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忠指了指房门,又把食指搭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再指了指身后的院门,示意她出去说。
第四十章
张子忠做完手势便往外走,长曦顿了片刻,跟在张子忠身后一起出了门。
张子忠在一个下人手里接过一盏灯笼,离开了山庄,往后山的山崖走去。
已是深秋,寒月如钩,夜晚更加冷,堪比冬日。
张子忠披了一件狐皮斗篷,在长曦身后不远处背手而站,长曦穿着永远是红色的轻纱,不消不厚,恰到好处。
张子忠不开口,她也不会出口询问,而是站在崖壁之上眺望远山的风景,寒风猎猎作响,刮过后带起了衣衫的飘零叠落。
张子忠颇觉有些尴尬,他和鬼打交道一般都是直接动手,或是好言相劝其去投胎,真是第一次与一只美丽的女鬼心平气和的聊天,就只差坐下喝一盏茶了。
他握拳抵在下唇咳了一下,说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长曦淡淡应声:“嗯。”
张子忠道:“双卿那丫头……”
“张老,”长曦打断他:“你可听过卿卿谈起与我相识的事?”
张子忠道:“不曾听她说起过。”
这好像是袁双卿的不可说,也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问起过,但他也能猜测到,她们应该相识在袁双卿儿时。
他对徒弟的从前并不感兴趣,他知道她曾过得苦,苦难没有把袁双卿磨砺成憎恶消极的模样,而是让她成为了坚毅善良的女孩。
也许,这里有几分是阿白的功劳?张子忠忽然有些感兴趣起来,问道:“你是要告诉我你们是如何相识的么?”
长曦淡淡道:“我们的故事,从不需要分享给第三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卿卿的师父。我只是想要在你说出那些话之前提醒你,你并没资格质疑问难。”
张子忠并不生气,挑眉道:“此话怎讲?”
长曦道:“你以为你救了她脱离苦海?可是在卿卿离开袁府之前,我早已为她铺好了路,若是她不跟着你来此,我也能带着她隐居起来,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只是世事无常,她既然能遇到你并且选择这条路,我就没有置喙的权利。”
张子忠表情严肃:“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并不耳背,也不糊涂,怎么竟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长曦好笑道:“你并没有资格问责,我想我说的很清楚。”
张子忠沉默片刻,道:“我只是怕你伤害她,事实上你确实越矩了,那孩子是把你当最重要的朋友,但感情是克制,不是伤害。”
“我没有想过伤害她,”长曦踱步走到左边,眼睛仍是望着前方,她的神色中有了一丝迷茫:“这阵子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否放手去搏一个难料的未来,还是一直这般知足知止,不再向前。”
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子忠听不明白。
袁双卿在床上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长曦回来,她不免有些怀疑长曦拿着水壶出去,并非是帮她烧开水去了。
袁双卿咬着牙从床上下来,狠狠揉了揉额头,摇摇晃晃推开房门,烛光倾泻在台阶两边的石墩上,袁双卿看到了长曦留下的水壶,可是她却不知所踪。
袁双卿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慌,长曦为何放下水壶就离开了?这不符合常理才是,她拿着水壶走到厨房,没见着人影,不免陷入了许多猜测。
袁双卿看着归沐居的大门,这门每到天黑以后,冬银都会把它关起来,这时却半掩着,难道刚才有人来过?袁双卿想着这种可能,便走过去拉开门往外张望,竟然看到旁边有个下人站着不动。
那下人自然也发现了她,恭恭敬敬的说道:“少主,您不是生病了吗?这么晚出来可是有事?”
袁双卿询问道:“刚才有人来过吗?”
“您没见着老爷吗?他刚才进去又出来了,拿了我的灯笼就不知去向。”
“那……”袁双卿顿了顿,止住了话头。她本想问一下是否有见到长曦,可是一般人见不到鬼,根本没有问的必要。
那下人凑过来小声说道:“少主,我看老爷像是去后门了,定在后山上呢。”
袁双卿狐疑地瞅了他一眼,这么鬼鬼祟祟说话又是为了哪般?
下人微笑着毛催自荐:“小的常语。”
袁双卿下意识问:“长短的长?”
