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儿在我这里爬高走低玩了几次,后来终于是被发现了,来寻她的老嬷嬷叫她双卿小姐,口气非常不好,骂她她就默默受着,也不说话,眼睛往祠堂里乱瞟,老嬷嬷看她这样子大约觉得瘆人,几乎是连拽带拖把她拉走的。
我寻思原来竟然是个小姐,只是不知何故变成这幅样子,就算她是个痴儿,父母也该放在手心里呵护才是。
后来这痴儿又来了那么几次,依旧如同一个小飞侠般爬来爬去,弄得满身是泥。我看着就生了恻隐之心,大约她也没有同龄的玩伴,怪可怜见的。
某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我正躲在暗处养魂,忽然感觉神魂动荡,身体不由自主漂浮起来,往祠堂外飘去。
却原来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儿,不知怎么爬上了房梁,把我的木坠子从牌匾后取下来,挂上脖子。
谢天谢地,这一番意外,竟让我离开了这个困我魂魄之地。
后来我才知晓,这女娃虽无父无母,却并不是个痴儿,反而聪慧异常。只是慧到极致,早早就懂得藏锋露拙。
我感念她那早去的父亲,又因着木坠在她身上之故,便每晚都去伴她。而后我又发现,这袁永道不知下了什么劳什子咒,竟让我无法显身于人前,也无法离开袁府。
我起先并不大在意这个,毕竟也这样过了三百年。后来女娃儿在我的注视下一年又一年长大,她的心思变得越发敏感,我也习惯于把她当成我手心的软肉,只想好好地呵护。某天晚上,这孩子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看着她沮丧的模样,很想对她开言安慰,而不是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倾听者。
大概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生了贪欲,只是不自知罢了。无论是人是鬼,若生出贪欲,便不能自已,这是多年以后我悟出来的。而那个时候,我和这女孩,正在经历着刻骨的痴缠。
第五十一章
“张家娘子清明回娘家挂坟,一回来人就不对劲了,昨天还发了疯似的咬了张家相公一口,连皮带肉都给咬下来,太吓人了。”
这酒馆里颇为僻静,唯有一处桌子上的讨论声略大些,同在一个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多都是老相识,一听到这比较新奇的事,都伸长了脖子。
一人道:“怕不是中了邪祟了吧?”
“我看挺像的……”
“张家娘子已经给关起来了,但是听说关起来也没用,不让她出去,她就抠墙上的土渣来吃,弄得不成人形了都……”
“唉,怎么就糟了这个罪,有没有请天师来看?”
“他家那个穷酸样,哪有银子请天师来看,算了算了,我看张家是没救了,不提也罢,来,喝酒喝酒!”
几个人端着酒杯碰杯,这件事被当做谈资轻描淡写掠了过去。
这时,楼上小包厢里出来了三名女子,为首的女子最是吸引人的目光,她头带银白色的发冠,身穿浅黄色的道袍,道袍前印着一面八卦图,腰间别着一面八卦铜镜,旁边悬着半块琉璃玉佩。
她身后两名女子皆穿水绿色衣衫,背着行囊,一看便知是侍女一类,边往楼下走,边喊老板结账。
那女子身材修长,被大大的袍子撑得略微有些单薄,容颜昳丽,站在那里,便如一道风景。只是眼神淡漠,看起来不近人情,被楼下这些人注视,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若无人之境。
等三人付账离开,楼下这几个喝酒的汉子便又有了新的谈资。
“刚才那女的年岁看着不大,怎么穿成那般,怕不是山里来的尼姑吧?”
一人反驳道:“你见过哪家尼姑身后还有侍从的,我看倒像是天师。”
“如果真是天师,我倒是想起一事来,”一人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你们可还记得袁府五年前曾经搜查城里,说要找一位出逃的丫鬟?”
一听这话,众人便知有隐情,立刻问道:“此话怎讲?”
那汉子嗨了一声,也不吊人胃口,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朋友在袁府做了好几年家丁,听说那一天根本不是搜什么偷窃的丫鬟,而是在找袁家的一位小姐,但最后没有找到,袁家这位小姐跟随一名老天师离开了。”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位就是袁家那名小姐?”
那男子倒有些不太自信了,回避道:“其实……我也只是想起这么个事来,她是不是,这我真不知道。”
众人一听,这完全就是一个假设嘛,根本不可能,也就不再说刚才那女孩,打着转儿开始讨论起袁家来。袁家作为莺城一直以来的大家族,有太多秘辛供人谈论,包括那嫁出去,却因为任性被一纸休书送回去的袁家大小姐袁箐箐。
这三个女孩子一出酒馆的门,冬银便问道:“少主,我们现在去袁府吗?”
袁双卿道:“不回去。”
“那咱们去哪?”
