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杲不认识烈婶,不过他只需知道烈婶的丈夫是宋氏的族人就足够了。
他们楼家虽然是巨富之家,他爹楼皓也捐了一个录事来当,可跟这官户可就差远了。
宋家有祖上当官,与楼杲同辈的还有一个中了进士,如今在汀州为知州的宋傅。所以楼杲知道,别看楼家富贵,可在明州真正受人敬仰的家族是宋氏。
当然,楼杲从未将宋氏当成竞争对手来看待,故而也不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宋玉延下手,他只让楼掌柜去找宋玉延,看看能否将人撬到楼家来。
楼掌柜第二天就麻溜地去办这事了,不过他记得上次通过林永明招纳宋玉延被拒绝的事情,这次他也没通过林永明,而是直接去找的宋玉延。
宋玉延在兴贤坊也算是一个小名人了,毕竟大家都知道,一年以前她还是一个人人嫌弃唾骂的地痞无赖,而忽然之间,她改邪归正了,那些肮脏的事情不做了,跟狐朋狗友也断绝了往来,如此励志的话题,自然是很快便传开了来。
所以楼掌柜稍加打听,便知道了宋家的位置,摸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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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小院里,笋儿和饼儿正坐在屋里摇头晃脑地读着三字经,宋玉延则坐在门口,屋檐下刻着唐浩根要的镇纸。
镇纸是人们提笔写字时,压着纸张,不让它们被风吹跑或是卷起来的物件,所以这大小和选材就有些讲究了。
而竹子显然不太符合镇纸的要求,不过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前人采取了“木材加竹材”的组合方式,以达到作为镇纸的要求的同时,又能创造艺术性的审美作用。
这种组合方式其实类似榫卯,在竹块与木块上凿出可以使两者互相镶嵌的凹凸部位。
当然,一般的镇纸就直接选用木材打造,雕刻也是直接在木材上进行,若非宋玉延要使得这镇纸跟笔筒配套,她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好在镇纸不大,需要雕刻的内容不多,她不用花多少时间在这上面。
等楼掌柜来敲门时,不想读书的饼儿赶紧放下书,自告奋勇跑去开门。
宋玉延想说门压根没关,只关了半扇,不过她也知晓小萝卜头的小心思,默许了。
楼掌柜进来后打量了四周一眼,看见一些熟悉的竹编后,他才确定宋玉延确实是他要找的人。他主动亮出身份,先跟宋玉延套近乎,等时机成熟了再提出招揽宋玉延的话来。
楼家给出了一千五百文的工钱,宋玉延心里一琢磨,比之前林永明转述的要多加三百文……当然,她也不是怀疑林永明说谎了,因为楼家掌柜都找上门来了,说明对方是看出了她的价值,所以给她加工资了。
她婉拒了楼家掌柜的邀请。楼掌柜锲而不舍地问:“是不是对工钱不满意?”
宋玉延道:“我并非对工钱不满意,而是楼掌柜也看见了,我们家就只有我们三兄妹,我若是离开了家到了作坊去做工,那这两个孩子在家无人照应,我不放心。”
楼掌柜知道她跟宋冰的关系,本想叫她把两个小萝卜头扔到宋冰那边照顾,等她下工了再接回家。不过他心知宋冰跟他们隔着几层亲戚关系呢,血缘也不算太亲近,所以压根不可能无偿帮她带小孩,所以这话也就放在心底没说出来。
随后他又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往后你编的东西都卖给楼家,楼家会给你一个很好的价钱的。”
宋玉延笑道:“楼掌柜与林叔打交道多年了吧?”
她这话说得委婉,楼掌柜跟林永明合作了也不只是一回了,他要真的直接收购宋玉延的竹编,就不怕断了林永明的财路,惹得林永明与他反目?这样一来,楼家日后想再找林永明帮忙,可就难了。
不过楼掌柜也是在商言商,他认为,林永明前期确实帮了宋玉延不少忙,可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就要控制住宋玉延的所有竹编、草编,那未免太过分了。
宋玉延没接招,而是说过些日子再答复他,然后就把他送了出去。
等楼掌柜一走,宋玉延便去了唐家找唐浩根。
她对楼家不熟悉,哪怕是原主,对楼家的情况也不大了解,毕竟她生活的环境跟楼家本就是两个世界。所以她心里也没底楼家会不会使一些手段迫使她就范。
唐浩根还没回来,不过问唐小娘子也一样。
唐枝斜睨她:“你如何确定我一定了解楼家之事?”
宋玉延心想,你比你兄长还要四面玲珑,平日跟邻里众街坊打交道,收集八卦的能力也是一流……
这些话她可不敢说出来,不然不是明着说唐小娘子八卦嘛,她不被这丫头骂一顿才奇怪呢!
