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缘之情,师友之情,爱慕之情……尽数断绝。
寒彻长长一叹,喃喃自语:“本君……从不是个称职的师尊。”
容咎如此,阿鸾亦如此。
霜鸾是他昔日旧友独女,父母为魔修所杀,她亦伤及心脉,自幼体弱,时常卧病在床。他受友人临终托孤,又因霜鸾伤势时好时坏多有怜惜,不料过于宠溺,竟令她的心性狭隘至此。
他看着霜鸾长大,将她视如己出,处处关怀备至,他自认尽到了长辈的职责,却从不知道她会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生出杀心。
他知道霜鸾对容咎的偏见,毕竟他是薄奚尊之子,而当时杀害霜鸾父母的魔修原本的目标正是薄奚尊。
——他与薄奚尊相看两厌,之间种种恩怨又是一笔烂账。
他不知道霜鸾竟已如此偏激。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本君不能坐视他断情绝欲,道途尽毁。
“此为本君失职,理当补偿于他。”
.
无相境。
“绝情道?”一字一顿,声如玉石相击,悦耳如聆梵音,却令玉阶下站立之人冷汗涔涔,如坠冰窟。
“呵。”薄奚尊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命他退下,那人死里逃生般迅速离开。
“断七情,绝六欲,灭尘缘,斩因果……”薄奚尊喃喃自语,精致淡漠不似真人的容颜忽而绽开意味深长的浅笑。“绝情道乃世间至强之道,你若当真轻易堪破红尘,视众生皆如蝼蚁,本座倒要佩服你了。
“……该说,不愧是我薄奚尊之子么?”
【四、幽涂】
云浮岛,藏书阁。
楼阁古雅,日影横窗,碧树筛下点点光斑,通透的灵气令人心旷神怡。
临窗之人手执玉简,修长手指通透宛如玉石。黑衣普普通通,银发随意披散,极不起眼的装束,却掩不去遍身风华。
他唇色极淡,眸色极浓,眉间血痕宛然,华美仿若朱砂。
容色殊绝,摄人心魄。
容咎神识扫过,玉简中事了然于心,微微沉吟,又换上另外一枚。桌上玉简尽是鬼修相关,有奇闻异事,有相关正史,亦有枯燥功法,千绝云浮收录的相关记载浩如烟海,其中亦有错漏矛盾之处。
容咎一看便是多日,浑然不觉时光流逝,如今他对鬼修已大致了解。
修士可转世投胎,可魂飞魄散,亦可夺舍重生,只是夺舍之法有伤天和,唯有邪魔外道不惧业障天谴肆意妄为。其中有执念深重者能在特殊之地留下生魂,转为鬼修。
鬼魂怨气不散,则化为厉鬼,或堕入魔道。
涤尽怨气,抱元守一,则可修行入道,如仙修一般,证道飞升,修成鬼仙。
容咎眸光低垂,长睫微敛。执念深重,特殊之地……东凌玉的执念显而易见,幽涂仙宫与阎浮提劫水也符合至阴之地的条件,至于涤尽怨气之苦,他既能将神魂生生撕裂,想必也不在乎这点痛楚。
看来他并无虚言。
仙魔妖鬼……纠缠不休……
容咎微微皱眉,略感棘手。
“容容。”
容咎蓦然抬首,看向藏书阁内阴影之处。那一眼惊鸿绝艳,似天光乍破之际一抹浮光流岚。
东凌玉心中一恸。
无波无欲,无情无心,无悲无喜。
从无半点动容。
即便他相伴七载,处处暗示,时时留心,种种行为昭然若揭,这人也视若无睹。即便他堕入魔道,强行侵占,背叛囚禁,甚至被他亲手所杀,这人也不为所动。即便他转为鬼修,神魂撕裂,阴魂不散纠缠不休,这人也一如既往天塌不惊,浑如置身事外。
前路漫漫,竟全无半点希望。
“为何要逃?”容咎漠然抬手,玄黑火焰静静燃烧,琉璃色焰心逐渐扩大,最终将整团火焰染成剔透琉璃。
东凌玉心痛如绞,一如之前灵魂灼烧之痛。他明白容咎的意思:既然想死在我手里,那晚为何要逃?