“你没听他们说什么张家吗?听着确实像是鬼祟缠身,我们去看看。”
冬银小声道:“您这一路上都耽搁多久了……” 袁双卿自然能听到,回头瞥了她一眼,冬银就不说话了。
她身边的一位姑娘说道:“双卿这是近乡情怯。”
虽然同穿了侍女的衣服,这姑娘却不跟着冬银叫少主,她虽然气质偏好,背却有些佝偻,从远处看,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
冬银抿了抿唇,心道你还真敢说,袁家是忌讳,袁双卿从来不多谈的,自然也不想听旁人提起。果然,袁双卿一听,周身气息就冷了下来:“你们要是不想跟去,我就一个人去,你们回客栈等着。”
姑娘笑了笑,明知故问:“怎么啦?生气了?”
冬银瞧了瞧袁双卿的脸色,制止道:“珠儿,你别说了。”
这叫珠儿的姑娘便顺驴下坡,连连道:“ 我不说了,不说了。”虽是如此,她却没有丝毫惧意,反而露出一丝痞气,与自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三人一路上靠着向行人问路来到张家门口,就听到里头传出低低的吼声,像是某种动物的悲鸣,而后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从里面逃窜出了一个人来,路过袁双卿时,也没有顾着看,而是毫不停留地离开了此地。
这时,里间又传出了一道声音,这次是男人的惨叫,袁双卿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从围墙攀爬而上,稳稳落在院子里,冬银和珠儿从正门进去后,就看见袁双卿用桃木剑分开了缠在一起的二人,一手拿符,一手写画,咬破食指后将血擦在符上,向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身上打去。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也不过是瞬间的事,那女子身上沾了符,忽然像是被点了穴道,不再那么疯狂,停在了原地,不过一会儿,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清明,看着袁双卿和地上的男人,表情有些困惑懵懂,而后身体一晃,倒在了地上。
男人一看女人倒了,便有些慌神,也不去计较刚才女子对他又掐又咬,起身就要去探看,被袁双卿用桃木剑阻拦了下来:“别去,邪祟还在她身上,若是她忽然醒来拿你做人质,事情就麻烦了。”
男人闻言,下意识退了几步,而后警惕道:“你是何人?”
袁双卿道:“家师乃狐岐山张子忠。”
男人一喜,不敢置信的问:“你是张老天师的徒弟?”
张子忠虽然喜欢到处游历,莺城却也算是他第二个家,否则也不会和袁家老太太交好,只是五年前带走袁双卿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莺城的人消息闭塞,也不知张子忠是生是死。
有着张子忠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袁双卿自然受到了热情的对待,张家娘子被重新关回封闭的房间里,袁双卿坐下后喝了茶,一问之下,才知道张家娘子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天前,张家娘子为是否回娘家上坟一事,与男人发生争执,一气之下自己一个人回了娘家上坟,回来后突生恶疾,躺在床上病了两天,后来就突然狂性大发,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咬,男人无法,把娘和孩子送了出去,自己守着妻子。
今天邻居介绍了一个江湖术士来驱邪,不曾想邪没有驱走,还把张家娘子给放了出来。
男人叹气:“前几天我还能制住她,只是不曾想今天她的力气却忽然大了起来,我根本制服不了她,若是小天师再来晚一步,我就该命丧当场了。”
袁双卿道:“那邪祟附你家娘子的身,用她的肉身吸食天地灵气,不断提升实力,再过不了多久,别说是你,半个莺城都要遭殃。”
男人慌神,直道:“那……那怎么办?”
袁双卿还未开口,身边珠儿没正行的坐在椅子上,笑道:“自然是杀了你娘子,她若死了,邪祟必得逃窜,到那时再收它不迟。”
袁双卿微微低下下颚,没有吭声,由着珠儿说。
男人闻言,被唬了一跳,忙道:“那不行!小儿不能没有娘亲,我也不能没有娘子啊!”
珠儿道:“她早就不是你娘子了,就算不杀她,邪祟祛除后她也没多长时间可活,不如给她痛快。双卿,你说是也不是?”
袁双卿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也没回她话,继而又看着男人道:“也不是非伤你家夫人……”
男人心说有望,连忙离座跪在袁双卿面前,求她想办法救救自家娘子,冬银见他对他夫人还算是情义深重,忍不住劝他:“你且放宽心,我们少主良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出此下策的。”
袁双卿站起身,把男人扶起来,说道:“你且先看好你家夫人,切不可把她放出来,我得回客栈取驱鬼之物,我约莫晚间过来,记得给我留门。”
袁双卿三人好歹安抚好了男人,从小院出去后,冬银对珠儿颇有责备:“你干嘛吓唬人家?”
珠儿笑道:“好玩。”
冬银气得脸色涨红,还说是什么落魄世家的小姐,这家伙从前就是个地痞流氓吧?