嘴上说道:“唐典事在衙门当差,知晓的事情肯定很多,而小娘子又是唐典事之妹,关系亲近,唐典事肯定会告诉你相关的事情的。”
唐小娘子果然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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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唐枝所知,楼家是经商致富的,后来广置田产,使得楼家更加富庶。几年前,楼家当家楼皓捐了个录事来当,便把家业交给了两个儿子来打理。
不过他的长子颇为平庸,次子楼杲则很有才能,在他的经营打理下,楼家的财富翻了一倍,这才成为明州有名的富户。
当然,世人重农轻商,故而楼杲哪怕是堂堂正正地经商致富却也会被人认为是奸商。
为此,他一直都会做一些善事,比如从破产的耕农那儿买田地时,从不会趁机压价,反而给出了很公道的价格。
又比如,他常常接济穷苦的读书人,又出资修理河渠、修路以及修缮寺庙,每次遭遇天灾,他便做主减少佃农的租税,减轻他们的负担,还给流民派发粮食来赈灾。
正是因为这种种义举,使得楼家在奉化也颇有口碑。唯一令人觉得不完美的是楼家没有读书人,即便是楼杲,勉强识字,可远没有到能被人认可为“读书人”的地步。
倒是他娶的妻子朱氏,是个有名的才女,据说楼杲的孩子都是由她教导读书识字的。
“楼家重名声,故而不会做那些卑劣之事,可买卖上的事情,往往不能以道德标准来衡量。”唐枝道。
这一点宋玉延也认同,在商业上处处都讲君子之道,那便是在做慈善。
楼家虽然真的有做慈善,可却不会在这事上放着钱不挣。比如她不跟楼家合作,那楼家完全可以找自家的手工艺人仿照她的竹编,而且编出来的成品可能比她的还精致些,而别人也不会认为楼家做的不道德。
所以唐枝道:“楼家看上的其实不是你的竹编,而是你的经商才能;恰巧林牙侩看上的是你的竹编,所以这两者本就不冲突。”
宋玉延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丫头能一语道破这内藏的乾坤。她好像小瞧这小丫头了,再等几年这小丫头长大了,心思或许也会越发灵巧慧黠。
“我哪有什么经商才能。”宋玉延道。
她母亲倒是很希望她能继承那家艺术陶瓷厂来着,可惜她母亲知道她爷爷跟父亲是不会放人的,所以从未教授过她如何经营生意。
唐枝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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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延了解清楚她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人后,很快就琢磨出了应对的办法来,等楼掌柜再次登门时,她便说了她的主意:“我若是有新的竹编想法,可以与楼掌柜交流交流,至于寻常的竹编,我还是会按照老规矩交给林叔,楼掌柜看,这样如何?”
虽然宋玉延说的是“交流”,不过楼掌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跟林永明有合作,关系也不错,不能撕破脸皮;但是她也不会放过可以跟楼家合作的机会,只要她琢磨出了新的竹编,她可以直接卖给楼家。
楼掌柜见她把话说明白了,一些腹稿倒是没机会说出来了:
因为若不是楼杲提点,他也不会去找宋玉延。他不缺手巧的手工艺人,他缺的是头脑灵活,能不断推陈出新,并且带来不少好处的人。
基于宋玉延一开始没有配合,所以她的竹编,他回过头就让手底下的手工艺人编出来了,而且还用跟烈婶一样的手法推销出去了。
要是这回宋玉延还是那么不识相的话,他就会用这些事来打击她。
宋玉延的变通没能让楼掌柜放下什么狠话,双方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楼掌柜回去后将这事汇报给了楼杲听,后者称赞他这事做得好,也稍微记住了宋玉延这个人物。
虽然宋玉延很快就知道了市场上有大量的跟风之作,包括楼家的作坊也这么做了,不过这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没有生气或是怨恨,只是难免会对楼掌柜的做法感到不适。
好在她会自我开解,没有为这事难受太久,加上李耀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更没有暗中下绊子,这事让她的心情轻松了些。
到了三月底,唐浩根从衙门那里抄了一份明启五年戊申登科榜,匆匆地跑回来问宋玉延:“宋大郎,你是不是认识越州山阴的杜衍?”
宋玉延颔首,他才略兴奋地道:“杜衍考中进士了,而且是殿试第四!”
宋玉延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那可得恭喜他了!”
搁明清的考试制度的话,杜衍就是二甲第一名了。不过这会儿并没有“只有前三才能成为第一甲”的规则,所以第一甲人数也有十几二十人。
第一甲的赐进士及第,第二甲是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共两百多人。这还只是进士科的,除了进士科,还有诸科的三百多人呢!
唐浩根道:“你怎么看起来那么淡定?”
她的朋友登进士第了,日后就正式步入官场了,也就是说他的身价随着步入仕途而水涨船高,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了,作为在他成名之前就与之结交的朋友,宋玉延不是该感到兴奋才是?
