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是在对视,却又不知道是否是在交流。病房里诡异的气氛顿时间四处溢散。
李白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提高了音量。
“滚。”
这一遍,李白刚说完韩信就转身大跨步离开了病房,头也不回,脚步声一声声落在寂静的长廊上,渐趋微弱,直到再也听不见。
程宇目光仅仅追着韩信走出去的那几秒看了一会儿,又立刻飘回了李白身上。
“你要的橙汁。”他依旧站在门边,也许是感受到李白身上奇怪的气场了,说话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现在喝吗?”
韩信一肩膀撞开消防门,拐进了楼梯通道。
十多楼的高度,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爬到顶楼纵身一跃,两腿一蹬彻底解脱,要么一层层往下走,用漫长的体力劳动来冷静自己处于失控边缘的意志。
想到他妈是否成功解毒还未知,韩信选择了后者。
于是他扶着楼梯扶手,机械而麻木地一步步往下走。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让他的世界逐渐陷入模糊的紊乱,好似错觉一般,下了三四层后,他开始感觉到一阵刺痛的晕眩,眼前的事物出现带着黑色星点的叠影,他下意识地想停下脚步,却在楼梯台阶走到还剩一步的时候身体失去平衡,一脚踩空。
韩信踉跄了几步,结果迎面撞上了从消防门外突然蹿出来的另一个身影。
两个人撞了个满怀。韩信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轮廓被自己撞得差点跌倒在地。
但是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只来得及伸手够到墙站稳,接踵而至的是带着寒意的刺痛,攀爬着从脑髓扩散上来,韩信弯下腰,捂住自己半边额头,痛楚让他半闭上了眼。
“……抱歉……”呼吸变得狭促,韩信努力瞪大眼睛,却依旧徒劳,他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昨晚没睡好。”
被他撞的人什么都没说,静静站在原地许久,忽然走上前来,扶着他往后退。
韩信愣住,他刚想说不用,开了口,感受到喉咙的震动,却并没听见自己说出口的那两个字。
他听不见了。
那人扶着他在楼梯边上坐下了。
韩信说了一声谢谢,耳朵咋呼地一阵刺痛,这一回,他只听见了自己这句“谢谢”里的尾音音节。
“这样就可以了。”警惕性让韩信把手从对方双臂中抽走,凭着直觉同对方保持距离,同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仿佛不像是一个失明又失聪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双眸确实失去焦点的话。
“谢谢,”他冷静地继续道谢,“我休息一会儿就行。”
对方究竟有没有开口说话,韩信也已经不得而知了。那个人往自己手里塞了点什么东西后,韩信下降到只剩一成的视力看见那个模糊的轮廓离开了,可惜的是,他甚至辨认不清是男是女。
韩信靠着栏杆,把头搁在上面,闭目养神了不知道多久。大脑嗡嗡作响的声音渐退,他试着重新睁开眼。
可以看清那么一点了,半米之内。
韩信低下头,望向刚才那个人往自己手里塞的东西,略微涣散的双眸在瞬间瞪大。
“……”
他的掌心,躺着两盒小小的绿豆糕。
TBC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韩信先是愣住,等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自然看不到人影。
他重重地长吐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兴许是看淡了生死,他竟然径直拆开其中一盒,张嘴就把绿豆糕整个嚼了进去。
好久没吃到这个了,味道还是跟之前一样。
在等待身体恢复的过程中,韩信确认过周边确实没有别人后,慢慢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是李白的手机。刚才被他狠狠怼到自己身上的手机。
韩信晃了两下将手机唤醒,系统进入了脸部识别解锁。几秒后,解锁成功,方才灭屏之前还停留的界面映入眼帘。
界面上简短地打了两行字。
“我相信你”
然后才是——
“隔墙有耳”
然而韩信已经记不清,是在哪个缠绵悱恻的夜晚、于激情消退过后,两个人窝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今天吕布在局里又干了些什么蠢事,说着说着,李白拉过自己,把自己的脸扫进了他手机的第二个脸部识别席位。
“做什么?”
“加个认证啊,以后你用我手机方便。”
男人失笑道:“现在都流行这一出了吗?”