“经常的常,您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改姓长短的长。”
袁双卿微微笑道:“不必。”
她走到前面时遇到了其他下人,从他们手里拿到了一盏灯笼,袁双卿就着灯笼寻到了后山上,果然看到老远的地方也有一处灯火在发着微弱的光。
袁双卿眯起眼睛看,看到了她的师父和长曦不远不近的站着,面对着面,仿佛是在对峙,可惜太远了,听不见说什么,袁双卿想了想,把灯罩拿开吹灭,从侧边往山崖靠近。
“搏什么未来?又搏谁的未来?”张子忠追问道,长曦说的太凌模两可,他未曾身处长曦的位置,压根就听不懂她说的意思。
“我的,她的,”长曦顿了顿,淡淡道:“我们的。”
张子忠沉默片刻,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要做什么,但是别伤害双卿。”
长曦低下头,悬崖的距离离她只有一步之遥,而她身影消瘦,似乎马上就要随风摇曳而去,袁双卿越靠越近,也越来越心惊胆颤。
她不由的抖了抖身子,觉得竟然有些冷,这才想起起床时都没穿衣服,就着里衣就跑出来了,袁双卿抱着手臂紧了紧,勉强又往前走了几步。
山风越来越大,冷得刺骨,她蹲了下去。
长曦说道:“过完卿卿的及笄礼,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张子忠眉尖一挑,露出一个略显轻松的微笑。
长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开心?我们本可以好好相处。”
“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袁双卿咬着苍白的唇角,看着他们,心里有些怪异和好奇。争锋相对的两个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一直都希望他们和平相处,然而真的走在一起,尤其是背着她说话时,她便有些焦躁起来。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还不结束?
袁双卿张开嘴,大声喊道:“阿白!师父!”
光是这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袁双卿有些气喘,头脑昏沉。她觉得身上很冷,可是脸又好烫,像是两个极端。
袁双卿不太确定那两个人是否有听到,她有些支撑不住了,想就此睡去,忽然觉得自己被纳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肩膀和腰被两只手稳稳搂住。
袁双卿意识模糊,但仍然知道这是长曦,于是把额头贴紧她冰凉的脖子,这才觉得有了一丝舒服之感,下一刻,陷入了安稳的昏迷中。
张子忠拎着灯疾跑过来,有些气喘:“这丫头怎么跟过来了?”
长曦横抱起袁双卿,目光从她身上略薄的衣服扫过,略略皱起眉头,一个闪身,人已经踏在十米开外,迅速往匪泉山庄而去。
袁双卿连夜高烧不退,匪泉山庄灯火通明,张子忠在门外来回踱步,低气压惊得大夫大气也不敢出,可怜他睡得正香就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煎药,现下眼睛都是肿的。
冬银和媚娘张婉婉都被惊动,有的守在袁双卿身边,有的则去烧水。
这是媚娘和张婉婉第一次遇到长曦,她不再对其他人隐身,也不去理会他们,沉默的像是一块寒冰,她坐在那里,威严自盛,把浸了冷水的手帕反复搓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为她擦身降温。
媚娘和张婉婉互看一眼,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袁双卿被抱回来的时候全身冰凉,现下正好相反,浑身滚烫,汗从脖子上流到枕头上,从后背黏到里衣上,濡湿了一片。
长曦驾轻就熟去柜子里拿了换洗的衣服,一遍一遍帮她换下湿透的,媚娘则把她的枕头换下去,除此之外她们不敢近身,因为长曦的气场很冷硬,浑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
袁双卿一直叫热,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全凭感觉推着被子,或是模糊间去抓长曦的衣袖和其他地方,一遍一遍反复道:“你别生气,别生气……”
长曦拉住她的手,道:“你好起来,我就不生气。”
袁双卿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未听清,手上仍旧一直抓着能够抓在手里的一切,她半睁开眼睛,目光却不如以往那般澄澈,一片混沌:“阿白,我难受,好难受……”
“哪里难受?”
“不知道,不知道,抱抱好不好……抱抱我……”
“好。”
长曦比平时更加顺从,她把袁双卿额间湿透的细发撩开,隔着被子把她抱起来撑在怀里,旁若无人的亲了亲她的额头。
张婉婉出去端药了,只有媚娘还陪同在房间,看到这一幕,惊讶的张大了嘴,她听到有人推门,看了一眼,便快速走过去在张婉婉手里接过药,连药汁都洒落了一点。
这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让张婉婉有些吃惊,但媚娘此时也无心解释,对她说:“你先在外面等着,我马上就来。”
媚娘说完,也不管张婉婉的反应,端着碗慢慢走过去,长曦抬头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药,说道:“再去打点热水和凉水来,这里用不着你们了,回去睡觉吧。让张子忠也回去,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
媚娘想了想,还是打算问上一问:“您……您就是阿白?”