宋玉延眨了眨眼:“大抵是他考完试那会儿与我传过信,说心里有底,所以他这回能登第,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她的淡定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了唐典事的头上,他也慢慢地平复了心情——宋玉延跟杜衍是朋友,她都不兴奋,他兴奋个什么劲?他又不认识杜衍!
第43章 十三叔
虽说宋玉延并没有因杜衍的进士及第而兴奋起来,可她心里头也是替杜衍感到高兴的。
本来她想给杜衍去信祝贺他, 不过考虑到他这会儿应该挺忙的, 于是就找了个不算早又不算晚的日子送了祝贺的信件过去。
杜衍是四月下旬才收到宋玉延的信的,在这之前, 他早就收到了不少来祝贺他的朋友的信笺, 还有他的岳父那边的亲朋好友让人送来的好礼。
他看到这些礼物, 心情有几分复杂。当年他被兄长欺辱, 又为继父所不容, 有种“天大地大却没有他的落脚之处”的茫然和悲凉。
好在他调整了心态,四处闯荡,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正是他这种永不言弃和坚忍不拔的性格获得了相里氏的父亲的欣赏,还把相里氏嫁给了他, 又资助他读书……
不过他在相里家也并非事事顺心的,便说相里家的那些族人和亲戚,哪个不在背后嘲笑他是倒插门, 事事依赖相里家?他憋了多年, 终于在那一次省试落榜后, 决定出门远游,增长见闻是其一, 也想出门散散心。
他厚积薄发, 这回及第,可算是扬眉吐气了!而且说实话,他这心里也是有些得意的,正如孟郊当年及第后写下的诗句所言: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来巴结他了,可不是春风得意?!
他得意了一个多月,才收到装着宋玉延的信笺的诗筒。他倒没有认为宋玉延也是赶着来信巴结他的,因为和他同年及第的人中,最远的广南番禺人冯元都收到了来自家乡的朋友祝贺信笺,所以不存在宋玉延很迟才收到他及第的消息的情况。
宋玉延这个时候才给他来信,显然是不想表现得自己要巴结他。但是也不会刻意地表现自己的清高,而拖延到很晚才给他来信。
她这时间把握得好,杜衍也已经慢慢地从得意的情绪中平复下来,故而收到她的来信,心里并没有那么多想法。
宋玉延的信笺是用新的诗筒装着的,他拿到手后先欣赏了一下上面的留青雕刻,暗自称赞宋玉延的画工和雕工又进步了,随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开盖,将里面的信笺拿出来读。
宋玉延给人写信向来不会絮絮叨叨地说一大堆,这回给杜衍来信也一样,除了祝贺他,并没有扯太多有的没的。
杜衍将信反复看了几遍,见这上面还真的没别的话了,就忍不住道:“这宋大郎还是跟以前一样,写的信言简意赅,半句废话也不肯多写。”
身旁的妻子相里氏闻言,笑道:“官人既然知道是废话,宋大郎又岂会不知,既然知道,那又何必浪费笔墨?况且这一个多月里,官人见过的废话还少吗?”
虽说杜衍进京赶考不一定能考得上,不过为了在考试前被杂事分心而不能专心复习,相里氏在他到达开封前就到这儿来打点一切了。
杜衍正月考完省试,二月参加了殿试,直到三月才正式定下来,相里氏这些日子里便一直在开封照顾他。
杜衍听了妻子的话,觉得有道理。他喜滋滋地拿起诗筒给相里氏看,又道:“这个少年的性格和脾性很对我的胃口,我与他一见如故,遂引为挚友。虽说他在文学才华方面不及我,可他在某些方面也有惊人的才能,就说这雕工,你看,既有新意又雅趣,若是没点才华,可琢磨不出来!”
说得他都想提刀雕刻了,不过想到他虽然有欣赏的水平,却没有这技艺,只能将自己那颗躁动的心给按捺下来了。
相里氏心想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给予过这么高的评价,对着那少年倒是不吝啬夸奖之言,所以这心里还是有些吃味的。
可是她的官人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自然是顺着他的话也夸了宋玉延一番,随后又说起有人邀请他去樊楼聚会的事情。
杜衍想了想,既然是去樊楼,那必然不是为了切磋诗词文学,而是为了饮宴观光、纵情享乐。
他刚才还在想给宋玉延写信的时候劝她回到宋氏义学潜心读书,指不定将来也能跟他一样苦尽甘来。所以如果他受邀去了聚会,难免打自己的脸,于是道:
“若是雅集文会,我倒可以一去,只是这次他们相邀不是为研讨诗词文学,而是为了吃喝玩乐,我还是不去了。”
相里氏松了一口气,她就担心自家官人从前受尽白眼,一朝进士及第就变得得意忘形、贪享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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