仍旧不明白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如今。
松竹见她困惑,点了她一句,“殿下以后,想必不同今日。”
惜文明白了,此事确实得钟朔自己看开了才好。
松竹道:“公子性子倔,你家殿下的心意怕是……”
他们说话的地方邻近一扇窗,一窗之隔,萧玖拿着个酱料罐子笑眯眯地听着,窗外渐渐收声,萧玖拿着罐子回了饭桌。
钟朔道:“臣将羊肉片好了,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玖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忘记放在哪里了,一时找不到,费了些功夫。”,钟朔也没在意,接过萧玖手里的罐子,道:“臣来吧,臣从前在北边打仗,跟着将士们同吃同住,对处理牛羊肉颇有些办法。”
萧玖看着他专心的动作,微微地笑了,他方才执意去拿酱料,从橱柜里摸出了罐子后还顺道听了个墙角,惜文是个好的,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
至于钟朔,萧玖不急,慢慢来,他也算有些了解钟朔,知道要如何才能逼迫他承认心意。
伪装成小花的大尾巴狼终于对猎物亮出了磨好的獠牙。
可怜钟朔还在研究怎样让羊肉入味。
第27章 我与西风皆怜卿
上回钟朔翻完了账册就放在了他那里,正好方便了萧玖查账。
萧玖将账册随意翻了翻,直接找到了症结所在,“此处朝廷拨款,与实际拨款对不上。”,萧玖将账册的拨款记录指给钟朔。
钟朔道:“朝廷每年拨出的款项多于这册子上所载的总数?”
萧玖道:“是,五年前长华曾改过一次军律,增加了拨往各地驻军的款项,但这账册上记载的仍是五年前的定数,多出来那部分项诸应该无法插手,是进了沈昱的口袋了。”
他将账册递给钟朔,顺便摸了把手,旋即装作没事人一般,也不去看钟朔,仿佛耍流氓的人不是他。
钟朔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接过账册道:“沈昱勾结刘祊,项诸做挡箭牌……殿下,臣认为,先前殿下所言没错,若是查了项诸,可顺带着牵扯出刘祊,沈昱盘根错节,此举可以砍掉部分枝节。”
萧玖道:“刘祊是沈昱敛财的主要来源,如此,若是带出刘祊,可赶在胡人入侵之前断沈昱一臂。”
钟朔慢慢盘算,“只是陛下未必对西边上心,毕竟多年不曾有战事了,为取兵权,此次胡人蠢蠢欲动也被我们压下,沉疴顽疾,陛下不一定愿意动。”
萧玖笑道:“他做了多年皇帝,沉迷女色,政事上懒怠多年,有一点却仍旧不能容忍——权柄被撼动,若是给项诸按上个自立为王的名头,不知皇帝会如何大怒?”
钟朔道:“怕是项诸没那个胆子。”
萧玖道:“他自然没胆子,帝王最善猜忌,届时捕风捉影加上贪昧军饷,用意昭然若揭,皇帝便容不得他了。”
钟朔理了理思绪:“军饷一事须得有证人证词证物,项诸对律法也不甚了解,想必上任时并不了解军饷定数,就是如此被沈昱算计,这账册上的花用与所记载的朝廷款项也相去甚远,项诸交给我时,匆忙加了兵器的花用,新加的笔迹便是大理寺的小吏也可辨别,臣又常在军中,昨日看过,发到士兵手中的兵器必定是上了年头的,即是说项诸要么无法交代新兵器在何处,要么便是私自囤积兵器。”
萧玖简直为项诸的愚蠢呆住了,“这,送上门的把柄,也难为他苦心孤诣。”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萧玖道:“那我便回去写折子,言说项诸贪墨军饷,意图谋反,军中的证人自然便好找了,整个军营都是证人,沈昱那边的人,可借机一同除了。”
钟朔道:“是,一石二鸟,正好的。”
几日后,燕京,夜
萧珙独宠雍穆帝姬送的余氏已经许久,每日都要去她的院子里留宿,重华宫中的宫人私下都在议论那余氏是否给殿下灌了迷魂汤,哄得殿下看也不看别的女子。
松烟正在为萧珙铺床,严格来说,是软榻。
萧珙所谓的临幸不过就是每晚在松烟屋内的榻上睡一晚,并无宫人们揣测的那些温香软玉,夜夜笙歌。
入重华宫的第一晚松烟本是要睡软榻的,是萧珙拦住了她,言说她是萧玖的人,应当以礼相待,毁她名声已是对不起她,不能真的委屈她一个女子,从那晚之后,便是萧珙一直睡软榻了,松烟过意不去,便每晚为他铺床,也算是报答一二。
松烟铺好软榻后,去外间唤正在看书的萧珙,萧珙立即让侍立的宫人退了下去,跟着松烟进了内室。
今日松烟一反常态,在萧珙脱衣时上前帮他,萧珙只闻到一股清淡的松香,正诧异间,松烟在他耳边轻轻道:“殿下,临邺有信。”
萧珙配合她的动作抬手,也压低声音道:“皇姐如何说?”
