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只是“仿佛”。
容咎并没有真正接纳这个同伴。数年时光足够了解一个人,或许东凌玉真的值得信赖,但他一直没有忘记初见时突如其来的危险预感。
哪怕毫无依据。
在东凌玉以身相救的时候,容咎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动摇。
只有一刹那。一刹那足矣。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囚禁了。茫茫一片黑水,孤零零的小小石台,赤`裸的青年被锁链重重捆缚。那锁链是禁元玄铁,漆黑坚韧,末端穿过琵琶骨,牢牢锢住森白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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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彻的脸都要裂了。
怎么可能!?……琅嬛首徒怎么会干这样的事……这是幻境吧……可是他亲眼所见,以东凌玉的视角,看到他突然袭击容咎,灌下多种药物,亲手用锁链穿透血淋淋的骨骼,又视若珍宝般一遍遍擦洗……东凌玉一直是当代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天骄之一,仙道之中声望不在阿鸾之下,天一宗宗主数次感慨其少年英杰,极有可能是琅嬛宗崛起的契机……无数仙门大能对他评价极高……
等等,以东凌玉的天资修为,为何一开始需要容咎来救?
是不是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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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凌玉已然入魔。
仙修最惧心魔。痴念,妄念,执念,凡此种种,使人入魔。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爱我?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仙修你不喜欢,现在我变成魔修,魔修呢?魔修你喜不喜欢?”
凤眸妖邪入骨,唇绯如含鲜血,他的神情温柔得令人心悸,眼底却满是嗜血的狂热与风雨欲来的阴沉,仿佛蕴藏着所有的黑暗与疯狂。
容咎突然生出一种熟悉的,莫名其妙的释然。
世事难料,凡尘总是这么奇妙而残忍。每当他生出一分动摇,总会有一些事让他重新坚定,他不自觉生发的一些情感,也总是巧合地被扼杀于摇篮。
“又是这种表情!又是这样!我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你从来不信我,从来没有放下警惕,从来没有半点动容,七年……七年了你依旧如此,你到底有没有心?……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卸下心防?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心悦于我?我对你好你无动于衷,我背叛你算计你你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容容,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片刻地动摇过……”
石台上的青年目不斜视,波澜不惊。他平平淡淡地注视着几近狂乱的东凌玉:“我已被困于此。”
东凌玉愣住了。
许久,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容咎的面容,一寸一寸,满含偏执,然后狠狠地吻上他的唇,疯狂地啃噬掠夺,搅弄吮`吸,这个吻粗暴狂热,仿佛要把身下的人活生生吞吃入腹,与自己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锁链牵动琵琶骨,痛入骨髓。东凌玉不知何时握住了匕首,一边吻一边插入容咎的腰腹,四肢,划开长长的血口,深可见骨,却并不致命。他自己的衣服也被撕开,留影玉掉在石台边缘。两人肌肤相亲,源源不断的血液染红了周围的一切。东凌玉也在自残,很快跟容咎一样变成了血人,他吮`吸着容咎的伤口,看着两人的血液交融缠绵,笑得餍足而病态。
这场面血腥残忍,东凌玉妖邪的容颜染血之后越发妖气冲天鬼魅邪恶。容咎的表情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平淡得近乎空寂。
直到东凌玉重新吻住他的唇,分开满是血痕的双腿,将自己的欲`望生生顶入、抽`插……
漫长的折磨……
……
那段记忆过于惨烈,容咎只记得忽然有一天药力似乎已经淡去,他终于有力气抬起手,硬生生拽断禁元玄铁链,连琵琶骨一起拽断,旋即真元暴起,破丹成婴。
这囚牢不知何物建成,雷劫并没有劈下来。容咎扼住东凌玉的喉咙,声音已然嘶哑:“出去……唔……”他身上的内伤外伤迅速愈合,骨骼复原,疼痛却似乎残留在骨髓。东凌玉死死抱住他,将自己埋得更深,冲撞得既准又狠,容咎竟然推不开他,只能收紧双手,咬牙忍住汹涌沸腾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直到对方释放在最深处。
东凌玉露出一个兴奋到极点的诡异笑容,拼尽全力凑近留下一个充满血腥的吻,随即“咳嗒”一声,被生生扭断了脖颈。
“……”他张合着妖冶染血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容咎脱力地躺倒,神色茫然。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捡起东凌玉散落的衣物穿好,顿了顿,拾起一枚留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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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彻三观都要裂了!!!!!