“你如何知晓?卿卿与你说过了。”
“是,”媚娘犹豫了一下:“我能冒昧问一下,您和袁姑娘的关系是?”
长曦顿了顿,轻声说道:“你之于婉婉,我之于卿卿。”
她转过身去喂药,不欲再过多解释,聪明人懂得点到即止,媚娘无疑不笨。她再次深深看了她们一眼,默默离开了房间。
第四十一章
到了下半夜,袁双卿的发热症状得到了控制,她开始安静下来,并且直到熟睡。
对此长曦舒了一口气,吻了吻她的嘴角,又惩罚似的咬了一下唇肉,惊扰了袁双卿的清梦,让她皱着眉哼哼两声,这才帮她又重新换了一套干净里衣,出了房门。
长曦飞上屋顶坐下,看着这苍茫夜色,忽然觉得有些寂寥,有些渺茫。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她已经习惯了长久的清冷。
出了今晚这样的事,她一边怜惜心疼袁双卿,又压抑着怒气无处发泄,长曦气她不晓得保重自身,又气自己不知进退,伤害了袁双卿,却又无法代替袁双卿受罪。
或许人鬼之间真的殊途。这虽然是知道的事实,却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清醒明白过,她已经彻底决定离开,去追寻茫茫未来。
袁双卿第二天清醒后,只依稀记得自己昏迷前跌入了长曦的怀抱,她摸摸额头,已经不烧了,现下只觉得嘴里发苦,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袁双卿扭过头就看到了照射进来的阳光,冬银和媚娘都在,手掌抵着下巴昏昏欲睡,她缓缓起身穿衣服,床轻微的吱呀声叫醒了冬银她们。
冬银慌忙过来,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少主您终于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袁双卿如实回答:“就是觉得没力气。”
媚娘走过来:“婉婉准备了薄菊粥,我去给您取来。”
袁双卿张嘴刚想说话,忽然闻到一股异味,猛地用手抵住嘴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先漱口……”
冬银忙道:“奴婢去准备。”
袁双卿漱了口,洗了一把脸,很没胃口的吃了半碗粥,这才觉得缓过气来,她本觉得身上黏腻,想要洗澡的,结果却被归沐居其他三个女人严词拒绝。
袁双卿大病初愈,没别的事,就坐在床榻上看杂书,这三个女人就坐在床前看着她,袁双卿本来就是脸皮薄的,被这般盯着,委实顶不住,说道:“我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张婉婉心直口快:“姑娘,昨晚你病得太重了,我们都睡不好,现下真是一刻也不想让你离开我们的视线,怕你再出什么幺蛾子。”
冬银点点头,表示赞成。
袁双卿颇有些不好意思:“昨晚辛苦你们了,要不……你们去睡一会?”
三个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仿佛袁双卿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们不辛苦,”媚娘的神色恢复平和,说道:“并不是我们照顾你的,是阿白小姐一直在照顾你。”
袁双卿咬着唇,不知怎么有些心虚:“阿白……你们看到她了?”
她忽而又想到,她们应该都是不知道她和长曦之间的关系的,这么一想又迫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笑了笑说道:“你们看到她的时候有没有吓一跳?”
媚娘道:“没有,只是有些惊讶,阿白姑娘很漂亮。”
“她确实好看。”袁双卿十分赞同的点点头,长曦被夸赞,她觉得与有荣焉,嘴角往上扬起,就连骨头间的疼痛都仿佛减轻了许多。
下午的时候晴空万里,太阳最大的时候,袁双卿实在受不住了,偏叫冬银给她烧了两锅水,好好洗了个澡,等回到被子里时,被单已经被替换掉,吸在鼻间都是一股阳光的味道。
而后张子忠过来探望,两人说了几句后,袁双卿有意问一问他和长曦昨晚都说了些什么。等她问完,张子忠便摸摸鬓角,说道:“也没什么,聊聊天谈谈心罢了,师父知道你呀有些固执,不肯听劝,不过阿白昨晚的脸色并不好看,今天见到她,你得哄一哄才是。”
袁双卿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张子忠一般,从下而上把他细细打量了一遍,颇有些不可思议道:“师父,您没事吧?您不是和阿白犯冲吗?”
张子忠一脸坦然:“我和她无冤无仇,有什么过不去的。”
若不是了解师父,袁双卿还真被忽悠过去了,她狐疑地说:“莫不是您和阿白秘密协商了什么?你不会是叫她离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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