松烟替他脱下外袍,又去解他腰封,两道身影被烛火映在窗纸上,仿佛拥在了一起,“殿下可开始参政,年后入户部。”,怀中的女子一触即分,并不愿意与他多做接触。
萧珙心中生出些许遗憾,松烟解开他内衫,又道:“姜家会助殿下,户部年前有大事,殿下请明哲保身。”
萧珙道:“好,沈贵妃即将生产,明日开始你称病便是,无需去给她请安。”,这句话倒是为松烟着想,刚入宫时,沈贵妃没少磋磨松烟,现下临产了才不再闹腾。
松烟垂首应了,将他明日要穿的衣裳准备好,才自去收拾。
只是第二日却下了场大雪,松烟本来的假生病也变成了真生病,倒是躲过了一场祸。
沈贵妃将手中的药碗放下,问摘星:“她真病了?前几日不还好好儿的吗?”
摘星道:“一早报上来时奴婢便去看过了,说是夜里便烧起来了,现下连床也起不来了,殿下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忧虑过度,心思重,又染了风寒,便一同发出来了。”
沈贵妃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伺候皇子多累呢,珙儿也算对她上心了,还请了太医。”
摘星道:“只是,娘娘的谋划须得另寻他人了。”
沈贵妃道:“这宫中,多得是女人,今日,便传刘贵人罢。”,刘贵人,便是之前因宫中太监与庄静帝姬苟合而获罪降级的刘妃,隆德帝大怒,本要处置了她,是碍着她母家才只降了品级。
摘星领命去了。
沈贵妃拿银勺拨了拨手炉中的炭火,理好鬓发,等着刘贵人。
临邺也下了雪,且比京城要大些,也更冷些,不过室内的炭火倒是一直很足的,待久了甚至有些热。
早几天钟朔已经知会了军中的张参军,让他在军中透好气,届时方便朝廷官调查,又妥善存了账册等物,今日才安心沐休了。
萧玖换了身素色的衣裳,头上只用了只银簪挽发,银簪还是最朴素的式样,上面嵌了支紫色的小花,是昨日萧玖缠着钟朔做的,他画了图样,让钟朔用绢花做成了一个一样的象生花。
钟朔见他一身白衣,便也找了身最素净的换了,给他披了披风,又塞了手炉才出门。
临邺城外有一处荒山,山上无人看守,树木也不多,下了雪,山路也不好走。
惜文与松竹留在了山下,钟朔跟着萧玖上山。
萧玖从没来过,对山路并不熟悉,两人曲曲折折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山顶,萧玖放下一直提着的布袋子,从里面拿了个小锄头,在山顶隐蔽处开始挖坑。
钟朔不知他想做什么,但也帮着挖,许久才挖好了个半人深的坑,萧玖歇了一会儿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了先前那个装镯子的锦盒,把上层的木板拿掉,又摸了个陶罐出来,将锦盒里的灰色粉末轻轻地倒进了陶罐里。
钟朔:“!”
那些灰色粉末,是骨灰。
萧玖小心地封好陶罐,将罐子放到了挖好的墓穴中,他解了披风,打算填土。
钟朔按住他的手,把披风给他穿回去,温柔道:“殿下,我来吧。”,他接了萧玖手中的铁锹,把挖开的土填了回去,又找了些石头,垒了个坟头出来,看着也是漂亮的。
萧玖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笑,钟朔又转头看他,问道:“殿下,可需立个碑?”
萧玖道:“不必了,无名野坟也不错。”
钟朔犹豫道:“殿下……”
没等他问出口,萧玖便道:“是我母亲。”
他语气中平静大于哀戚,钟朔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道:“原是皇后娘娘,微臣失礼。”,说罢,对着那墓碑也没有的坟头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萧玖也跟他一起跪了,磕了头后,萧玖笑道:“若是我母亲还在世,一定喜欢你。”
钟朔道:“臣话少,闷得很,只怕皇后娘娘嫌弃臣。”
萧玖起身,也拉他起来,“我母亲最喜欢你这样乖的孩子,不似我,幼时顽劣,总惹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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