李白忽然扭过头来,像看怪物一样的震惊眼神盯着他看了整整五秒,末了怜悯道:“韩信,我现在终于知道我们差的的那六岁,差在哪里了。”
“?”
“一点情趣都没有。”
“乱翻别人手机是侵犯隐私权的,还谈情趣?”
“我同意你翻的话,那就不叫侵犯隐私权。”
大悲笼罩之下,连回忆都是滚烫刺痛的。
韩信深吸着气,攥紧了手机,撑红的双眸随着双腕一起剧烈颤抖。
说实话,他以为他会在李白的质疑中,用沉默导致这段关系的彻底破裂。
故而当他看见对方清醒又冷静地在手机上打了这八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字时,最开始韩信是有些意外的。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李白是个成年人,同时也是一个警察,甚至还是一名能用精湛演技成功骗得自己吐露心声的好演员,诸葛亮的好徒弟,他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暂时崩溃,这种崩溃也许持续不了很长时间。
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只能说李白恢复得还挺快的,不仅韩信,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他会一直颓废下去一蹶不振好长一段时间。
那八个字的意思是李白在叫自己配合他演戏。
韩信把界面下拉到底,发现最后还写了一句话。
“程宇有问题”
没想到历经一场劫难后,李白不仅清醒了,智商还飞速地提升了。
韩信灭掉李白的手机屏幕,转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讯录,顺着光标把联系人一个个扫过去,然后指尖轻轻顿住在某个名字上方。
犹豫了几秒,韩信还是点了下去。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给这个人打电话。
“喂?你找我?”对面的人也是职业使然,三声内就把电话接起来了,语气听起来有些意外,“稀奇,什么事啊?”
“你认识私立医院的熟人么?”韩信一边揉了揉太阳穴缓解脑子的疼痛,一边低声道,“要口风紧的。”
“啊?”电话的另一头杂音不少,似乎是在某个热闹的商场,主人得扯着嗓子讲话才能让韩信听清楚,“你要干什么啊?”
韩信扶着栏杆略微吃力地站了起来,故作轻松,“洗胃。”
“——什么?!”
刘备从人堆里挤出来,跌跌撞撞踉跄着扑到栏杆上站稳,整个人都清醒了,“你说你要干什么?”
“来接我,第一医院。”
“不是?大哥你什么意思,我跟你很熟吗?上次的人情你都还没还,你怎么好意思再来麻烦我?”
“因为你是局外人。”
“啊?你这什么逻辑?反正不行,我现在过不去,我在陪我老婆逛街——”
“我在侧门等你。就这样。”韩信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在印象中,世界上最难驯服的动物里,狼类榜上有名。
韩信梦见了一匹狼。它自草原而来,踏遍了荒野,踩在其他动物的尸体上一步步走来,满嘴的獠牙正在汩汩滴血。
而他自己,悬浮着站在一潭湖泊中央,望着那匹体型不算健壮、却比同类凶猛、能厮能杀的狼向自己跑来。
奔跑的途中,忽然又蹿出许多荆棘丛林,扎得它遍体鳞伤,可它未曾犹豫,反而越跑越快,一往无前。
狼来势汹汹,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自己撕碎。然而事实是,在梦里,它缓缓地放慢速度,在自己身前停下了。
狼微昂起头,几次立起两只前爪,抠弄着自己的裤腿,这匹草原上的狩猎者,忽然变得如同家养的宠物一般温顺乖巧,不停地在讨好自己。
韩信犹豫着冲他伸出了手。
狼一举将脑袋蹭过来,舌尖轻轻舔过自己的掌心。
它被驯服了。
睁开眼时,第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头顶吊灯刺眼的灯光,刺激得韩信半眯起了眼,同时条件反射地伸手挡在脸前。
一股寒意夹杂着恶心翻滚着从胃底扩散,韩信仿佛还能感受到胃袋的抽搐,撑起身来的时候,差点就一个弯腰吐了出来。
“咳——咳!”仅仅是咳了几下,胃部的感觉就由方才的寒冷转变为滚烫,仿佛要着火了一般,炙烤着刚洗完胃脆弱异常的胃粘膜,咳嗽愈加剧烈,韩信甚至感觉自己要把肺咳出来了。
“醒了啊。”
莫名其妙被叫过来做苦力的刘备角色切换和心态调整倒是挺快的,他的手里拿着份文件走进了病房,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医生说没检查到你误食了什么东西啊?你不会是已经提前拉出来了吧。”
韩信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检查得出来他就能加入Virtural了。”
“……V什么?哦……周汶的那个组织是吧,出这事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呢,所以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对了,这是你要我给你找的那个小孩的资料。”刘备伸长了手把资料递过去,“他果然是个黑户啊,都没登记过的,他那个酒鬼老爸也没有任何婚姻记录,所以不知道他是跟谁生的。为什么忽然查一个小孩啊?”