留影玉被扔到一边时他终于看到了东凌玉,只是一眼,血腥至极的场面就让人呼吸一滞,随后大段的影像还未闪现就被容咎抹去,直接跳到最后东凌玉被杀,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容咎拗断东凌玉脖颈之时闪过的面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双眸绯红水光潋滟,眸光迷离若含情潮,淡色的唇被鲜血染成夺人心魄的艳色,红肿靡艳盈盈欲滴,冷白的脸上满是红晕,只一眼,满满的色气就呼之欲出。
洞虚修士神识何其强悍,哪怕只是一息也足够他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
寒彻无言以对。
容咎反反复复观看东凌玉死的那一幕。他到底……想说什么?他模仿了一下对方的口型:“为……为什么?未?亏?悔?……”他摇了摇头,捏碎了留影玉。
最终,他握住了玉观音。
容倾倾唯一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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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色堪为祸,倾城又倾国。
独倚楼容倾倾,容色天下冠绝,第一美人之名遍传九国。
美貌让她获得超然独立的地位,让她为亿万凡人所追捧,让无数国君臣子为她神魂颠倒。一介妓子,不接客不见人,随心所欲,张扬恣肆。她是一个传奇。
过于出色的容貌让她得到了很多,也让她变得扭曲。她视容颜如生命,对外貌的执着超越一切。她视金钱权势如无物,唯一的执念就是修士。
修士拥有驻颜丹。
容倾倾终于等到了薄奚尊,一个容貌出色,气度卓然的修士。
薄奚尊与寒彻争夺一物之时被打成重伤,还未愈合便遭遇魔道血炼尊者,再度重伤,被迫躲入凡间,不料遇到了容倾倾……
有一种药即便是修士也无法抵挡。
薄奚尊暴怒,在对容倾倾下杀手之前,魔道尊者追来,只能无奈离去。
然而薄奚尊修为太过高绝,容倾倾虽为凡人,却是极度稀有的玄阴之体,否则她也不可能在交欢之后活下来……但是两人结合的后果,却是天生道体。大能采补阴元,腹中婴儿汲取大量精血,以致容倾倾迅速枯槁腐朽,形如骷髅,面若老妪。
还未生下容咎,她已神智昏乱。分娩之后,看到镜中容颜,她彻底疯癫。
她被赶出独倚楼,昔日的绝代佳人容颜凋敝,沦为笑柄,成为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她多年前的预感终于应验,失去了美貌便是地狱,一落千丈,一无所有……
容咎天生道体,身具先天灵气,否则早已饿死。母亲卧床不起,不是昏睡就是疯疯癫癫破口大骂……他一个小小婴儿,消耗着先天灵气活了过来,以血哺喂,让她苟延残喘了三年。
他似乎生而知之。他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常识,没有人教他,他就这般懵懂地活下去。他隐约记得自己汲取了许多精血,应当以血偿之。
他应当是有过期待的,对这唯一的亲人……可惜真相总是这般丑陋。
“你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
“他为什么还没有来接我?为什么……薄奚……救我……”
“你怎么不去死?”
“你这个怪物!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让我变成这个鬼样子……你怎么还不去死?……”
那点微小的期待,便如风中之烛,悄然熄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容倾倾回光返照之际紧紧锢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我还没有给你取个名字……咎,你叫容咎!……咎由自取,这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怨不得……”
一介凡人女子,设计大能妄图怀上修士之子,到最后神智昏乱,精血尽枯,引以为傲的美貌只剩一具白骨……
咎由自取。
“去找他……找……薄奚……活下去……”
“对不起……”
她的眼角一滴泪,还未落下,便已成灰。
她塞在容咎手中的玉观音是最低等的储物玉佩,容咎用它装了她的骨灰,以三岁稚龄背井离乡,跨越千山万水,两年之后抵达无相境。
而那一抔骨灰……
薄奚尊随手便撒在风中。
“微若蝼蚁的一介凡人,凡人中最卑微低贱的妓子,竟能成功算计于本座……如今本座令她心愿得偿,想必她定是感恩戴德?”