“那时我元气大伤,在容容的混沌火之下坚持不了多久。”
容咎静静看他。
长眉如染,诡丽近妖,凤眸流转回环,唇绯若含鲜血。转为鬼修之后面容全无血色,苍白冰冷令人心悸,唯唇色越发诡艳,朱砂般惊心动魄。
阴郁俊美,不似活人。
“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容容。”东凌玉痴痴凝注,琉璃火焰包裹全身,静静燃烧,毁天灭地之痛几乎令他惨叫出声,却又生生忍住。
“容容有什么想要问我吗?”一字一顿,灼痛宛如跗骨之蛆。
“为何背叛?”
“因我心悦于你。”
“你若心悦于我,必然不舍伤我。”
“容容,我只是,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太喜欢,太喜欢……喜欢到无法容忍你多看别人一眼,喜欢到想要将你完完全全变成我的所有物……容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们的初遇。早在你救我之前,我就见过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我记得。”
东凌玉愣住。
“我并非刻意救你,觊觎你金泉铃音花之人与我有仇而已。一切不过阴差阳错,你不必介怀。”
“哈,哈哈……”东凌玉惨笑出声,“可我,不能不介怀。”
“随你。”容咎重新拿起一枚玉简。
“容容,我后悔了。那时我问你,是否有片刻动摇,你说你已被困于此,当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无论是否动摇,我都已经无路可退,做便做了,一切为时已晚。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或许你的意思是,正因为你有所动摇,我才有机会暗算成功,将你囚禁于幽涂之内。”
容咎动作一顿,并未反驳。
“容容,若我……若我没有强…强迫你,这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不会。”是否强迫,并无区别。他不会信任一个对自己有企图之人。
“……那,那也很好。”火焰已经将他的魂体燃去大半,越来越痛,却痛得他越发清醒。
“容容变了很多。”东凌玉神色痴迷,目光一瞬不瞬,交织成网,细细密密,纠结缠绕,“不止是头发,不止是断纹,容容好像卸下了无形枷锁,再没有之前的单薄孤绝,过刚易折。”
容咎目不斜视。
那些枷锁……大约是他曾有过的疑惑与担忧。他知晓自己与常人不同,他的情绪太过淡薄冷漠,他不了解常人因何会有这样深刻的喜怒哀乐,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独自游离世外。
他找不到自己的本心。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入魔,因为那些人说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直到顿悟绝情道,直到加入千绝,直到进入云浮混沌天,他才知道自己并非怪物。
因此,如释重负。
“容容这样很好,不用再勉强自己。我很为你开心。”
神魂渐趋于无,火焰依旧燃烧。
东凌玉的声音越来越含糊,疼痛无法再令他保持清醒。
容咎终于放下玉简,抬头看他:“说完了吧。”
“……嗯……?”
“东凌玉,过往种种,到此为止。我无意中救你,你助霜鸾算计孤立于我……”
东凌玉悚然一惊,强制保持清醒看向容咎,却见他眉心一抹朱砂鲜艳刻骨,殷红欲滴血。
“你将我囚禁于幽涂仙宫,死于我手转为鬼修,又撕裂神魂随我进入云浮,一缕分魂燃烧殆尽……”声如冷玉交击,空寒淡漠不染凡尘烟火。
“不,不可能!不,不要,容容…容咎……求你………容咎……你不能!……”东凌玉听着他一字一字叙述过往,陡然生出巨大的惶恐与哀恸。
“一切不过过眼云烟。”
容咎抬眸看来,眸光淡淡,惊鸿潋滟。
“不————!”