袁双卿道:“珠儿也没说错,这女人活不长了,不过他如此爱他妻子,我们也不必把话说得那么开,就让他心存一些侥幸,好好过了这段日子。”
珠儿嗤笑一声,低声说道:“连回不回娘家都要和妻子吵起来,还气得妻子一走了之,也不见得有多爱。”
袁双卿早已习惯了珠儿言辞的犀利,见怪不怪,又觉得珠儿说的也在理,默默点了点头,只是冬银不太喜欢珠儿的言行举止,欲言又止后,一个人闷声走在了前面。
几人回了留宿的客栈,袁双卿关起门收拾了一下包袱,又拿出了一个黄色的空白纸符,画上奇异的符号,将它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中,以备晚上用。
这个客栈略有些偏僻,白天外面也鲜少有人走动,现下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冬银和珠儿都在隔壁,不免太过于静谧,袁双卿叹了一口气,走到床头解下挂在帐子上面的酒葫芦,打开后闻了闻里面浓香四溢的酒香,而后轻轻抿上一口,就重新盖好塞,放回原处。
第五十二章
近乡情怯?珠儿说得没错,饶是如此的。虽然已经进了莺城,离袁家近在咫尺,心里却反而更加困惑焦躁,袁府的那扇大门,怎么也不想迈进去,这大约有一部分是因为从前的一些事情。
还有一部分,是因为长曦。
那样充满回忆的地方,处处都会有她留下的痕迹。还有那存放在衣柜最底下的字条,不知道可还存在。
袁双卿吸了一口冷气,不肯再去多想,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多,每每想起,还是会觉得肋骨之间隐隐作痛,都已经变成了一种惯性。
现在,她得集中精神去思考如何对付今晚的附身邪祟,她之所以把任务放在晚上,就是存着对张家娘子的安全考虑,白天时鬼祟只要一出人的身体,就会被太阳照耀的魂飞魄散,如果她选择白天动手,固然能将鬼祟一网打尽,但难保鬼祟会因为退无可退而选择伤害张家娘子,甚至于鱼死网破。袁双卿要做的,就是要默不作声的给它一点希望,而后等它被逼出张家娘子体外后,再好好应对。
等到了夜里,袁双卿便带着珠儿前去张家小院,冬银则被留了下来, 看着珠儿一副我赢了的模样,冬银也没做什么表示,驱鬼有什么好抢着去看的,还不如早点洗漱,上床睡觉。
夜里鬼祟越发肆无忌惮,支配着张家娘子的身体,不停地挠着墙壁,或是用身体撞墙,仿佛不知道疼一般。张家这位相公早就已经等候在小院里,角落里点了一盏油灯,他就坐在油灯边瑟缩着身子,张家娘子每在屋里发出一次声音,他就抖一下。
男人见到袁双卿,似乎格外高兴,他实在是怕袁双卿晚上不会来,毕竟是免费求人办事。
袁双卿也没有说话,直接让珠儿摊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袋米,叫男人洒在院子的周围,连角落里都不要放过。
借着袁双卿捣鼓其他东西的空档,珠儿问道:“这米是做什么的?”
“这是糯米,邪祟是不敢轻易踩踏的,”袁双卿道:“你想学驱鬼?”
珠儿笑了笑,摇头:“只是好奇罢了,我志不在此。”
“志不在此?”袁双卿喃喃重复,借着月色,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珠儿一眼,笑着问道:“那你志在何处?”
珠儿道:“不可说。”她轻飘飘的说完,就过去帮张家相公撒米去了,袁双卿笑了笑,也没有继续追问,继续布置道场。
一个多月前,袁双卿心情烦闷,下山之后不想立刻启程去袁府,所以转了一手,去莲花镇看了看,逛逛她曾去过的三秋河,磨一磨心性,也顺道探探媚娘曾经在过的小勾栏,看那老鸨是否如她自己所说,已经洗心革面。
珠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从三秋河边捡回来的。
之所以说是捡来,全是因为她当时浑身是伤,不省人事。她当时穿了一身男人衣服,梳的也是男人发髻,袁双卿给她把脉,才知她是个女子,本着医者仁心,将她背到药铺,还给她买了创药,本打算在她醒来后就离开,却不想就此被缠上。
她用袁双卿施舍的钱买了一套和冬银一模一样的水绿色衣服,说是要做袁双卿的侍女,报答救命之恩,后来袁双卿不同意,她就说要做朋友,跟随在袁双卿身边。
珠儿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不小心招惹了仇家,一家人都死于非命,唯有她被侍从保护着逃了出来,虽然她为了逃避追杀,着了一身男装,后来还是被仇家发现,逃到了这里,最后体力不支倒下了。她还说,她仔细想了想,若是再回去,难保不会被仇家继续追杀,而倘若四处漂泊,那她一个弱女子也无法在这天地间立足。
34/68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