韩信没接话,仔细翻看着所有资料拼凑起来还占不满一张A4纸的程宇的资料信息,企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爸有一个孪生弟弟?”
“是啊,他们之前好像也不是那个省的,不知道从哪个外省逃难过去的,他那个弟弟资料上是说逃难途中失散了还是怎么的,当时好像十多岁吧,后来就在P省定居了……哎呀反正我看了半天,完全没找到能用的重点。对了你翻到第二页,有一张兄弟俩的合照。”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文件页沙沙翻动的声音。
后边附了一张程宇父亲跟孪生弟弟的合照,一个人手上拿着奖状,另一个人把手背在身后。两个人年纪看上去大概八九岁,韩信看到这张照片后,被药物麻痹得有些迟钝的大脑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他弟弟……是哪个?”
“你没看奖状上的字吗,他爸爸是拿奖状的人,程杰。”
“可是他弟弟长得跟程宇……”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说之前,韩信觉得程宇父子俩的长相具有极高相似度的话,那么这一刻当他看见程宇的小叔,竟然产生了程宇跟小叔才是亲生父子的错觉。
刘备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这不挺正常的吗,都是一家人。”
“程宇的小叔,程杰的弟弟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啊,一个十多岁就失踪的人,而且还不是什么大人物,就街边的蚂蚁,我又不是CIA,哪有那么审通广大?……不是,你突然把我叫来,就为了这事?你能不能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韩信掀开被子,拔掉插在手背上的针管,动作迅速而流畅地跳下床。
“喂你去哪啊!你刚做完手术!”
韩信猝然顿住脚步,回头,“今天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刘备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你已经交代过了,放心好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韩信又不等他把话说完,扭头就跑没了,留下刘备一个人站在原地,忽然有一种好心帮人还被白眼狼的即视感。
怎么他也不会想到,前几天他们还是对立的阵营,自己还被拿去当枪使地调查问话诸葛亮,今天却忽然,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行吧,大不了往他韩信头上再算一笔账。
刘处长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着,正打算收拾一下韩信留下来的残局——
韩信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检查着未读信息。无数个未接电话都被他一一划掉清空,最后,他终于看到重要的信息。
来自扁鹊,两小时前——那时候自己应该刚从手术室推出来——:“你妈妈没事了。”
下一个气泡是怕韩信不放心而作的补充:“我们骗她是流感感染的检查,她没怀疑,现在你爸陪着她。”
“……呼。”如释重负,看着这一句话,他觉得怎样都值了。
届时,短信界面被来电界面覆盖,来电人大大的备注映入眼帘。
“妈”
韩信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
“喂。”
“儿子,你去哪啦!你爸非拉我过来做什么流感检查,说要打疫苗,你说打疫苗不能去咱们本地的医院吗?非说这里的谁谁谁他认识,这里的疫苗最先进,一天天就知道搞这些没用的,刚才那针痛死我了!”
他的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咋咋呼呼,没心没肺,韩信听着听着就忽然笑了,他从来没有这么一瞬间觉得,他妈妈喋喋不休的罗里吧嗦是这么悦耳动听,完全不觉得烦人。
“哎呀不说我了,你去哪了?忙什么呢你说我这么久没见你了好不容易到你工作的城市来,这一天了都还没看到你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了小白眼狼?”
“妈,”韩信把眼一闭,起码这一刻,他是真的很开心,甚至带了点死而无憾的欣慰,“我现在过去找你,半小时,不,二十分钟。”
“那你快点啊!我……我到楼下等你!”
“你别下楼了,外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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