“忘了吧。”
琉璃火焰骤然熄灭,最后一点神魂燃烧殆尽,唯余凄惶入骨的悲恸余音。
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
“噗……”
容咎喷出一口血,眉间断纹亦渗出殷红血迹。
绝情道眉生断纹,这断纹不仅是绝情三断的象征,还蕴含着堪与天道比肩的大玄妙。
绝情道又称近天道。
天道威严不可亵渎,天道之语言出法随。
他说“忘了吧”,便是真的尽数忘怀,全无转圜余地,即便是修为更高的千绝中人出手,也没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尘缘就此斩断。
容咎拭去唇间血迹,闭目调息。眉间血痕鲜艳殷红,不断渗出点点血迹。
以近天道之力抹去记忆,即便是千绝中人也不敢轻易尝试。越是威力巨大的招式越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容咎说出的三个字,已经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真元,他如今浑身无力,虚弱如初生婴儿。
他周围有淡淡金光流转,正是事先布下的仙品防御阵法。
当初溯凛说云浮混沌天仅容千绝卫出入,容咎便已料到东凌玉还会回来。他既将神魂分裂,想必也从未设想逃出生天。
这一缕神魂,不过牺牲品而已。
然而容咎却不愿任人摆布。
倘若东凌玉不说宁愿死于他手,或许他还不会如此决绝。然而东凌玉偏偏这样说了,宁死也要纠缠到底,仙魔妖鬼不死不休……谁知道他会将神魂切成几片,谁知道怎样才能将他彻底抹杀。
不如尽数忘却,从此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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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咎睁开双眼,仍旧浑身无力。
云浮岛上灵气浓郁,几乎是云浮混沌天之外的数倍之多,然而他经脉丹田几乎都被抽空,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幽涂……”容咎忽然想起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此间世界宗门林立,仙魔妖鬼混杂。其中鬼修宗门之首,名唤“鬼门关”,鬼门关乃鬼修圣地,等级森严,盘根错节,在鬼修中的地位等同仙门之首天一宗。
鬼门关所据洞天,即为「幽涂莫微天」。
【五、白骨】
幽涂莫微天灵气极盛,且属性偏阴,洞天之内多有利于鬼修的天材地宝,因此被鬼修顶级宗门鬼门关占据,并逐渐将其打造成鬼修圣地。
鬼门关乃鬼道之首,道统传承数十万年不曾断绝,相传初代宗主阎帝已修成鬼仙,证道飞升,成仙之前留下仙宫一座,收纳功法传承以及种种天材地宝,留待有缘人。
后仙宫为幽帝所得,幽帝借鉴传承自创功法,同样证道成仙,飞升之前亦在仙宫之内留下传承。
——鬼修传统,修为达到鬼仙者可尊称为帝。
岁月更迭,仙宫几经易主,其主人无一不是鬼仙,无一不是鬼门关宗主,即便最开始只是巧合,之后也逐渐成为默认。其实飞升与仙宫并无太大干系,但这并不妨碍鬼修将它视为鬼仙气运的象征。
这座仙宫以洞天称号命名,正是幽涂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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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宫之内,茫茫一片黑水,鬼气森森,寒意沁骨。
无边黑水之中,一朵巨大的玄色莲花徐徐绽开,那莲花色如浓墨,质若琉璃,晶莹剔透不似活物,巧夺天工的花瓣层层叠叠,细数竟有十二层之多。
莲花终于完全绽开,莲心之处一道人影缓缓浮现,由透明魂体渐渐凝实,肌肤苍白冰冷,黑发长及脚踝,面容阴郁俊美,唇色诡艳近妖。
正是东凌玉。
他睁开双眼,瞳色浅淡却深不见底,无尽幽冥般令人心悸。足下莲花随波荡漾,尽态极妍,随着他手指一勾化作道道水流,交错而上,纠结缠绕,覆在他身上化作玄色华袍。
原来这莲花正是阎浮提劫水本体所化。
他踩着脚下的至阴异水一步步离开,踩过的地方黑水迅速干涸回归本体,当他走到出口之处,身后已无半点水迹。
幽涂之内有许多宫殿,其中主殿幽冥陈设最为完善,东凌玉踏入幽冥殿,眉头却微微皱起。
这显然不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他心念一动,将殿内物件尽数收起,全部换成自己看着顺眼的东西,至于换下来的杂物,他原本想随意扔到库房,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妥帖收好,放在随身储物法宝之中。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东凌玉倚在玉座之中沉思。
我的执念……是什么?
.
琅嬛首徒东凌玉,仙门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天骄之一,世人皆知他是琅嬛宗主偶然从凡间捡来的根骨极佳的孤儿,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没有人知道他在遇见师尊之前经历过怎样糟糕的事。
其实他并非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吾乃琅嬛宗主华渝,你可唤我师尊。你叫什么名字?”
“不、不知道。”
“也罢,既已入我门下,前尘往事便不必再提,我为你重新取个名字。我遇见你的地方盛产砂金石,砂金石又名东陵玉,你便姓东,名……凌玉。改动的这个字,是望你「会当凌绝顶」,潜心修炼,凌驾于众人之上。”
东凌玉。
东陵玉在凡人界是一种价格低廉的玉石,色泽多为浓绿翠润,因此常被用来伪造翡翠。而在修真界,它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炼器材料。
这个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在凡间他只是劣质的替代品,在修真界却无人胆敢小觑。
翩翩君子,温其如玉,他果然不负师尊所望,天资卓越,修为出众,轻而易举成为人人敬仰的宗门首徒,琅嬛上下无不心服口服称他“大师兄”。
弱冠之年,华渝对他说:“「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为师为你取字‘泽之’,望你一如既往,温润端方,君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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