【三、千绝】
容咎握紧了玉观音,渐渐地又松开。
活下去。
他终于恍然大悟。
曾经有过的茫然与疑惑,终于有了答案。为何突然结丹,为何突然结婴……为何。
“薄奚尊教会我不可在意他人。寒彻教会我不可依赖他人。东凌玉教会我不可信任他人。
“我本以为这些东西代表牵绊。原来不是的。”
恰恰相反,它们是已然斩断的尘缘。
“咎者,过也。我这一生便是一个错误。容倾倾视我为工具,薄奚尊视我为耻辱,寒彻视我为累赘,东凌玉视我为炉鼎。
这本非我的过错。
容咎容咎,这天下之大,偏偏没有任何人容忍接纳于我。”
这些话本该满含怨恨凄楚愤怒绝望不甘等等一切极端负面的情绪,可是从他口中吐出却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简单的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也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悲惨的话。
天要亮了。
有阴云聚拢而来,声势浩大。
“我一直以为我会入魔,却原来我是不会入魔的。我一直以为我需要牵绊,却原来我是不需要的。我一直以为我修的是无情道,却原来并不是的……”
寒彻突然不再隐匿,现出身形:“容咎。”
他神色莫辨,心情极为复杂。他似乎从没有了解过这个弟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处境已艰难至此。
“玄徴长老。”容咎转身行礼,依旧波澜不惊。
寒彻愣了一下,突兀地问:“为何不唤我师尊?”
容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冰魄峰之后,他已经没有师尊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称号而已。玄徴长老,恭敬疏离。
他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怎样的。容倾倾口出恶言,薄奚尊视他如透明人一般,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师尊”,应该如寒彻之于霜鸾,倾心呵护,指点修行,放下`身段求药,不惜受辱……而不是寒彻之于他,听从“师兄”一面之辞,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武断地决定惩罚。
然而这些都没有必要说出口。
寒彻也察觉不妥,他顿了顿复又开口:“本君自然还是你的师尊。……也从未将你逐出师门。”他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枚弟子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刻了一个“容”字。
容咎并没有接。他看着那枚弟子令,眸中一丝波动也无,良久方道:“二十几年前,玄徴长老将薄奚尊打成重伤。”
寒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旧事。
“薄奚尊伤重未愈便遭遇魔道血炼尊者,伤上加伤,躲入凡间,偶遇容倾倾。然后有了我。他视我为平生之耻,将我丢给你,一箭双雕,我并不意外。”
寒彻有些恍然。
“他逼你收徒以报当年之仇,你虽受辱却也得到千菘霖。这一切,于我本该毫不相干。”
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
薄奚尊的耻辱在于容倾倾,逝者已矣无法计较,仅仅是将自己视若无物而已,容咎完全能够理解,生辰礼之后他已将其视作无关之人,不再理会。
但是寒彻,说白了只是一场交易,他上门求药就应当做好被折辱的准备,想得到千菘霖必然要付出代价。拜他为师,并非容咎的选择,可是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容咎。寒彻所立的誓言并非心魔誓,收一个弟子于修行并无影响,他丢的只是一点面子。霜鸾虽不再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却也因千菘霖保住性命。寒彻并没有任何立场责怪容咎,他只是在迁怒而已。
容咎有何过错?他只是生为人子。
说出这些话,容咎顿觉眼前最后一层薄雾徐徐消散。原来并不是没有怨恨,只是太过淡薄而不易察觉。寒彻终究是不一样的,心动期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偏偏那时他遇见了寒彻,因为寒彻去而复返,因为玄徴剑下万丈风光,因为寒彻对霜鸾毫不设防的亲昵温软,他生出了一点妄念。冰魄峰中他拂去了这点妄念,心动期的瓶颈自然突破。
如今正视过往,寒彻也只是一个无关之人罢了。
寒彻惊愕地看着少年纯黑的长发渐渐褪色,变成冷如冰雪的银白。从发根至发尾,一寸一寸,由黑变白,似乎只是一刹那,他已经满头银发。
银丝倾泻,随风飘散。
如霜如雪如银,如缎如瀑如锦。
寒彻想到了一个可能,一开始看容咎捏碎玉佩时就有的隐隐的预感。胸中突然升腾起巨大的莫名的哀恸与酸涩,仿佛一团湿冷的棉花堵在喉头,令他呼吸困难。
“容咎……停下来……”
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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